117醒
寒冬臘月,北風呼嘯。
幻境之內,大雪依舊,入眼皆是銀裝素裹,涼意刺骨。
枯藤老樹,靜謐十足。白茫茫的雪地上,一淺一深的腳印,尤為觸目。
“你是誰?”蘇子衿凝眸,心中有怪異的感覺,冒了出來。
眼前的青年,秀美極致,可他瞧着自己的神色,卻是含着一絲情愫,便是她如今再不明事,也看得出他的歡喜之意。
可到底,她對這青年是全然不識,他如今為自己擋了一箭,又是為何?
心中如此思索,那頭,司言卻是抿起薄唇,淡淡道:“司言。”
“大景的那個司言?”蹙起眉梢,蘇子衿緊緊盯着司言,神色忽明忽暗。
大景的長寧王世子司言,早些年便聲名遠播,四國皆知,傳言他面冷心狠,手段了得,在大景也算是隻手遮天,權勢過人。
“嗯。”司言微微頷首,回道:“是我。”
說這話的時候,他神色很是寡淡,絲毫看不出受了傷的模樣,可蘇子衿卻是看的清楚,他肩膀上的羽箭依舊淌着鮮血,整個便染紅了他身上的白衣。
深吸一口氣,蘇子衿垂眸,道:“先找個地方,將你肩上的箭拔出來罷。”
誠然她如今心亂如麻,思緒紛雜,可卻還是知道,司言既是捨命救她,便不可能傷害到她,只是她心中依舊無法相信,眼前之人究竟意欲何為。
司言聞言,便抬眼逡巡起來。
如今這地方,是藥王谷也不是藥王谷。這寒冰池是藥王谷的,可周圍卻是沒有什麼屋宇,顯然輕衣等人並沒有出現在這幻境之中。
這幻境,想來是脫離了墨白的掌控,否則不會如此,偏離了事件發展的軌道。
“那裏有洞口,”司言望了眼前方,脫口道:“子衿,我們想去瞧一瞧。”
一聲‘子衿’落地,立即驚的蘇子衿不由瞳孔微微縮了縮,文宣帝給她取了新的名字,喚作子衿,可為何司言會知道這個名字?而且他這般自然的喚出來,儼然不像是堪堪得知!
心中疑團,密密麻麻的一涌而出,她看了眼司言的方位,神色有些微冷。
她想起,方才司言為她擋住那致命的一箭時,似乎也是喚她子衿二字……那時她無法深思,如今想來,卻是有些不同尋常的很!
只是,看了眼司言肩上依舊滲着鮮血的傷口,她到底沒有再說話,只是隨着司言,到了山洞之內。
這是個極為空曠的洞穴,和蘇子衿心中所期待的一般,裏頭很是乾淨,幾塊石頭,一方石壁,空蕩蕩的,卻很是方便。
兩人抵達山洞之後,司言瞧着蘇子衿身上無礙后,才兀自坐了下來,他一言不發,沉默着打算拔了肩頭的羽箭。
這箭雖說不算致命,但現下天氣實在太過嚴寒,他穿着初春的薄衫,再加之手頭的傷葯不太充沛,一個處理不當,便是容易命喪。
“我來罷!”蘇子衿蹙眉,她自是不太樂意欠了他人什麼,司言既是救了她一命,那麼她為他包紮傷口,也是無可厚非。
聽着蘇子衿的話,司言眸底微微劃過一抹極淡的笑意,幾乎令人難以察覺。這笑意,大抵是喜於蘇子衿如今雖不識得她,卻還是對他頗為在意。
點了點頭,司言便放下自己的手,安安靜靜的等着蘇子衿前來。
蘇子衿見此,心中暗道一聲這廝的不客氣,畢竟這般事情,若是在她的身上,一定會先婉拒一番……
如此想着,蘇子衿便也沒有忸怩,立即就上前,單手握住那羽箭的一頭。稍稍動了動頭,她試圖將羽箭拔出,可奈何,這箭已然入了骨,必須要極為快速的將其拔起,且還不能有絲毫偏差。
停下手中的動作,她抬眼看向司言,低聲道:“脫衣服。”
這話說出口,她自己倒是沒有多想,但司言卻是耳根子一紅,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略顯曖昧。
好半晌,司言才點頭,鳳眸卻依舊落在蘇子衿的臉上,那清冷卻異乎炙熱的眸光,瞧得蘇子衿不由趕緊的垂下眸子,避開了兩人的對視。
她現下的心情,委實太過複雜,原本樓霄的行徑,令她心灰意冷,心底的仇恨,也全然冒了出來,可司言的出現,卻讓她心中的沉重莫名的便輕了幾分,且隨着疑雲的增添,沉重亦是緊跟着驟減下來……這樣的感覺,太過微妙,以至於便是蘇子衿自己,也全然分辨不出究竟為何。
就在蘇子衿恍神之際,司言已然褪下了自己的外袍,連帶着中衣也都解開了,撕了羽箭周邊的料子,露出裏頭精壯而結實的身材。
斂去眼底的詫色,蘇子衿凝眸,素手便隨之貼了上去。之所以要司言脫衣,自不是有什麼曖昧的心思,而是穿着衣服,那羽箭容易勾到衣物,一個不小心便是會產生偏差。
而一旦如此,司言的這肩膀,不廢也是要留下一些後遺症的。
湊上前去,蘇子衿一隻手握着羽箭,一隻手按住司言的胸膛,神色極為肅然。
她並不是閨閣中的女子,而是常年在外征戰的將軍,所以對男子的身體,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觸,誠然司言的身材極好,可萬千士兵中,並不缺這樣的身材,處理傷口的次數多了,蘇子衿對此也就漸漸麻木了。
於是,她神色認真,絲毫沒有意識到,兩人此時的距離,很是靠近,近的幾乎便可以聞到彼此身上噴洒的熱氣……
司言喉頭微微一動,瞧着如此誘人的蘇子衿,清冷的眸底頓時便湧上了深邃之意。只是,看着她那般認真的模樣,司言便只好強迫自己打消那想要一親芳澤的心思。
這一頭,蘇子衿自然不知道司言的心思,她捏住那羽箭之後,深吸一口氣,絲毫不帶遲疑,便用力一拽,只見那原本插着羽箭的肩頭,有血液噴涌而出。
溫熱的血漬染紅了司言的中衣,蘇子衿默然的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皓齒微微一咬,便利索的將瓶蓋扯開,將裏頭的粉末倒在了司言的肩膀上。
“會有點疼。”長長的睫毛微微一動,蘇子衿手下小心翼翼的撒着粉末,低聲道:“忍着。”
這樣的蘇子衿,幾乎和司言記憶中的她,不太一樣。從前因為這一屠戮,她被樓霄射入懸崖,萬念俱灰之餘,還拖了殘破的身體。所以,她的絕望,濃烈到令人心疼。可這幻境之中,因為司言的出現,那既定的軌跡被打亂,她痛恨之餘,卻沒有全部失去希望,畢竟她沒有受傷,也還康健,只要她想,便可立即殺回煙京,攪亂那骯髒的平靜。
可司言心中的疼惜,卻還是在泛濫着,那三年的心魔與病痛,將她折磨成了另外一副模樣,她用虛假的笑容,將自己從容青變成蘇子衿,完完全全丟失了那般肆然的影子……到底承受的太多、太多!
蘇子衿這一頭,倒是全然沒有去看司言,她手下動作很是熟稔,極為利索的便為司言包紮好了傷口,連帶着血漬,也被擦拭的極為乾淨。
方才停下手,她便看向司言,只觸到司言眸底的那抹疼惜,她便是整個人一愣。不待她說話,司言這時卻是長臂一伸,毫無預兆的便將她拉入自己的懷中。
“子衿……”一聲低喃,沉重而情緒滿滿,聽得蘇子衿不由蹙起眉梢。
“放開我!”冰冷的聲音響起,蘇子衿眸底有殺意浮現。
一邊說,蘇子衿一邊便推開司言,語氣冷淡:“為何救我?為何喚我子衿?為何你會出現在那個地方!”
蘇子衿的話,其實已然算是質問,她心中的迷霧太過濃烈,濃烈到司言的出現,徹底攪亂了她的心。
雖是被蘇子衿推開,司言卻依舊輕聲道:“這是幻境。”
對蘇子衿,他沒有隱瞞的必要,只有告訴她實情,才有可能喚起她的記憶。所以,他毅然決然選擇了坦誠。
“幻境?”蘇子衿聞言,嗤笑一聲:“司言,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若是幻境,你為何會受傷?我又為何真真切切的感受的到寒冷之意?”
司言的話,蘇子衿顯然是不相信的,若是這當真是幻境,她的感受,怎麼可能如此真實?
“這是你的幻境。”司言清冷的面容依舊寡淡,眼底卻是有溫柔之色,漸漸浮現:“子衿,你入了魔障之中,這裏是魔障中的幻境。”
魔障的幻境,與其他幻境不同,這幻境是以真實為基礎,無論是誰,只要步入這幻境內,都宛若入了現實,即便是受傷,也是真切的受傷。
這一點,蘇子衿儼然也是知道的,她素來對陣法一類有些研究,所以也知道,墨門的一些事情。故而,司言的話一出,蘇子衿臉上雖依舊不信,可心中卻犯了些許嘀咕。
這時,司言卻是繼續道:“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將所有事情都告訴你……”
說著,司言便緩緩將蘇子衿原本被射入懸崖、包括三年之後她回了大景的事情,告訴了她。
司言的聲音,低沉卻清冽,聽得蘇子衿有些狐疑,畢竟只有那般,司言忽然出現以及他捨命救自己的事情,才解釋的通。
可即便如此,她心中還是不太相信,在她的感受來看,這裏的一切都是真實,忽然跑出來這麼一個人,說她的世界是假的,大抵任誰都要覺得可笑的。
斂下心神,蘇子衿抬眼看向司言,打量道:“若是你說的是真的,那麼你又是與我何種關係?”
墨門造幻只有非常親密的人才可以入內,那麼司言在那個故事中,又是充當何種角色?
“我們成親了。”司言神色極為認真,一字一頓道:“你是我的世子妃,子衿。”
對於她忘記了他這件事,司言其實有些心痛,可他知道,他唯獨能做的,便是耐心的同她解釋,畢竟眼前的蘇子衿,是三年前,那個十四歲的她。
“世子妃?”蘇子衿冷笑起來,嗤聲道:“司言,你莫不是覺得這故事很有意思?”
她方傷了情,結果司言卻同她說,她將來是要成為他的妻子,這話到底是沒有可能的!
垂下眸子,司言淡聲道:“你丟了三年的記憶,又怎知不可能?”
那三年,與蘇子衿來說,是痛苦,是沉澱,也是忘卻。
她徹底的將樓霄從骨髓中剔除,所以才會開始新的人生,才會與他如此相愛。
蘇子衿聞言,沒有回答,反倒一笑,回道:“司言,這個故事誠然很是天衣無縫,可我不信!”
說著,她徑直起身,接着道:“我去外頭打野味,你留在這兒等着罷。”
話音落地,蘇子衿便轉過身,頭也不回的消失在了司言的面前。
瞧着蘇子衿的背影,司言鳳眸清冷依舊,讓人看不出情緒。
……
……
與此同時,幻境外已然到了次日。
墨白大抵調養了一番,便帶着喜樂,入了幻境。
臨行之前,喜樂特意換上厚厚的小襖,故而,乍一入幻境的時候,絲毫感受不到冰寒。
白茫茫的天地之中,屍骨成堆,卻唯獨不見蘇墨的身影,喜樂皺了皺鼻尖,便立即喊道:“酥胸!你在哪裏?”
一邊走,喜樂一邊喊着,心下卻是不解,這兒為何遍地皆是骸骨。
“喜樂姑娘?”正是時,遠方傳來蘇墨的聲音,喜樂一個激靈,便尋着聲音,一路跑去。
直到跑到懸崖邊上,她才瞧見蘇墨正掛在那兒,他手執一把長劍,長劍沒入懸崖的峭壁之上,此時這把長劍,正在支撐着他不落下去。
“酥胸?”喜樂不由皺眉,詫異道;“酥胸你怎的還不上來?”
這懸崖雖是陡峭,但依着蘇墨的功夫,想來要上來,並不是問題。
“喜樂姑娘,我功夫都沒了。”蘇墨扯出一個笑來,比哭還難看。
原本在司言等人衝出去后,蘇墨便下意識的打算追過去,卻不料,整個人被困在幻境之中,完全無法出去。
他一邊在裏頭干著急,一邊試圖打碎幻境的束縛,可那幻境的阻隔在蘇子衿和司言落下懸崖之後,便自行消失了去,等他回過神,發現戰王夫婦也跟着不見了。一陣山崩地裂,他腳下的土地便也隨之崩落,原本他打算運起內力,倒沒有想到,周身竟是一絲的內力也使不出來,無奈之下,他只好掙扎着將自己掛在這懸崖峭壁之上,幾乎脫力。
“啊?”喜樂張了張嘴,緊接着便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沉吟道:“看來是這幻境崩塌造成的結果啊,你這功夫,恐怕一時半會兒恢復不了。”
說著,喜樂便上前而去,一個飛躍起身,便縱身往懸崖而去,直到攬住蘇墨的腰際,她才一鼓作氣,藉著蘇墨手中的劍,運氣飛上了懸崖之上。
“多謝喜樂姑娘。”蘇墨感激的笑了笑,桃花眸子很是璀璨。
喜樂聞言,微微挑眼噘嘴,斜睨着蘇墨,道:“我說酥胸,你要是真想謝我,出去了好酒好菜伺候,順帶向蘇子衿學了釀酒的手藝,今後好好報答我咯!”
說這話的時候,喜樂彎彎的眉眼,一片光亮,那討喜的模樣,便是蘇墨瞧了,也不由覺得心中一滯,好半晌才牽唇笑道:“蘇某儘力而為。”
話一出來,蘇墨便不由一怔,忍不住問道:“喜樂姑娘,你怎的會在幻境之中?”
“救你的唄!”喜樂歪着腦袋,解釋道:“酥胸,墨白那假慈悲道行不夠,如今幻境崩塌了一隅,若非我來救你,你十日後的要翹辮子的!”
“那喜樂姑娘豈不是也有危險?”蘇墨聞言,不由皺起眉頭。
“是啊,”喜樂無甚所謂的聳了聳肩,拍了拍蘇墨的胸膛,便豪氣道:“酥胸不必如此,咱們好歹也是相識,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你英年早逝罷?更何況,這幻境我也是好奇的很,藉此機會來這麼一遭,人生無憾矣!”
一邊說,喜樂一邊笑眯眯的瞅着蘇墨,顯然絲毫沒有介懷。
瞧着人家姑娘不甚忸怩的模樣,蘇墨只好拱手,行了個禮,道:“多謝喜樂姑娘!”
又是一聲多謝,聽得喜樂不由嘖了一聲,不滿道:“酥胸怎的如此客氣,咱們江湖兒女,不必這般!”
話音才出,喜樂便伸出手,拍了拍蘇墨的肩膀,直直弄得蘇墨哭笑不得。
心中忍不住想,喜樂這口中的江湖兒女,想來是極好使的啊……
這一頭,喜樂見蘇墨沒有說話,便繼續道:“酥胸,咱們走罷,要想從這幻境出去,便必須回一趟大景,讓錦都中的你,恢復記憶!”
蘇墨不由凝眉:“可是,喜樂姑娘,這裏離大景……”
“我知道這裏離大景很遠。”喜樂打斷蘇墨的話,笑道:“不過這裏是幻境,幻境的時辰和外頭不一樣。”
在幻境裏頭,時間流逝的極為緩慢,基本上外頭一日,幻境都能抵上好幾個月。
聽着喜樂的話,蘇墨點了點頭,可瞧了眼懸崖,他心中還是有些不放心:“喜樂姑娘,不妨咱們去看看子衿和司言?他們掉下這懸崖之中……想來是凶多吉少。”
“有司言那個冰塊臉在,你怕什麼?”喜樂不以為意,繼續道:“現下最妥善的,便是先顧好你自己,等你出了幻境,再去擔憂他兩的事情罷。”
在大事面前,喜樂可是從不含糊的。
蘇墨聞言,心中便知道,自己這是關心則亂,想了想,他才點頭道:“好,那就依着喜樂姑娘所說,先回大景。”
……
……
蘇子衿從外頭進來的時候,司言正靠在石壁上,閉着眼睛休息。
看了眼那好看的容色,蘇子衿卻沒有說話,只沉默着生了火,將手中的兔子處理乾淨后,便放上了烤架。
只是,好半晌,司言都沒有出聲,那無聲無息的模樣,頓時便讓蘇子衿沒來由的慌了神。
放下手中的物什,她便立即傾身上前。藉著跳躍的火光,蘇子衿看見司言面色微微泛紅,額角沁出冷汗,儼然是在發熱。
如此想着,她便伸出手,撫上了司言的額頭。感受到那極熱的溫度,她不由便擰眉。
司言受了箭傷,如今想來是傷口發炎,引起熱感,若是不處理好,確實容易危及性命,尤其是在這荒郊野嶺……
沒有遲疑,蘇子衿便撕下自己身上的衣角,冒着風雪,大踏步走了出去。
等到她再回來時,手上捏着藥草和濕漉漉的衣角,復又朝着司言走了過去。
將草藥往旁邊一放,她便擰了從衣角上撕下來的布,緩緩將其敷在司言的額頭上。
只是,司言好似是陷入深度昏迷了一般,即便這樣冰涼的物什擱置在頭上,他卻是連眉梢都沒有動,依舊無聲的靠在石壁上。
蘇子衿見此,心中暗道不妙,看來司言不僅是傷口發炎,還是受了風寒。瞧着他身上穿着的那件初春薄衫,蘇子衿下意識的便想起了司言說得……關於這是幻境的事情。
若是當真如司言所說,他穿着這樣輕薄,是不是就是因為這裏才是幻境?
深吸一口氣,蘇子衿揮散腦中的想法,便道率先運氣,將自己身上的潮濕烘乾,等到身上暖和了一些后,她才將司言拉起,運氣為他驅散寒意。
然而,這般渡內力,不過是杯水車薪,要想讓司言恢復,必須得先讓他吃下這藥草,沒有藥草的輔助,他的身子骨很難痊癒。
想着,蘇子衿便拿了方才她採回來的藥草,撕下幾片葉子,遞到了司言的嘴邊。
只是,司言陷入深度的昏迷,現下早已沒了咀嚼的意識。蘇子衿見此,便坐下身子,湊上前去,想要撥開司言的薄唇。
當指尖觸到那微涼的唇角時,蘇子衿不由臉上一熱,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那柔軟而細膩的觸覺,讓她忍不住為之顫抖,生平頭一次這般碰着男子的唇,如此倒是叫她生了一些難以啟齒的羞色。
強壓下心頭的那抹不適,蘇子衿底下頭,避開了自己的視線。
然而,當她將藥草塞到司言的嘴裏時,這廝卻還是一動不動,完全沒有吞咽咀嚼的趨勢,看的蘇子衿有些着急起來。
於是,她鬆了手,似乎等着司言吞咽一般,自顧自的走到一旁,緊緊盯着司言看去。
一刻鐘、兩刻鐘……漫長的時間過去之後,司言卻還是沒有動靜,唯獨他的臉色越發越紅,心中擔憂,蘇子衿便上前,伸手再次探了探司言的額頭。
只是,素手方一放上去,便覺那滾燙的觸覺,熱的嚇人。
深吸一口氣,蘇子衿看了眼地上的藥草,五指微微攏起。
好半晌,她才一副沉着一張臉,采了好幾片藥草,放到了自己的嘴裏,微微咀嚼之後,她閉着眼睛,便傾身上前。
雙唇相觸的一瞬間,蘇子衿不由紅了臉,心跳在那一刻,也隨之狂亂的顫動起來。
撬開他的唇齒,蘇子衿屏息將藥草度到了司言的口中,隨即她舌尖微動,強迫着陷入昏迷的他,將這藥草咽進肚裏。
直到聽到吞咽的聲音,蘇子衿才鬆了一口氣,打算全身而退,可她堪堪一動,司言的手便忽然搭了過來,整個將她禁錮在懷中。
“鬆手!”蘇子衿凝眉,紅着臉出聲。
可她的話音落地,司言不僅沒有鬆手,反而抱得更緊了幾分,驚的蘇子衿面紅耳赤,好一陣手足無措。
她雖和樓霄在一起有些時候,可兩人自來便是發乎於情,止乎於禮,從未越舉,再加上她常年出征塞外,駐紮軍中,更是沒有多少相處的機會。
如今被這頭一次見面的人又摟又抱,方才還迫於無奈……她才不過十四歲的年紀,如何能夠處變不驚?
“子衿……”司言那頭,卻是依舊昏迷着,手下更是將蘇子衿抱得很緊,優雅的下顎抵住她的髮絲,親昵的讓蘇子衿險些跳腳。
“放開我,你這登徒子!”蘇子衿使勁的推搡着司言,試圖從他的身上爬起來。
然而,司言這廝也不知是怎麼的,分明很是虛弱,可手下卻是禁錮的很牢。
片刻,蘇子衿都無法將司言拽起來,心中惱怒之際,卻又無可奈何,直到確認司言沒有其他的動作后,她才不高興將臉埋在他的胸膛上,咬牙切齒。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看了眼司言,見他沒有鬆手的跡象,蘇子衿便只好認命的閉上眼睛,稍作休息。
許是太過疲倦,她躺在司言的懷中,不多時便陷入了睡夢之中。
夢裏繁雜一片,有女子笑吟吟的的勾着唇角,似是而非的問道:“世子,可是愛慕子衿?”
瞧見那猶如桃花般灼灼盛開的臉容,男子抿起薄唇,忽然便堅定道:“是!”
緩緩攢出一個笑來,女子朱唇微動,回道:“可子衿不喜歡世子……一絲一毫也不喜歡!”
她說的極為殘忍,可笑容卻那麼的柔軟,即便看不清楚,蘇子衿也知道,對面的男子俊顏蒼白。
“無妨,左右你也不喜歡司衛,一絲一毫也不喜歡!”男子淡淡說著,神色絲毫不變。
女子彎起唇瓣:“我是要利用他!可如今,世子毀了一切,就因為你那可笑的歡喜之意!”
男子聞言,清冷的鳳眸漫過認真之色,他說:“無論你要什麼,我都奪來與你,比起司衛,難道我的利用價值不高?”
“我輸給你了。”女子恍然一笑,神色幽靜。
“我想!”那男子來不及思索,便下意識看向她,清冷的眼底有情愫蔓延:“蘇子衿,你大概不知道,我是這樣歡喜你……”
兩人的臉容,她看不太清楚,可偏生就是這樣,她卻心下知道,那兩人的神色……
就在這時,畫面微微一轉,漫天的大雪,屍橫遍野。
枯樹之下,有女子跪坐在地上,畫中抱着一方衣袍,喃喃自語:“阿言,他們都說你死了。”
一聲阿言,頓時驚的蘇子衿上前看去,只見那女子容色瑰麗,蒼白的臉上掛着淚痕,楚楚妖嬈,卻是令她震驚起來。
這女子……與她幾乎一般無二,一模一樣的臉容,只不過相較於她的稚嫩,這女子顯得嬌艷許多。
“姑娘……”她傾身上前,忍不住道:“你還好嗎?”
這女子如此模樣,失魂落魄,不知為何,她心中竟無端的覺得悲哀……
可那女子卻好似沒有聽到她的話那般,只抱着懷中的衣服,突然笑了起來:“他們都說你死了啊,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啊,阿言!”
“你說過要回來,說過不會丟下我一個人……”她埋在錦袍之中,仿若那是她的愛人一般,痴痴笑了起來:“你從來不曾騙我,從來不曾……是不是?”
一邊說,他眼角一邊便有淚水落了下來,那滾燙而炙熱的溫度,即便蘇子衿沒有觸到,也覺得燒的她心中慌亂。
“姑娘,你……莫要傷懷。”她伸出手,想要啊勸阻這女子。
可不知為何,手下一伸出,卻好似觸到了虛空一般,直直從這女子的身上,穿透過去。
心中微微一驚,她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這時,那女子忽然仰頭,眸底一片凄涼。
她……看得見她?
蘇子衿瞳孔一縮,卻沒有動彈。
她想說,愛過樓霄。可不知為何,心中卻又直覺這話不對,這樣的感覺,怪異到了極致,以至於她無意識的便升起一絲惶恐,想要立即逃離此處。
不待她動作,那女子便又再度出聲,低喃道:“若是他死了,你當如何自處?”
“司言?”蘇子衿脫口道:“你愛司言?”
這女子一聲又一聲的喚着阿言,讓她不由的便想起司言……
“不是我,”那女子搖頭,嫵媚的臉容有黯淡之色劃過:“是我們。”
“你在說什麼?”蘇子衿後退兩步,心中忽然有窒息的疼痛輾轉而來。
她撫上心口,便聽那女子幽幽道:“我就是,你就是我……蘇子衿。”
有那麼一瞬間她整個人無法動彈,被定在了原處,瞳眸微微一縮,等到她能夠動作的時候,卻猛然發現,自己正跪坐在雪地之上,手中抱着一件錦袍。
她……成了那個女子?當真成了她?
心中微微一顫,有記憶瞬間湧上心頭。
“不!”她撕心裂肺的抱着腦袋,尖叫起來:“我不是她!我不是她!”
她不是那個女子,不是那記憶中,看着若水再一次死在她面前的女子!她不是害死若水的真兇,她不是!她不是啊!
“子衿,莫怕。”悠遠而溫柔的聲音落下,她絕望的瞪着眼睛,眼角有熱淚,一滴又一滴,落了下來。
不期然的,眼前便出現這樣的一個青年,清冷卓絕,宛若謫仙,他緩緩朝着她走來,眉宇之間,滿是疼惜之色。
直到走至她的面前,他才停下步子,修長的身姿微微彎曲,他蹲下身子,將她擁入懷中。
溫暖的懷抱,淡淡的香味,仿若安魂一般,輕柔的將她心頭的躁動撫平。
咬着紅唇,她將自己埋入他的懷抱,低低的哭了起來。
“阿言,若水沒有死,對不對?”她淚眼朦朧,朝着青年的方向看去。
“子衿,不是你的錯。”司言微微嘆息,卻沒有隱瞞:“若水若是看到你這般模樣,一定要傷心欲絕。畢竟……她和你這樣的要好。”
說著,他如玉的手指撫上她的腦袋,恍若哄着孩童一般,神色極為溫柔:“若你是若水,可是會責怪?”
如她是若水……蘇子衿微微愣住,是啊,如果是她,她一定不忍心責怪,更不會去責怪。
那麼若水呢?她的若水,是不是也一樣……不會責怪於她?
微微一頓,臉上的淚痕尚且未乾,便覺抱着她的身子漸漸消失,在刺目的陽光之下,化為灰燼。
懷中僅存的,便是那件冰冷的錦袍,那消失了的青年,仿若不曾出現一般,一絲一毫的痕迹,也沒有留下。
“阿言!”她驚慌失措的四處找尋,跌跌撞撞的摔在雪地之上,沒有預料的痛,可她的心口,卻幾乎一片片被撕碎。
天色暗了下來,狂風之下,她跌坐在大雪之中,一絲光亮也看不見。
她忽然回憶起來,原來……自己就是蘇子衿……大景長寧王世子妃,蘇子衿。
可是,她的阿言,又在哪裏?
……
……
恢復知覺的時候,蘇子衿只覺整個人疲軟無力,鼻尖傳來淡淡的青竹味道,頓時令她驚醒過來。
“阿言!”瞳孔微微一縮,她立即便坐了起來,驚呼一聲。
只是,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蘇子衿便見墨白臉色蒼白的立在一旁,眼中滿是掩飾不住的情緒。
“你終於醒了。”壓下心頭的那抹喜悅,墨白垂下眸子,笑容聖潔。
“國師?”蘇子衿蹙起眉梢,心中有些不解。
“子衿!”這時候,戰王妃卻是捂着唇,欣喜萬分:“你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可是餓了?要不要讓人準備一些吃食進來?”
一邊問着,戰王妃便一邊撥開墨白,湊上前去。
瞧着戰王妃如此模樣,蘇子衿心下微微生暖,她知道戰王妃很是擔心她,這兩日,估摸着她都沒有好好休息,眼底的淤青極為明顯。
“子衿!”然而,不待蘇子衿回過神,便見戰王爺撲了過來,一把將她摟入懷中,哽咽道:“子衿啊,爹爹從前錯了,爹爹對不住你啊!”
一邊說,戰王爺一邊紅了眼眶,眸底有熱淚盈滿。
在幻境之中,他恨不能代蘇子衿受苦,如今那些過往,不僅成了她心上的傷,如今也成了他們心上的傷。
“哭什麼呢!”戰王妃忍不住笑了起來,推了推戰王爺,道:“子衿不是醒了,哭着多不喜慶!”
蘇子衿能夠醒過來,雖然戰王妃也是幾乎喜極而泣,可瞧着戰王爺先哭出聲來,她便一時間哭不出來了。而且現下,她不僅是哭不出來還是忍不住想笑……畢竟這麼多年,她很少見他這樣哭的傷心。
一聽戰王妃說戰王爺哭,蘇子衿便不由一愣,隨即她拉開戰王爺,果不其然,便見戰王爺紅着眼睛,神色執拗的像個孩子。
戰王爺抹了把眼淚,素來俊美而成熟的臉容,倒是絲毫沒有彆扭的模樣,反倒是一副淚眼婆娑的瞧着蘇子衿,生怕一個不留神,他便又失去了這個孩子。
感受到戰王爺的情緒,一瞬間,這樣的感情,就融化了她的心,嘆了口氣,她便笑起來,勸慰道:“爹莫要哭了,我現下很好。”
她知道,自己發狂了,也知道,在一個又一個的夢境中,她不斷的從頭再來,不斷的飽嘗痛苦。
司言他們入的那個幻境,其實並不是她的第一次‘重頭開始’,在他們到來之前,她便已然這般循環往複過許多次,每每墜入懸崖,蟄伏三年,她的記憶便又混沌起來,再一次從年幼的時候,走到了墜崖的那一步。
如此許多次之後,終於等到了司言……
忽然想起司言,蘇子衿便驚慌的看向戰王爺,急急問道:“爹,阿言呢?阿言在哪裏?”
她現下看到的,只有戰王夫婦和墨白,不遠處有兩張床榻,瞧着卻是喜樂和蘇墨……她沉睡的這些時日,究竟發生了什麼?
“司言他……”戰王妃聞言,不由凝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娘親,阿言到底如何了?”瞧着戰王妃的神色,蘇子衿便不由心中窒息,有驚恐的情緒,便湧上了心頭。
她記得幻境之中,司言受了箭傷,還發了高燒……那現實中,司言是不是也出了意外?
一想起自己最後跪坐在雪地上,抱着司言僅存的衣物,蘇子衿便立即覺得心驚肉跳起來。
不待戰王妃回答,她便跌跌撞撞的起身,也沒有穿鞋子,便打算朝着外頭而去。
“子衿!”戰王爺張了張嘴,只覺渾身無力,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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