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舉證
田正言對意外得來的成果也很是滿意,轉過頭順便多問了一句:“稻種這玩意,為什麼每年都要向種子公司購買?”
一說到自己的專業,南之易馬上自信滿滿,換上一臉鄙視的表情:“水稻是自花授粉作物,下一代的基因型會重組分離,所以需要提純複壯,否則……”
田正言面無表情地打斷他:“麻煩你說人話。”
雞窩頭下那對眸子拋出個大大的白眼:“小柳小桐兩兄弟是你和霸王龍的兒子,會跟你倆一模一樣嗎?雜交水稻如果自育,第二代幾乎必然會降低產量,除非選擇第二代品質好的單株,將這些種子保留下來培育,才有可能。”
無意中被南之易“舉了個栗子”,田正言倒是沒往心裏去,沉吟一番:“本來對方說種子質量有問題造成了絕收,並提供了絕收的一些證據,這項事實初步被法院認定了,接下來,舉證責任就會倒置……”
南之易面無表情敲敲桌子,以牙還牙:“麻煩你也說人話。”
田正言下巴一揚指向凌俐:“我跟法盲無法交流,番茄妹,聽說你會智障的語言,麻煩把這段話翻譯給他聽!”
南之易不甘示弱,微笑着望向凌俐:“粉妹啊,你每天聽禽獸講課,想必很辛苦吧?”
凌俐面無表情聽着他們每天都要進行幾次的相愛相殺的鬥嘴,卻並不敢插話進去。
因為,她不敢得罪其中任何一個。
不過,如果非得二選一非要站隊,她大概會毫不猶豫去捧田正言的臭腳。
與田正言朝夕相處的這幾天,凌俐漸漸摸清楚了這位傳說中阜南民商事學界第一人的個性。
首先,這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他有着聰明人的自傲,討厭反應慢悟性差記性也不好的人,經常一個冷冷的眼神就能讓踩中他所有雷點的凌俐噤若寒蟬。
其次,嘴毒毒毒毒毒毒。南之易也有毒,不過是因為他三觀奇特腦迴路清奇,經常鬼扯到讓人無言以對又無力反駁,而跟田正言直擊痛點的毒,還是有好幾個光年的距離。
比如,昨天田正言實在太忙,知道凌俐是調味廢,於是腌好了牛肉放好了調料,只讓她注意看火。
這樣弄出來的東西應該不會差,連挑嘴的南之易都吃得歡喜,他卻悠然一句:“你這牛肉燒得可真夠帶勁。”
凌俐還以為他在誇她,正想謙虛“都是您調味調得好”,結果他接下來一句:“……我還以為自己在啃ugg。”
一瞬間就澆熄凌俐的熱情。
又如,凌俐今早上精挑細選的捲心菜擺在廚房,田大廚看了一眼摘掉一片有蟲眼的葉子,接着毫不掩飾嫌棄的表情:“你該去拜拜雍正了。”
凌俐不明就裏愣在原地,完全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還是後來南之易點醒她:“專治八阿哥啊。”
這個梗讓她好幾分鐘才反應過來,苦笑着自嘲跟聰明人一起連人家罵人的話都聽不懂。
據說,田正言帶博士的時候向來優先選男生,就是討厭女生承受能力弱幾句就能罵哭,這種性別歧視也是他被看他不順眼的人攻擊的重點。
南之易還跟她八卦,這人能把自己老婆罵得眼淚汪汪,等人家真生氣了要和他冷靜冷靜,他又使出百般手段去哄去騙去跪求,人格分裂一般。
所以解晚露寧願天遙地遠跑到國外去讀書,還深惡痛絕堅決不選田正言的優勢領域,就是不想受他的荼毒。
然而就這麼個性格糟糕又毒舌的人,在拎着她研究案子,或者給她惡補民商法理論知識的時候,卻又無比耐心。
哪怕凌俐對他反覆強調的重點案情轉眼就忘,他還是不厭其煩當著復讀機,一遍遍重複着直到她徹底記住。
好幾次凌俐都不好意思了,一直跟他道歉說自己笨耽誤了他寶貴的時間。
田正言毫不在意:“你是被南之易逼到這個份上的,即使你承受不住壓力要崩潰,也得上完庭再崩潰。在此之前,我作為揠苗助長的人,負責你情緒的穩定,是我的法定義務之一。”
雖然這人從來不掩飾對南之易的嫌棄,卻總是一邊罵著一邊管着一邊當兒子養着,有人算計南之易,他比南大神自己還生氣。
如果不是已婚已育多年,凌俐真要懷疑這兩人之間是不是有超過朋友範圍的關係。
哦,對了,這人和她一樣,也是處女座,彷彿也很不能忍受髒亂差,卻被迫和死皮賴臉又邋遢的南之易綁在一起,這些年受的磋磨和煎熬,凌俐難以想像。
田正言之前說的“舉證責任倒置”,其實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倒置,而是他將舉證證明行為與後果之間無因果關係這樣證明“無”的行為,習慣性稱為“倒置”,其對立面是“誰主張,誰舉證”這一基本的民事訴訟證據規則。
之所以“倒置”是非常態,是因為,舉證證明自己“沒做過”,比證明自己“做過”,難度大很多。
在民事訴訟中,舉證責任倒置存在的範圍很有限,其中最多見的是侵權類案件,明確規定了專利侵權、危險作業、環境污染、高空墜物等八種情形。
就拿高空墜物來說,當一棟大樓上掉下一個酒瓶子砸死了人,警方根據瓶子重量和驗屍報告鑒定瓶子是從至少十米的高度拋下,那麼,這棟樓里的住戶,除了一樓、二樓層高低的業主不用舉證,三樓以上的,都得證明自己沒扔過酒瓶子。
或是有充分證據證明當時不在家,或者乾脆就直接指出是誰家扔的東西,如果舉證不能,就要對死者承擔連帶賠償責任。
這樣看來有悖於常理、讓人證明自己“沒做過”的舉證責任分配方式,其實是當訴訟雙方力量失衡時候的一種變通方式。
試想,讓被侵害的人從幾十戶人家裏精準定位是誰惹的禍,比讓幾十戶人家自證清白,要難得多。
書房裏,凌俐花了差不多半小時讓南之易明白“倒置”是怎麼一種情形,之後又陪着他細細回想他加入華易高科后的經歷,一條條梳理好寫在筆記本上備忘。
這樣一來,答辯狀的思路就有了。
南之易加入華易高科,參加了品優千號的研究,稻種質量有了較大的改善,然而有個關鍵性問題沒有解決,那就是稻種的易感瘟性。
一年後他離開了公司轉戰阜南,品優千號繼續研究,據說突破了技術瓶頸投入市場,然而易感瘟的弱點還是沒有改善,在遇到高溫狀態下稻種會減產乃至於絕產。
可是,投入市場前關鍵的改良部分,南之易沒有參與過,一切都是有人拿着有他空白簽名的白紙偽造。
所以,才會出現pigm這樣跨越時間段出現的基因位點。
這樣一來,因為對方用以提起訴訟的關鍵性證據涉嫌偽造,那麼他們只需要將答辯的重點定位於“南之易不是本案適格被告”,而不用去考慮“品優千號”質量是否真的存在問題,省時省力省心。
凌俐嘴角微翹着,跟田正言說起她的想法。他不置可否,只說了句:“先寫來看看,再議。”
一時間,有些雀躍的心情又沉靜下來,凌俐默默地在心裏告誡自己,不能得意忘形,不能掉以輕心,一定不能出錯。
一天後,田正言和凌俐帶着南之易到法院正式領了起訴狀和各種程序性文書,簽了送達回證。
雖然法官開了後門讓田正言和凌俐先接觸案卷材料,可畢竟沒有授權委託書,所有的手續,還得事後補齊。
拿完所有東西上了車,南之易都坐好了綁上安全帶,卻說要去衛生間,又跑下車進了審判大樓。
趁着只有他們兩人在車上,田正言對凌俐說:“事不宜遲,現在要開始籌備取證的事了。”
說完,又轉頭看向後座的凌俐:“你準備什麼時候和這二貨辦證?”
凌俐一臉懵逼:“辦什麼證?”
一時間不由自主想歪,頓時囧得滿臉通紅,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田正言最近天天給她講課,分析案情,有時候為了糾正她司法考試時候囫圇吞棗不細看法條的毛病,在一個小小的知識點上深挖細作,司法解釋的一個條款,反反覆復給她講解好幾遍。
所以,田正言是不是被她的笨刺激到精神分裂,再加上因為南之易惹的禍導致不能陪老婆怨氣太重,從而把她和南之易視為打擾他幸福生活的罪魁和禍首,所以動不動拿他倆打趣?
看她傻了眼的模樣,田正言慢悠悠一句:“授權委託證書啊,沒這個證,你怎麼幫他打官司?”
他重重地突出了“證”這個字,讓凌俐有些恍惚起來,標準名稱到底是授權委託書,還是授權委託證書?
不過,看他貌似並不在意她的窘迫,她暗自鬆了口氣,說:“隨時可以的。只不過,我想簽無償代理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