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番外1
北贏常安二百二十七年,冬三荀,下了一場大雪,是三年為冬的初雪,大雪紛飛,片刻,妖都城銀裝裹素。
子夜三分,更聲響,城門之上,鋪一層薄薄的白,陰雲后的月露出一扇圓弧,薄雪上淡淡明黃,夜深,靜謐,唯有風吹的索索輕響。
忽而,城下中氣十足的男聲穿風響起,喝到:“開門。”
高牆上,戎裝將士探身朝下,望了幾眼。
二十米高牆望去,只能看見一輛極其普通的馬車,正是駕車的男子在喊話,瞧不清模樣,只是遠遠望去輪廓硬朗分明。
審視完,守夜的小將士立馬持劍端正,擺出了氣勢,道:“子夜已過,禁止入內。”
駕車的男子抬頭仰視,沉了臉,正要開口,馬車裏徐徐響了一道嗓音,有些啞,帶着微微的沙。
“光若。”
兩個字,駕車的男子便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邊,低頭,不再多言。
光若……
好耳熟的名字。
守夜的小將士正琢磨着,那道聲音的主人便掀開了車簾,先是一隻手露了出來,精細白皙更甚於女子的手,隨後,是男人輪廓。
嗬!
這張臉,即便夜色模糊,只窺得清三分,也足夠……守夜的小將士是個五大三粗,沒讀過多少書,只想到了一個不算貼切的詞來形容那張遠處看來略顯模糊的臉——驚心動魄。
確實,他被驚着了。
錦繡的車簾被掀起,只隔了一層玉石珠簾,那馬車裏的男子道:“新來的?”
語調微涼,並無多少起伏,卻似乎攜着幾分與生俱來的貴氣,不凌厲,卻凌人。
守夜的將士幾乎條件反射地提高了嗓門:“是。”
艹!
這該死地本能反應!
到底慫個毛啊!
他忍不住拿眼窺視城下,低頭,就對上一雙黑亮的瞳,眼皮一抖,心肝就顫了,下意識便立正站好了。
“讓寧晉過來。”男子道。
好強的氣場!
小將士聲兒有點抖:“你、你是何人?”
那人不答,只是略沉了嗓音重複了一遍:“讓寧晉過來。”
“是!”
艹!
又是這該死的條件反射!
守夜的小將士暗罵了幾句慫包,拍拍自個兒腦門,就去喊城門都督寧晉大妖了,特別好奇這來者何人,竟有如此強悍的氣勢。
然後——
他就看見平日裏呼風喝雨的寧晉大人給跪了,這卑躬屈膝的樣子,大有一股把腦袋從城樓上磕到城門下面去的架勢。
守夜小將士更好奇了,誰呀,這麼牛逼,瞧把火爆糙漢的寧晉大人給嚇的。
“臣、臣下接駕來遲,請尊,”
寧晉大人抖着九曲十八彎的聲兒,一句話還沒說完,城下的男子便似乎沒了耐心,冷冷打斷了:“可以開城門了?”
寧晉大人繼續抖聲:“可、可以!”趕緊衝著樓下大喊了句,“快開城門!”
隨即城門開。
那男子落了車簾,又喚了聲‘光若’,恭敬在一側的男人便縱身上了馬車,勒緊韁繩,喝了聲,馬車便疾速跑進了城門。
待馬蹄聲聽不見了,守城的小將士才收回目光。
“寧晉大人。”他喊。
寧晉大人沒反應,繼續挺腰一百八十度,行注目恭送禮。
小將士頂頂腮幫子,把國字臉湊過去:“寧晉大人,人已經走了,可以起來了。”
寧晉大妖抽了一口氣,起來就是一腳。
小將士捂住屁股哀嚎。
寧晉大人不解氣,又是一腳:“讓你攔!讓你攔!知不知道是什麼人你就敢攔!”
小將士咬牙不服:“不是您說的,子夜過後,除了天王老子誰都不能放進來的嗎?”
他叫貓小風,是長頸貓族家公子,他家族與白靈貓晚月家有那麼一點八竿子親戚關係,是新來的……關係戶,哪懂守個夜還有這麼多彎彎繞繞,不禁想,難道方才馬車上那個和他一樣,也是個關係戶?
寧晉大人中氣十足地回了他一句:“他就是天王老子!”
“啊?”貓小風懵,“他是誰呀?”
寧晉大人一副‘老子要死了,老子生無可戀,你別拉老子’的表情說:“我們的王。”
王?
王!
他想起來光若是誰了,北贏最年輕的上將軍,妖王尊上的貼身護衛!
貓小風震驚了:“剛才那是貓妖尊上?!”
寧晉大人又是一腳過去:“貓妖兩個字是你能喊的嗎?”
怎麼不能?他的本體就是貓妖啊。
哦,記得小時候父親母親說了,對外要說自己是喵妖,絕對不能說那兩個字,怕衝撞了大陽宮那隻尊貴的白靈貓。
這就是大陽宮那位啊,看上去果然……好嚇人!不怪他不認得,這位王兩百年前說甩手就甩手了,把政事交給了聽茸境那位鳳凰妖尊,就再也沒光明正大地露過他的聖顏。
貓小風有點好奇:“寧晉大人,你說尊上怎麼突然就回來了?”
不是傳言尊上四海為家,兩百年都不歸家的嗎?
寧晉大人扒着城牆撓腮:“八成和最近水域動亂有關。”
這水域動亂貓小風也聽說過,說是自打禁魚令下了之後,魚族泛濫,這不,魚兵魚將多了,就開始覺得領土少了,跑陸地上蹦躂來了。
呵,還真當不敢打他們魚孫子是吧。
還真是,這禁魚令一天不解了,就一天不能打那群孫子。
貓小風繼續好奇:“寧晉大人,你說兩百年前,尊上為什麼要下禁魚令啊?”這顯然不是個明智的決策。
害得他兩百年沒吃過魚了!當貓的不吃魚,像什麼樣子!
寧晉大人托腮,作深沉狀。
“我聽說是為了條小鯉魚。”寧晉大人陷入了回憶,“當時小尊上還小,才十幾歲,養了條胖頭鯉魚,說是特別寵愛,不知怎麼的就被那條小魚勾去了魂,當時還有傳聞說,那條魚尊上是要養來當妖后的,這不,都兩百年了,被勾走的魂還沒回來,天上地下地到處找那條魚,大好的江山都不管了,這一找就是兩百年。”
貓小風聽了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啊。”他摩挲下巴,瞭然了,“難怪我娘拾掇着我爹養鯉魚,說是妖都城裏沒有女兒的大臣家裏,全部都開始養鯉魚了,還專門養胖頭的小母魚,原來是咱們的天王老子好這一口啊,也是,燕瘦環肥總有一條是尊上的菜。”
畢竟妖王尊上兩百多歲了,還沒嘗過葷,大陽宮的龍澤殿裏更是母的都沒有一隻,妖都城哪個不惦記。
“呵呵。”寧晉大妖皮笑肉不笑,“尊上不吃魚。”
大陽宮。
宮門外,一干大臣已經跪了整整一天了,不敢興師動眾,也不敢無所作為,便只好到宮門口來跪着,遠遠看見馬車駛來,趕緊俯首帖耳,高呼了三聲‘恭迎尊上回宮’。
只見上將軍光若掀開車簾,白衣男子下了車,眼都不曾抬:“全部從哪來回哪去了。”
“……”
眾大臣碰了一鼻子灰,連連稱是。
當年那個氣勢如虹的少年,沉澱了兩百年,鋒芒更利了。
成明大妖已經在龍澤殿侯了多時,聽見殿外腳步聲,立馬前去相迎,出門便見遠處年輕俊逸的男子疾步走來。
成明大妖跪地行禮:“尊上。”
“起來說。”
成明大妖稱是,起身抬頭,只一眼,微微怔愣,當年的少年,已長成了驚才風逸的男兒郎,處處精緻得像濃墨重彩的丹青古畫,當真是生得雅人深致。
這等容貌……
白靈貓族果然是名副其實的美人族。
成明大妖驚嘆完,立馬鎮定神情,正色道:“已經送去聽茸境給鳳青妖尊看過,那顆黑珍珠確實與您的一樣,基本可以確定,是產自同一條魚。”
“來源呢?”
成明大妖回道:“暫時不明,不過可以肯定,它在北贏境內。”
“繼續查。”
“是。”
兩百年了,仍沒有鬆懈過一分,成明大妖也是感慨,一條鯉魚罷了,妖王尊上何苦如此執着,不過是黑市裡流出了一顆黑珍珠,便讓幾十年不曾回北贏的妖王尊上披星戴月地連夜趕來。
成明大妖正感慨着,薄涼的男聲又下了一道命令:“本王等不了,要快。”
“是。”
成明前腳剛走,成玉便來了。
“尊上。”
楚梨花半靠着龍椅,神色倦怠,略抬了抬眼:“嗯?”
成玉道:“鳳青妖尊讓鳴谷把奏摺都送回來了,說您既回來了,也該接手正事了。”
楚梨花哼笑了聲:“這老鳳凰,動作真快。”
自此次妖王尊上回宮之後,便開始留於北贏親政,七十二族妖主都高呼萬歲,這四海為家的王總算回來了,這麼說來,水域這一波動亂也算起了點風浪,至少把王給召回來了。
當然,七十二族大臣們不知道,召回他們王的,實則是一顆黑珍珠。
近日,水域又起風波。
常安二百二十七年,魚族上書大陽宮擴充水域,未果,集三十萬叛兵於蟲海水岸發兵動亂。
同月,妖王尊上親政,親征蟲海,隨軍不過三千。交戰三日,大獲全勝,損兵不過數百。
寥寥幾筆史書,足以驚天動地,歷史素來不乏以少勝多的戰例,可贏得如此漂亮、如此乾脆利索的,史無前例,妖王楚貓妖一戰成名。
當年的少年妖王,已所向披靡,強大到讓整個妖界聞風喪膽。
果然,是白靈貓楚家的種!
此次隨軍平亂的將領是赤練營新上任的上將苗大,頭一回跟王出征,也是頭一回親眼見識什麼叫帝王氣概。
他的王,還是個年輕兒郎,一把劍不過出了三招,便將萬里水域攪了個天翻地覆風起潮湧,擲地有聲的嗓音威風凜凜:“本王兩百年前能用一道禁魚令保你們小命,今日,也能用我手裏這把劍將你們殺個乾淨!”
帥!太特么帥了!
苗大在一旁都聽得鬥志昂揚,激情澎湃,壯志凌雲……
可是——
前一秒還帥破天穹的貓妖尊上,下一秒,突然臉色發白。
苗大心肝一跳:“怎麼了尊上?”
只見他盛氣凌人的王,躬身蹲下,背脊略微僵硬,苗大也隨視線低頭看去,見他腳踩的那隻色彩斑斕的海螺里滾出來一顆黑色珍珠,然後,尊上魔怔了似的,抖着手將那顆珍珠撿起來。
苗大一頭霧水,愣愣地看着尊上又將那隻海螺放在耳邊,足足怔忪了半晌,然後眸色驟亮,語速極快道:“封鎖水域,蟲海境內的任何生物,一個都不準殺。”
難道接下來不該是大開殺戒,殺雞儆猴以示皇威嗎?這風向怎麼說轉就轉了,苗大正納悶,身旁身影一躍,他就看見威風凜凜的貓妖尊上一頭扎進了水裏。
苗大:“……”
之後,三千御前親兵也全部下了水,足足五個時辰,將這萬里水域翻了個底朝天。
苗大到現在都沒搞明白,怎麼會突然生變,他瞅了又瞅坐在寒冰潭蓮池旁發獃的尊上,把好兄弟拉到一邊探問。
“光若,我快好奇死了,尊上撿到的那個海螺到底有什麼蹊蹺,看把尊上弄的,跟瘋了似的,這都把這片海翻了七遍了,還一條亂臣賊魚都不准我們殺。”
光若面無表情,解了個惑:“海螺里有聲音。”
“啊?”苗大沒聽明白,“什麼聲音。”
“貓叫聲。”
苗大更丈二了。
光若惜字如金地扔了句:“魚發出的貓叫聲。”
魚還會貓叫?還有這種操作?苗大覺得自己還是太年輕了,閱歷不夠。
蟲海水域最深,便是寒冰潭,一池蓮池水已亂,幾朵睡蓮東倒西歪,池水清澈見底,清晰可見池底零零散散地落了幾顆黑色的珍珠,圓潤光滑,成色極好。
楚梨花俯身,一顆一顆撈起來,握在掌心裏攥了攥,低低念了句:“讓我抓到你了,一定先吞了你。”
不,還是先造個金魚缸,將她鎖着藏起來!
揉了揉眉心,他把海螺放耳邊,海風的聲音拂來,夾雜了聲聲似有若無的叫聲,他細聽,淺淺笑了。
“喵~”
“喵~”
“喵~”
嬌嬌軟軟的聲音,與時常出現在夢裏的那個聲音完完全全重合,是它,他的那條蠢魚。
“蠢東西,又叫錯了。”指腹摩挲着手裏額海螺,楚梨花勾了勾唇,“要重教。”
隔了水域千里,是一片幽谷,臨近黃昏,格外靜謐。
“喵~”
“喵~”
“喵~”
連着三聲貓叫,回蕩在幽谷里,女人聞之驟然眸色發寒,尖聲吼道:“住嘴!不準叫了!”
赤裸的少女躺在光滑的岩石上,生得精緻漂亮,瓷白的半邊身子還浸在水裏,並着腿甩着一雙白皙纖細的長腿,就跟……擺尾似的,受了驚,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捂着嘴。
好怕呀,這個凶女人。
凶女人是誰呀,會不會吃了我?
少女抱胸,磨着肚子甩着身子,試圖往水裏鑽。
女人走過去就拽住她的手,目光如炬地盯着她:“還記不記得你是誰?”
少女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女人似乎很吃驚的樣子,沉默了很久,說:“你叫緹兮,花鰱魚族緹兮。”
少女一副困頓又迷茫的神情,弱弱地問:“我不是貓嗎?”
“……”
少女扯扯嗓子:“喵~”
聽聽,她會貓叫!
“……”女人氣急敗壞了,吼她,“不準再學貓叫!”
少女趕緊捂嘴,好怕好怕喲。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貓叫,只知道剛才水裏突然起了大浪,把她和一群小魚小蝦們一起捲起來,她驚恐地睜大眼睛,然後就看見水裏自己的倒影,從一條胖魚變成了一個白花花的影子,她嚇得喵喵喵直叫,然後就被凶女人拽住了腳拖走了……
那個凶女人說她叫定容,她說她是她姑姑。
好吧,她不記得。
凶女人還說,她是兩百年前慘遭滅族的花鰱魚族後裔,她開始是不信的,她始終都堅信自己是一隻貓的,好吧,就算她反覆對着水面照了照鏡子,她的原身也分明是條胖頭鯉魚,可不是什麼花鰱魚。
於是乎,她就質問那個凶女人,說她騙魚!
凶女人很怒其不爭得說:“你個蠢東西,你種族隨你那個早死的胖頭母親。”
為什麼這麼凶嗎?
她不想跟凶女人說話了。
凶女人還說,昏君無道,無端滅了他們花鰱魚一族,還說,當年年僅十六的少年妖王慘無人道地把她的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全部都殺了。
她又問了:“姑姑不是說我娘親早死嗎?”
凶女人崩潰:“我說的是你爹的正房!”
哦,原來她還是庶出啊。
凶女人又接著說,那個少年妖王如何如何殘暴不仁,說他們花鰱魚一族如何如何慘絕人寰……
她聽得好打瞌睡呀。
凶女人最後恨鐵不成鋼地說:“當年只是想給你醒醒腦子,你倒好,自個兒把自個兒封印了,一睡就是兩百年,醒來還變成了傻子……”
又是吧啦吧啦一堆。
她不懂為什麼她需要醒醒腦子,也不懂什麼是封印,只聽明白了凶女人一句話,大概是嫌棄她的胖魚身子才十九年修為,妖法稀巴爛,腦子傻兮兮。
哦,她稀巴爛的身子其實才十九歲,難怪,容易犯困,可能還在長身體……好餓好睏好睏好餓啊……
“此次平亂,楚妖王竟陰差陽錯地解了你的封印,哼,也算是蒼天開眼,他殺了你全家,這個血海深仇你不得不報……”
嗯,小胖魚睡著了。
“緹兮。”
女人喊了一聲,躺在石頭上的少女埋頭趴在雙肘上,她走過去,踢了踢:“緹兮。”
還沒反應。
“緹兮!”
睡夢中的小胖魚吧唧吧唧嘴,哼了一聲:“喵~喵~喵~”
她姑:“……”
這麼大個胖頭,腦子裏卻裝得全都是泡!
------題外話------
推薦我新書《暗黑系暖婚》,正月十五之後正式連載。
梨花小胖魚的故事不長,這兩天就能寫完。鑒於寫番外的我已經徹底墮落,懶得不行,建議梨花的全部完了再看,也就一兩萬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