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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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晚上,天氣預報說有重度霧霾預警,加上雷陣雨。可是沒有人在意,雨難道不能把那些焦油粉塵澆落在地上?這是通常人們的想法,危險和困境始終離自身很遠,所以沒有人會在意。
到第二天早上,陣雨來了,一點也不像,倒是像雷暴天氣。微里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看到天色暗如午夜,驟雨痴狂,彷佛天上有一座海洋正在不停地傾瀉,而樹木被一種狂暴力量攫取住並反覆抽打着大地。眼前的景象讓微里入迷,她穿着一身輕便運動服,往門口走去。她不想再坐在第一排圍觀,她要加入。萬物似乎在等着雷暴雨給自己加戴冠冕,無限堅定地站着,無限渴望地被雨水沖刷,每個它們都有一個感覺,敞開着,迎接着,正面狼狽不堪,卻閃動着光芒。微裏帶着些許興奮打開門,門外站着兩個便衣警察,他們說的這是為她的安全着想而做的安排。究竟是為了什麼着想,目的顯而易見。微里什麼都沒說,禮貌地關上門。她意識到陣雨時段會格外漫長,事情也不會如預期那麼順利。
潘從裏面的房間走了出來,睡眼迷濛,就像她一貫的做法那樣,穿着頂高級的絲質長袍睡衣,淡淡的珍珠光澤的粉色。一雙毛茸茸的居家拖鞋耷拉着,她走到微里身邊。
潘:“待會和李惠禮應該是在圖書館見面吧?我太急迫了點,沒問他要電話。”
她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想起來,更可怕的是也沒有約定前門還是後門。”
窗外的雷暴雨,就是這短短几分鐘的功夫,呈現出收住姿勢。
微里:“傻瓜,他都沒有答應過我們什麼。你以為他真的會幫我們嗎?”
潘:“昨天沒有答應我們?難道是我產生錯覺啦?”
微里起身。
微里:"不要緊,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溜出去。"
潘把絨毛拖鞋往空中一踢,"那還不是小事一樁!"
酒店廚房內,廚師和服務人員來來往往,送餐車一輛輛擺放在走廊過道上。潘和微里掀開小布簾,探出頭,三三兩兩的工作人員看着她們的藏身之處,也只是笑笑,並無吃驚,在酒店的環境裏約摸這種舉動也是見怪不怪了。微里一走出酒店後門,就拉着潘往一條小路上繞。本想低調着走出監控的範圍。她還是止不住大聲咳嗽。她咳嗽着,才抬起來頭來看着眼前的世界。不過三十米的對面,高樓在灰濛濛之中若隱若現,空氣里有一股子焦油的味道。潘皺皺眉頭,捂住自己的嘴。但她又不能忍住說話。
潘:“哪兒哪兒都是灰,我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唇,甚至連牙齒上都是灰。難受,難受到了極點!”
微里把運動服拉鏈一直往上拉,遮住了自己的嘴巴,緊緊地蒙住半截頭,倒是像個忍者。前方十米處,來了一輛黑色奧迪,橫攔着出口,車頭不斷打閃,在跟兩人打招呼。微里一看,車裏坐着的是怪傢伙,李惠禮。潘早就跑過去,她一向就是熱情,行動迅速。潘把手在車窗邊舉了舉,李惠禮搖下車窗,潘拍拍他的頭。
潘:“你怎麼來這兒啦!?真聰明。”
李惠禮看着走來的微里,自己問自己:"是啊,我怎麼來這了呢?"
微里:“你到副駕駛去,讓潘開車。不然又給你平添了被查的嫌疑。萬一你被逮捕,就說是被我們脅迫吧。”
前一天晚上,天氣預報說有重度霧霾預警,加上雷陣雨。手機上不斷地閃動着綠色。李惠禮在地墊上發狠似地做着核心運動練習,他需要一些放鬆頭腦的方式,倒不是有跟着潮流健身之類的想法。他跳起來,拿起手機,點開信息。上面寫着:“中國聯通周三下午20:53市空氣重污染應急指揮部:我市空氣重污染橙色預警,國I國II排放標準機動車,建築垃圾,渣土,砂石運輸車輛禁止上路行駛,請市民做好健康防護。”
他有一絲絲地失落,說道:“她們沒有我的電話,也沒有約前門後門。這就怪不了我不去了吧。”
這麼說著,李惠禮從文件袋中抽出一張個人信息表格,上面貼着的是老黃的照片。他在便簽上抄了一行地址,又把表格放迴文件袋,李惠禮拿着便簽隨手放在了書架處,便簽卻不聽他的安排,從書架上落下來。
李惠禮說道:“要做的我做了,也沒辦法給你們,天意。”
他俯着身子,快速去撿便簽。這一下蹲,一隻放在底層架子上的紙盒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裏面有一張長長的窄窄的畢業照片。他那個時候還年輕,脖子挺得筆直,真是有點萌蠢,人家都是背板挺得筆直,只有他像只鵝一樣,伸長着脖子。他舉手抽出畢業照,畢業照的背面夾了一些小小的,黑白的照片。都是些課堂課外的同學小相。有人站在講台上,捧着書本唱歌,拍照者故意拍了他血盆大口的丑照。有人不屑一顧地在反駁者老師,站着比老師高了一個頭。當然,他看見她了。普普通通地站在人群中,普普通通地笑,和如今時髦摩登的樣子是兩差。記憶中,他見過她四次。兩次是讀高中時話劇社,他們還曾做過朗讀搭檔。一次是在手機照片事件,一次是公告欄旁邊。都是極小極小的小事,卻毫無痕迹地給他留下了必生難忘的回憶,他也沒有想到也預計不到後來發生的事情就是他將來見了閻王爺也不會忘記的。
手機照片那次,他們大一,好幾個不同科系組合在一起上大課。那位女老師最擅長的本事就是重複,深刻信仰着重複是記憶之母。她也不看任何同學,舉着書本念起來:"淺析思想政治工作中的情感運用,情感是人類獨有的精神領域,是人的本能需要的重要層面。沒有人的情感,就從來沒有可能有人對真理的追求。"
此時距離講台最遠處發出竊竊地議論聲和笑聲,惠禮從不管這些,任何一堂課他都願意坐在第二排,他知道他們在階梯之上的世界有多自由愜意,來份滿滿豆芽的炒麵,嗑些葵瓜子,傳閱一點各種來路的緋聞笑料。有人遞過來一隻三星手機,摺疊款,屏幕發著綠光的那種,惠禮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被突然遞過來的手機給打擾,他下意識地發出"咦?"的聲音。老師把書本挪開,就往台下掃了一眼,眼神一下就把發出聲音的他捕捉住。她倒是沒有什麼很大的反應,就只是重新清清嗓子開始重複念教材。
隔壁的人推了推惠禮的胳膊,讓他接着手機。惠禮沒有接,手死死地放在桌面,握筆往紙上添着筆記。即便是這樣的堅決,他的好奇心還是驅使着眼睛看了一眼屏幕。上面有一個短髮的女孩和一個平頭的男子在親嘴,女孩很白,男子很黑,兩人都有些驚慌,女孩手獃獃放在身邊,男子的手劃在半空中,停住。在這種動作里,人的樣貌選不好角度是看不清楚的。可是在照片里,女孩露着半張臉,男人也露着半張臉,湊在一起是那麼清晰。女孩是柯微里,他認識的。
另外一位隔着惠禮的同學迫不及待從他的身前接過手機。他笑着對那位傳手機的同學嘀咕:"聽說,這男的是音樂系的副主任,教音樂理論的。那女的——"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遭到突然竄過來的人影一擊,被狠狠煽了一個耳光。他錯愕着,捂着自己的左臉,仰頭看過去,那個女孩短頭髮,皮膚髮白,她正經歷着情緒的波動起伏,帶着怒氣,膚色的發白,越發顯得她的鼻頭髮紅,好像隨時都要哭出來。李惠禮看着她,下意識地又再次掃了掃照片。
微里從同學手裏搶過手機,盯着李惠禮,兇巴巴地說:"看什麼看。"
李惠禮面無表情,心裏卻有無數的錯愕,眼前這個高中時期有點交集的女孩好像有一種力量,狠狠地往他的心裏煽了一巴掌。是啊,他的清高冷淡不過是偽裝,他跟他們一樣有着旺盛的好奇,像個無聊的圍觀者。
老師發覺到課堂上環境產生躁動,和發生在她眼皮下的事情。仍然舉着書念着,聽得出聲音與一貫的流暢穩定略變化,開始顫抖,甚至尾音有點分岔。微里才意識到自己站在八百多人的教室,做了這麼一件事,她一眼看見門的方向,疾步奔過去。
教室里有人喊了一句:“哎,親嘴女神!——跑什麼跑?”
微里想拉開門,把這種毫無來由捕風捉影的嘲笑關在身後。老師咬了一下下牙槽,把始終不曾放下的教科書扔在地上,是的,二十多年的教書生涯里,今天算是一個裏程碑,她發怒了。講台下的嬉鬧靜止,大家看着她。
老師:“給我閉嘴,給我閉嘴,你跟我去辦公室!”
微里就這麼被她靜止住,幾乎之差一秒就可以逃離現場,老師揮舞着手,五根手指頭上面全是明晃晃的戒指,有綠色的寶石,有燦燦的金戒指,也有細細的銀圈。這些物件晃動着,形成某種肉眼能夠接收到的光線,真真切切的線,也就是那麼幾秒的功夫,捆綁住微里,細緻到手指頭,腳趾頭都無法動彈。她知道她完蛋了,事情鬧得更大。
李惠禮恐怕是台下唯一看得見她那種僵硬,被捆綁,覺得完蛋了感覺的人。他覺得,這堂上的同學都太過幼稚,他們無法理解門口出逃的女孩,關注的重點都是那張照片上所呈現的種種八卦,錯處,醜聞。而照片上那個吻,是兩個人多麼想靠近又不敢接近。生澀觸動,滿滿的都是,快從模糊的像素里溢出來。他不相信簡單的直線式因果論。一個人是不可能事先擬好一個既定目標,然後沿着一條直線達到目標的。決定一件事情走向的往往是複雜的矩陣因素,混亂中產生出秩序,不自覺中升華出悟性。他從一張小照片看出來這麼多細微的東西,那又如何?男人的敏感這種事情總是很被人嫌棄的,不該表露出來。他什麼也做不了,因為,他只是個毫無牽連沒有交集的圍觀者,他沒有能夠伸出手幫她一把。
……
這天夜裏,李惠禮坐在地上,想了很多,不自覺的記憶翻湧着,手裏不斷傳來信息接收的提示音,綠點閃爍着,窗外十字街頭的綠燈也閃爍着,人們匆匆通過,快步疾行。他拿起手機來,同樣還是一條霧霾預警信息,一共六條。他下撥着屏幕。
李惠禮說道:"都成信息轟炸,看起來,明天的天氣還是值得留意,做好防護。"
終於,預警有人在意了,卻也是個笑話。人們總是過度關心自己,又過度忽視自己,對自己都忽冷忽熱,何況對他人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