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出魔成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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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叢顧忽然劇烈的掙紮起來,苦求道:“你將我放下來吧!”
李劍抿緊嘴唇,不言不語,一切好似早有安排,守門的侍衛被塞了一個錦袋,迅速的朝他們揮了揮手,放行。
曲叢顧咬着手背,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淋了雨吹了風,他連雙鞋都沒來得及穿,凍得一陣陣的哆嗦。
李劍感覺到了,卻沒有將他放到哪裏躲一躲,腳下疾行不止。
曲叢顧被扛在肩頭,頸上的玉骨頭掉出來一下一下地砸在下巴上,被他用手緊緊地攥住,他渾身發冷,手指關節都是青白的,玉貼身帶着,他摸上去的時候感到了一絲暖。
大概一直到了天將亮的時候,曲叢顧已經不知道這裏是哪了,四處都是荒涼的山,他們找了一棵樹,勉強擋雨,歇了歇。
曲叢顧不自主的打着擺子,抱着大腿縮成一團,手和腳都已經凍得一絲血色也沒有,白的嚇人。
李劍看了眼,撕了一條衣角遞給他。
也是濕的。
曲叢顧接過來,哆哆嗦嗦地包在自己的腳上。
“謝謝,”曲叢顧道,“你累嗎,吃點東西吧。”
李劍看了看四周,道:“還要往前走。”
“李大哥,”曲叢顧道,“江東儘是左相走狗,我們往南走吧。”
李劍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曲叢顧抬頭,牙齒還不自覺地輕磕着。
李劍將他拉起來,作勢要背着他,曲叢顧擺手道:“我自己走吧,好冷,跑一跑活血。”
李劍也沒再表示,兩人休息不足半個時辰便再次上路。
曲叢顧跟得吃力,卻也真的慢慢的暖和了一點,至少不再哆嗦了,只是覺得兩條腿都已經跑得麻木了。
後來天放晴了一段時間,只是烏雲還壓在頭頂,太陽冒出了一小塊,終於有了些暖和氣,曲叢顧抬頭看了一眼,也就是短暫的一眼,還要去跟這李劍往前走。
李劍忽然停住,伸過胳膊擋住他。
曲叢顧屏住呼吸,眼神飛快地四處望了望。
李劍微微回頭,低聲道:“往回走。”
曲叢顧有一瞬間的停頓,然後聽他的話往後退了一步。
李劍如臨大敵,也戒備地一步步後退,忽然拉住他轉頭疾跑——
若是剛才只是走了山上的小路,那麼此時走的就連路都不算,四處都是紛亂的樹榦雜草,全是雨水,泥濘不堪。
李劍忽然轉身而去,曲叢顧回頭看了一眼,咬牙接着往前跑去,躲在一棵大樹后劇烈地喘息。
身後好像有刀劍穿過皮肉的聲音,帶着男人的悶哼和痛呼。
曲叢顧緊緊地攥住樹榦,一動也不敢動。
後來李劍帶着一身血走回來,道:“走。”
曲叢顧點頭道:“好。”
路過了腳下的一地血屍的時候,甚至將他腳上包着的布給染紅了。
曲叢顧眼裏噙着淚,手又開始抖了起來,被他死死地抓住,一聲不吭。
兩人逃了兩天一夜,竟然找到了一間破廟。
今天天晴了,曲叢顧找了條溪水,將腳下的破布解下來,慢慢地洗凈。
他腳上道道血痕和水泡,身上也多多少少帶了些傷,都是不小心剮蹭的,並沒有什麼大事。
破廟中有一座佛像,已經蒙了一層厚厚地灰塵。
曲叢顧規規矩矩地跪下來,磕了三個頭。
李劍倚坐在牆角,沉默的看着他。
曲叢顧拿了乾糧,掰了一大半遞給他道:“吃吧。”
李劍並不客氣,直接接了過來。
曲叢顧找了塊勉強幹爽的地面,與他坐得有些遠。
地中央燃了一堆火,是曲叢顧費勁了氣力才點着的,他一竅不通,拿着濕木頭去當引子,燃了滿堂的青煙,嗆得一陣咳嗽。
最後李劍抓了一把乾草,站着扔給了他,火才着了。
這夜便從這裏落腳歇一歇。
曲叢顧面朝著牆蜷在一起,夜已經深了,他不敢睡。
火光映照在斑駁的牆面上,忽然出現了一個黑色身影罩在了他的上方。
曲叢顧睜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個黑影舉起了匕首。
匕首落下,曲叢顧閉上眼睛。
卻忽然頸間有一道光閃過,緊接着便是一聲‘叮零’的聲音,匕首沉悶的落在地上,揚起一小片土。
身後的人驚恐退後兩步,轉身走了。
曲叢顧閉着眼流了兩行淚,此時開始嚇得不住的發冷顫抖,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腿。
他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頸,抓出了一根紅繩,看見那塊玉骨頭碎了。
他看不見自己額上的長明燈,已經飄搖地不成樣子。
曲叢顧忽然不想等死了,他猛地爬起來,往外面跑去。
卻忽然見門外站着一個人,一個身穿黑邊白衣的和尚,李劍躺在他的腳邊,不見鮮血卻一動不動。
男人沖他伸出手,道:“叢顧。”
曲叢顧腳下踉蹌了一下,忽然往前撲去,喃喃地叫道:“哥哥。”
男人笑着走上去將他穩穩扶住,一隻狼從他的背後跑出來,圍着曲叢顧轉圈。
曲叢顧哭喊道:“哥哥!”
朱決雲也回抱住他,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曲叢顧悲傷的難以自抑,一聲一聲地喊:“哥哥。”
“太陽不出來,”曲叢顧道,“我等了它也不肯出來,熬不住了。”
朱決雲的心好像被人拿着針扎了數下,他微笑道:“會出來的,你要好好等。”
曲叢顧抓住他的衣角不肯放下,草古便跳進了他的懷裏,一起讓朱決雲來承擔重量。
曲叢顧伸手去摸草古,道:“你長大了。”
草古竟也溫柔的用舌頭去舔他的手,蹭他的掌心。
朱決雲道:“你也長大了。”
曲叢顧看向了躺在地上的李劍,低聲問道:“他怎麼了。”
“睡著了,”朱決雲的手擋住他的眼睛道,“沒怎麼。”
曲叢顧支撐不住了,感覺好像所有的力氣都被卸下了了,連一根手指頭也抬不起來。
朱決雲道:“我帶你回去。”
“回不去了吧,”曲叢顧說,然後空了一會兒又道,“那就回去看看吧。”
朱決雲道:“是我的錯。”
“哥哥,”曲叢顧輕聲問道,“你到底是誰啊。”
朱決雲笑道:“是朱決雲。”
“不是你的錯,謝謝你救我。”曲叢顧道。
朱決雲沒再說話了,腳下輕點,人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破廟中火光稀疏,門外倒着一具屍體。
曲叢顧其實早就有所感覺家中那些微妙而隱秘的事情,他爹娘把他擋在一切的風雨後,從長姐出嫁到如今,他早有所感。
所以後來也不吵着要離府了,他娘讓他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裏他也就聽話的待在家裏。
曲府上下被封,來往不得。
曲叢顧撲進母親的懷中時,曲夫人還只當是一場夢。
她形容不大好看了,愣怔地看着曲叢顧,很久后才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頭髮。
直到看到了朱決雲的時候才真得反應過來。
“迢度法師,”曲夫人道,“您來了。”
朱決雲行了佛禮道:“施主。”
曲夫人拉過了曲叢顧,忽然讓他磕頭,說道:“跪下。”
曲叢顧被拉地一個趔趄,半跪在了地上。
曲夫人也跟着跪了下去,淌着淚道:“您將他帶走吧,收他做弟子也好,什麼也好,讓他跟在您身邊吧。”
“除了您,誰還能護得住這個孩子呢。”
曲叢顧叫道:“娘!”
朱決雲上前將人拉起來,卻沒有回答。
曲夫人緊緊地攥住他的胳膊,懇切地看着他,恨不得將心掏出了捧在他跟前。
曲叢顧見他沉默,藏在衣袖下的手指不自覺的動了動,垂下眼。
“好,”朱決雲低聲道,“好。”
曲夫人笑了,轉身拉過曲叢顧的手,欣喜道:“孩子,磕頭拜師啊。”
朱決雲卻道:“不必拜師了,就讓他跟在我身邊吧,佛門清苦,能不入就不入了,我會善待這個孩子。”
曲夫人笑中帶淚。
“朱決雲。”他這樣說。
曲叢顧就笑着重複念了一遍:“朱決雲。”
身後的下人尚還在焦急的催促着:“世子,快回去吧。”
曲叢顧不大高興,沒有動彈。
好看的孩子耍脾氣的時候都是好看的,讓人生不起氣來。
大概真得是有些緣吧,這孩子直衝着他而來,好像真感覺到了誰可以保護他一樣。
朱決雲低頭道:“你怎麼了?”
曲叢顧道:“你還沒問我的名字呢。”
朱決雲便笑了:“那你叫什麼名字啊。”
其實他早已經知道了。
“我叫曲叢顧。”小孩道。
朱決雲看了眼身後的僕從:“回家去吧,有人在等你呢。”
今日曲叢顧和他姐姐鬧了些脾氣,不肯回去。
曲遲素大他四歲,正是如花般的年紀,自小便疼曲叢顧,前幾日許了人家,今日夫家來了人走動,曲叢顧卻自個兒跑出來了,臨了姐姐出嫁還和她鬧了頓脾氣。
朱決雲對曲叢顧的一生經歷倒背如流,比自己的前世背得還熟。
畢竟他誠心誠意來還債。
朱決雲蹲下身將他放下來:“你今天不回去日後是會後悔的。”
曲叢顧茫然地看着他。
朱決雲道:“回去吧。”
曲叢顧忽然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兩人目光對上,這是隔了一世的倆人頭回視線交錯。
朱決雲反手將他握住,改口道:“我送你回去。”
曲叢顧抬頭看了他一眼,眼裏什麼也沒有。
是個乾淨的、還什麼都未經歷過的孩子。
朱決雲心中升騰出些許異樣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是個千瘡百孔,重活一世,拖着一具皮囊的壞人了。
陳清的疾言厲色,世人的背叛,都沒讓他升起一絲一毫的感觸,此時卻在這孩子的目光中頗有些自慚形愧的感覺。
曲叢顧卻不知道他心裏那些想法,自顧自道:“我不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