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59章
一輛馬車遠遠而來,離涼州西城口愈來愈近,在城門口盤查入城百姓的士兵率先發現馬車,趕緊上前,欲攔截下馬車。
馬車卻在城門口兩步之遙處停住,半晌不見裏頭之人出來,此時,馬車外已經圍過來許多士兵,將馬車四面圍困主,為首的將領上前,腰間佩刀正欲拔出,馬車內卻滾出一位姑娘,面色慘白,用盡最後氣力說出:“送我去刺史府。”
確是位柔弱姑娘,人已昏迷過去,城門兵上前檢查了馬車,為首的將領卻一眼認出,詫異道:“孫姑娘!”
孫家姐妹與岳大人關係親厚,雖不知孫依依為何會此番模樣從城外回來,守城將士們卻不敢怠慢,第一時間將人送回刺史府,府中孫芊芊這幾日正為著小妹擔心不已,見人回來,自是歡喜,謝過來人,便命人請了大夫給孫依依看傷,沒多時,溫床暖枕的孫依依終是轉醒。
陌生的帷帳,孫依依強撐着半坐起,便聽見姐姐聲音:“醒來了,可覺着哪裏不舒服?”
孫芊芊上前,替小妹後背墊上軟枕,撩過她的長發,見她眼中有些迷濛,便道:“岳府後院起了大火,如今還在修繕,岳大人便讓我搬來府衙里住。”
解釋完,孫芊芊端過湯藥,繼續道:“你起來得正是時候,剛送來的湯藥,趁熱喝了,不那麼苦。”手中湯藥還冒着熱氣,孫芊芊低頭吹了好一會兒,而後親自嘗試了溫熱,才是餵給孫依依,床榻上的孫依依只靜靜看着姐姐,自她睜眼,姐姐唇角總帶着淺淺笑意,如以往一樣,仿若她只是在家染上了風寒,吃一貼葯就無礙一般。
待湯藥見底,孫芊芊遞過青梅:“今天喝葯倒是乖巧得很。”
青梅含在嘴裏,第一瞬的酸澀差些將孫依依眼淚嗆出,她抬眼看着孫芊芊:“姐姐就不想問我這些時日去了哪裏。”
孫芊芊聽罷,只轉頭去放下湯藥碗,說著:“這不是回來了么,只要安然回家就好。”
“可伊諾死了,大祭司死了,所有的族人也都死了。”孫依依對着姐姐後背,一字一頓說著,眼眶濕潤。
背過身子的孫芊芊看不見神情,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只顧着忙活手頭裏的事情。
這般的平靜,卻是壓垮孫依依心裏最後的一根稻草,她紅着眼,衝著跟前她最是親近的姐姐說道:“於姐姐而言,那些都是不相干的人么?你我自幼沒了娘親,家徒四壁走投無路時,都是小姨顧念我們姐妹倆,帶在身邊養大,我們是喝着賀蘭族的水長大的,這些,姐姐怕是都記不得了!只是我萬萬沒想到,姐姐連我的生死,也不在意。”
“胡說什麼,你我自幼相依,這些年,姐姐可曾委屈過你半分?”孫芊芊回頭,說著。
“小時候家裏沒有米糧,大家都餓的慌,姐姐總是將討來的米湯留給我;下雨天,家裏屋頂遮不住雨,姐姐總抱我在懷中,用自己的衣服替我遮擋,這些我都記得,所以姐姐無論做什麼,我都是向著姐姐的,可這一回,那麼多族人的鮮血,姐姐,你要我如何原諒?”
“在你心裏,姐姐竟是這般無情?賀蘭族的事情,姐姐並不知道,不過林成......”
“姐姐還要騙我到幾時!”孫依依大吼着打斷了孫芊芊,她譏笑一聲:“族人的血光之災,不過因為那些官銀,林成至死都不知道,他曾離那些銀子這麼近。”
“你......”孫芊芊不可置信看着眼前的小妹,吶吶無言。
“你們見晉王盯上了賀蘭族,才不得不將銀子取回,怕族人泄密,甚至不惜滅口,若不是林成先綁了我,我想問姐姐一句,此時,我是不是也死在岳大人的屠刀下了?”說著,眼眶淚珠不斷流出,她不敢想,她最親近的姐姐,會這般輕賤她的性命。
“你是跟着謝大人待久了,愈加不明事理了,岳大人是涼州父母官,這些年可是敬業?那些京城來的京官,哪個不是養尊處優,怎曉得百姓疾苦,你我當年顛沛流離,若不是岳大人,如今怕是無一瓦遮頭,岳大人又怎會獨吞賑災銀。”
“我可沒說是賑災銀。”孫依依抬眼,而後繼續道:“許多事情,姐姐以為瞞了我,我卻一直是曉得的,只是我信着姐姐,信着岳大人,總覺着岳大人這般做自有道理,最終是為著涼州的百姓,所以,即便謝青棠於我有恩,我對他也都守口如瓶,可如今看來,岳大人果真如他們說的那般,早有謀反之心。”
才說著,孫芊芊趕緊上前捂住了小妹的嘴巴,四下看了看,還好剛才將丫頭們都遣出去了,遂道:“這裏是刺史府,話不能亂說,否則姐姐也保不住你。”
靜默時,正好聽着外頭的腳步聲,孫芊芊趕緊將小妹按下,蓋好棉被,叮囑着:“閉眼躺好了,等會不許出聲。”
孫依依確是瞪眼看着姐姐,見姐姐萬分焦急,卻是不聽,直到聲音從外頭響起:“聽說依依回來了?”
孫芊芊顧不得妹妹,趕緊上前,在門口擋着岳浩,道:“是回來了,只是一直昏迷,還沒醒,屋裏都是藥味,怕熏着大人。”
“無礙。”岳浩一揮手,便逕自往屋裏走去,待靠近床榻,見孫依依果真閉目睡着,孫芊芊才是安心。
“只她一個人回來?”岳浩問着。
孫芊芊一愣,神情微變,只道:“守城將士送來時,只有依依一人,我知大人心思,只是依依如今還昏迷着,許多話也問不得,等依依醒來,我第一時間命人通知大人。”
岳浩看了眼床榻上的孫依依,點頭,轉身時,正好注意到桌上已經空了的葯碗,確是一字未言,直到出了孫芊芊的院落,才是吩咐着身邊人:“派人好生盯着孫依依,她的一舉一動我都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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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與姐姐產生了口角,房門便被鎖住,孫芊芊顯然不想讓她再生事端,對外只道她還在昏睡,直到中午孫芊芊親自送了進來飯食。
“你莫怪姐姐,只要好好聽話,姐姐定護得你周全。”將飯食放置再桌上,卻見床榻上空無一人,不禁大駭,正與轉頭喊人,頸肩一個力度猛地砸來,便暈眩過去。
“對不住了。”孫依依將姐姐扶到床上,在她身上搜尋了一番,果真有塊令牌,當初岳浩將令牌送給姐姐時,她正好瞧見過。
很是熟路地從後門出去,而後一路小跑往驛站去,遠遠,便看見驛館外圍着一圈士兵,為首的將領她曾在岳府見過,看來除了封鎖城門,就連驛站也被岳浩控制起來了。
摸了摸懷裏的令牌,孫依依並不確定它好不好使,此時卻只能壯了膽上前,亮出令牌,聲音洪亮說著:“岳大人派我來給謝大人傳話。”
為首將領頗是狐疑:“為何岳大人不親自前來?”
“岳大人還有其他事忙,若事事親為,豈不累死。”而後挑眉看着那人,再晃了晃手中令牌:“怎麼,不相信我?”
那人搖頭:“不敢,芊芊姑娘是刺史府的座上賓,姑娘您的話,自然不假,既有令牌在手,便隨我進來。”
午後有幾許燥熱,院子裏蟬鳴不絕,屋內卻是清涼,兩側都擺放着冰塊,謝青棠與段世子正一處喝茶,興緻正濃,看着孫依依進來,頗有些訝異。
孫依依受背後,很有些派頭朝一旁官爺說著:“你出去吧,岳大人讓我傳的話可是機密,不能外泄。”
那人看了眼屋內,除了兩位大人,到沒有其他,遂放心點頭,退了出去,孫依依才道:“晉王如今身處險境,你們倒很是悠然。”
謝青棠快速上前幾步,抓着孫依依的手臂,問着:“表姐呢,還有晉王下落,你可曉得。”
當初是謝青棠幫忙,才讓孫依依帶走了王韻然,他自然曉得孫依依與表姐是一起,而晉王落崖,岳浩的人將崖底尋了個遍也不見蹤跡,想來是脫險了。
看謝青棠着急模樣,孫依依撇了撇嘴:“我差些丟了性命,你倒沒有一句問候。”
謝青棠一噎,撓了撓頭:“你不是安然在這麼。”
不與他鬥嘴,孫依依回著正事:“檀兒姐姐很好,已經恢復了記憶,至於晉王。”孫依依回頭,確定外頭無人,才道:“王爺受了些傷,在城外將養着,只是如今城門口都是岳浩的人,王爺不能進城,便囑咐我來找段世子。”
一旁的段卓宴在聽見陸晉良無礙時,便很愜意喝着茶,待孫依依和謝青棠都看向自己,才是微微蹙眉,手中摺扇合上,說道:“我自己都出不了驛站,找我何用。”
“晉王說段世子計智無雙,總是有辦法的,這是刺史府的令牌,於世子爺或許有用。”孫依依將令牌交託在段卓宴手中,才又道:“我出來太久,恐被姐姐發現,之後事情就有勞二位。”
與令牌一同交到段卓宴手上的,還有一張紙條,段卓宴將手中紙條展開,而後伸了個懶腰,便往外走去。
“世子這是要去哪?”謝青棠趕緊將人叫住,問着。
“天氣炎熱,正好小憩一會。”
謝青棠訝異着:“既然知道王爺所在,咱們還是想辦法早些將王爺接進城來,免得生出事端,我想葛將軍見了王爺,總不敢謀逆。”
段卓宴回頭,有些好奇看着謝青棠:“謝家竟有你這般兒郎?”
“啊?”謝青棠不明所以,卻聽段卓宴繼續道:“想要出得這個驛站,先尋幾件合適的衣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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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的涼州城很是安靜,家家緊閉戶門,街上只偶爾傳來一陣打更聲,一對士兵穿街而過,偶有遇見迎面巡街的士兵,只點頭招呼下。
一路出了城門,段卓宴把玩着手中的令牌,這東西倒很是好使。按着孫依依給出的地址,來到十里開外的一處小院,段卓宴才是將頭上的盔帽摘下,他不是武夫出生,戴着這般帽子很是難受了一路。
輕敲了幾聲,裏頭傳來詢問,很是謹慎,不一會,院門大開,還不待段卓宴踏入,身後邊卻有腳步聲來,回頭,火光中是一大隊人馬,段卓宴只識得為首的岳浩。
微微蹙眉,段卓宴仰頭看着愈來愈近的岳浩,開口道:“岳大人這是作何?本世子不過訪問舊友,也需勞煩大人這般興師動眾?”
人馬將院落團團圍住,岳浩跳下馬背,很是客氣應着:“涼州近來並不太平,世子爺深夜出城,下官豈能放心。”
“涼州是岳大人得管轄地界,若是不太平,可是岳大人失職了。”段卓宴咄咄說出。
“世子爺所言甚是。”岳浩此時不與他爭口舌之快,只是頗有深意地看了眼身後的房子:“不知世子爺在涼州還有舊友,下官可否也進去討杯水酒。”
“不必了,今日舊友不在,本世子正欲回去。”
段卓宴回身才走出兩步,便被岳浩攔住:“即是來了,便由不得世子爺了。”說罷,一個手勢,後頭跟着的士兵們有序闖入,岳浩伸手邀約着段卓宴:“世子爺,一同進去吧。”
事已至此,段卓宴蹙着眉,跟上岳浩步伐進院,士兵們門開兩邊開始搜尋,而正中的堂屋突然大開,裏頭傳來一陣笛音,是岳浩頗為熟悉的樂曲。
“阿檀!”輕喚一聲,岳浩疾步進屋,才進門,脖間卻架上一柄冰涼的長劍,岳浩看着門后出來的孫吉,說著:“孫大哥這是作何?”
“我家姑娘想請岳大人喝茶,只是姑娘柔弱,岳大人身上的兵器怕是不好進屋。”說罷,直接出手將岳浩的兵器取下,又看了眼外頭佈滿的弓箭手,道:“岳大人還是叫你的人小心些,長箭無眼,等會傷了屋內的大人您,可不好。
“孫大哥放下劍,岳哥哥是自己人,刀劍相向實在傷了和氣,還不請人進屋來。”柔柔的聲音傳來,孫吉已聽命收了劍,將人迎進。
王韻然端坐在桌邊,桌上擺了茶碗和酒壺,只見她笑意盈盈看着眼前二人:“這裏雖沒有岳大哥最喜歡的小烈口,不過自家釀的水酒味道也很香醇,岳大哥試試便知。”
斟滿酒杯,又朝段卓宴說著:“聽聞世子爺喜歡品茶,抱歉,我不飲茶,便不曾備着好茶,這山野粗茶不知世子可能喝得慣。”
“品茶,看的是心情,而心情取決於與之品茗的人。”說罷,先行坐下,看着桌上的棋盤,繼續道:“想來夫人棋藝不錯,今日正好切磋一局。”
“我下棋臭的很,自不是世子對手,只有岳大哥自小肯陪着我下棋,這麼些年過去,岳大哥可還願再與我下一盤棋嗎?”
王韻然看着岳浩,那般眼神像極了小時候她央着他讓棋的模樣,遂入座,很自然選了黑子,阿檀最喜歡便是白色。
外頭翻箱倒櫃,聲響不斷,倒未影響屋裏三人心情,這盤棋算是段卓宴看過最糟糕的棋局,下棋之人一個毫無章法,隨意落子,另一個配合著處處退讓,倒也讓一盤棋局得以展開,愈看,他卻覺着很有些意思。
好一會兒,便陸續有士兵進屋回稟,卻被孫吉攔住,那些士兵哪裏會看孫吉臉色,正欲衝突,便聽岳浩開口:“人呢?”
“搜遍了院中,並未尋到晉王殿下。”
岳浩蹙眉,緊緊凝視着眼前的王韻然,卻看她依舊掛着淺淺的笑,說著:“岳大哥可是想搜我這屋子?”
“我若說屋裏再無他人,岳大哥可信?”王韻然挑眉。
猶豫了會兒,岳浩微眯着眼:“你都記起來了?”
“並沒有忘記,何來記起。”
岳浩搖頭,說著:“阿檀,你是忘記了,忘記了言將軍,忘記了王先生,你最終還是選擇了他。”岳浩看着王韻然,頗有些失望。
“是岳大哥忘記了,他們,是絕不會為了私慾,罔顧涼州災民生死,更不會殘忍去犧牲賀蘭一族人的性命。”王韻然突地站起身,看着岳浩道:“有句話,當年我說錯了,你一點也不像言爹爹。”
檀兒最喜歡言爹爹,所以檀兒也喜歡岳哥哥,因為岳哥哥最像言爹爹,會騎馬射箭,會排兵佈陣,還能爬樹幫阿檀摘果子......
“大人,不好了,四處城門皆有騎兵夜襲,如今西城口已被攻破。”
岳浩騰地起身,看着氣定神閑的段卓宴,恍然大悟:“好一出聲東擊西!”甩袖,棋子應聲落地,清脆作響,岳浩匆匆轉身,帶着人馬回城。
段卓宴看着人去院空,低頭,胡亂的棋局引得他發笑,頗是玩味說著:“不會下棋,不懂品茶,不玩花鳥,但凡晉王喜歡的,你都不會,當初他怎就非要喜歡你了?”
“因為我好看。”
段卓宴一愣,看着王韻然頗為理直氣壯地那一扭頭,不禁大笑出聲,亦想起當初太子費心撮合這段婚事時,他曾擔憂詢問過晉王,那人只回了一句:若她為本王側妃,那晉王府里便永遠不會有正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