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胯.下之辱(12)
而彼時的靈劍宗青暮崖,那株萬年松下——
一名白衣少年執劍,舞動起漫天松針,斜陽照在他清俊的臉上,劍風揚起他如墨的髮絲,遠看竟有股謫仙的氣質。
他身旁不遠處,一青年男子正在緩步踱來,邊走邊說道:“劍走輕靈,勢如隨心,看來你已經突破到不滅劍法的第二重了。”
“傅伯伯。”楚清隨意收了劍,面色淡淡的轉過身,問候道:“您幾時歸的宗門?”
對於功法精進這件事,他似乎並未起太大波瀾,楚清三年苦習劍藝,又每日忍着劇痛蒸葯浴,他付出如此大的努力,也只不過才突破到劍法第二重。
而第二重是什麼概念呢,就是說暮陽峰上隨便拉下來一名弟子,楚清都未必是其對手。憑他這般武藝,又要如何去行走江湖,尋找他姑姑呢。
傅雷霆將他的所有反應都看在眼裏,聞言只是輕嘆道:“我回宗已有數日,昨日才剛從葯廬出來,今日登崖來尋你,是有件喜事要告訴你。”
楚清立馬接道:“是姑姑有消息了嗎?她在哪?”
他一臉急切的抓住了傅雷霆的手,完全忽略了對方話里的邏輯,從葯廬里出來——喜事。
傅雷霆沉眸凝望了他半晌。
終是回道:“與你姑姑無關,是古草三仙冰極岺,仙軼草和火甲蟲,我都已經找齊了,如今也已配製成藥,從今往後,你便再不必受經脈所限,可以修習你楚家的君子劍了。”
楚清的神色由欣喜轉為愕然,又漸漸浮起一抹希望。
他盯緊傅雷霆的眼睛,問道:“傅伯伯,那三樣仙草從何而來?”
這十年間,傅雷霆一直在四海雲遊為他尋找仙草,楚清原本也是被蒙在鼓裏。
直到三年前,千機閣有火甲蟲的消息傳出,傅雷霆便第一時間趕往,欲以重金買下,卻不料——
那隻火甲蟲竟因熬不住從瑤疆到中州的跋山涉水,運回千機閣總部后沒幾天就死了。
傅雷霆大怒,在千機閣狠鬧了一回,大罵對方養了一閣蠢材,都不懂照料,不懂一點醫道就敢從瑤疆運回火甲蟲。
簡直是暴殄天物罪大惡極不可饒恕!
之後他便被划進了千機閣的黑名單,尋找仙草之事就再無進展。
何至於如今……
“咳。”傅雷霆輕咳了一聲,掙開楚清拉着他衣袖的手,同時也撇過目光,轉身背對着他。
回道:“此事你莫要多問,只需記住,仙草得來不易,你要懂得珍惜,從今日起更加努力,更加認真的習劍。”
才不算辜負了她…這一番辛苦。
楚清靜默了許久,方才回道:“是,楚清定不負您所望。”
“嗯。”傅雷霆點點頭,背對着他負手而立,吩咐道:“你先到葯廬去等着我,今晚就準備試藥。”
楚清領命離去。
矗立在崖頂的傅雷霆突然閉上了眼,心間浮上一抹複雜,他想起三年前,也在這株萬年松下,蘇淺與他的臨別之言——
“我走之後,楚清就拜託你了。”她極少有認真的時候,然當時她眼底寫滿鄭重。
他只是輕挑了下眉,想說楚清已經年長,又不是什麼小孩子,還需要照看…
然蘇淺卻又嘆道:“他自幼孤苦,凄寒無依,我能伴他長大至今,卻無法再伴他一生,從今往後你就是他唯一的親人。”
這句唯一的親人,令傅雷霆有些怔住。
蘇淺又添一抹憂愁:“這孩子身負家仇血恨,這七年我也不確定他是否心結已解,但如今江湖紛亂,我若不還他武道,也一樣無法安心。”
“所以我才送他來青暮崖,遠離塵囂,若我能找齊古草三仙,便也能全其心愿。”
“君子劍劍分三卷,一卷十年沉澱,二卷十年磨練,三卷十年突破。”
“這暮陽峰,至少還能留住他二十年,到那時江湖想必已經安定,他一生便可喜樂安平。”
二十年啊。
蘇淺你算的真遠。
“但你算漏了一件事。”傅雷霆提醒她道:“喜樂安平固然美好,可若你久而未歸又音信全無,他定是會涉足江湖,不計代價的去尋你。”
蘇淺當時沉默了許久。
方才嘆道:“那便由他去罷。”
尋的久了,他自會放棄。
……
東海環島,距離千刀島已不足二十海里,而蚍蜉所造的雲舟,此刻已經飛不起來了。
因為——烏羽神鷹,累死了。
“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能靠譜一回?啊?我的蚍蜉大人!”
雲舟沒了“引擎”,只能落回水中,化作尋常船隻,然後由蘇淺和蚍蜉,一人一側,一人一槳,手動划行。
“我不靠譜?你竟然說我不靠譜?你一路上除了吃就是睡!現在神鷹累死了,你還怪我咯?”
其實說累死也並不准確,烏羽神鷹畢竟是塞外鳥獸,東海之地氣候咸濕,它們哪能隨意飛行。
蚍蜉是當真大意了。
“不劃了!再這麼劃下去,本王也會累死的!”蚍蜉說著噌的一下,起身將槳一拋,竟然扔進了海里。
小船陡然偏離了方向。
蘇淺連忙穩住,握着手裏僅剩的那支船槳,她越划船頭越偏。
“罷了。”蘇淺說著也收回槳,忍住想把蚍蜉一腳踢下船去的衝動,轉身走回艙內,拎了兩隻包袱出來。丟給蚍蜉一隻。
她指着東北方向:“還剩二十海里了,你直接飛過去吧。”
飛行是蚍蜉最基本的能力,就如同人類走路,那才是他的生活習性。
區區二十海里,它半個時辰便可抵達,但蘇淺卻做不到,她最多只能駕馭輕功飛上個三五千米,然後就得停下來歇息。
“我大概明日才能登島,黃昏之時,你到亂葬崗來找我。”
這會面地方怪怪的,但蘇淺初降此界之地,就是在亂葬崗,那地方她熟。
蘇淺彆扭的說完,便準備與他分道揚鑣,不料此時——
“瞧。”蚍蜉眉峰一挑,朝她身後指了指:“陸家的樓船。”
他勾起唇說道:“看來也沉不住氣了啊。”
自三年前起,中州寶藏的秘密就開始在江湖上流傳,這期間無數家族勢力捲入,鬧的天下血雨腥風,卻唯獨陸家置身事外。
想來是寶圖在手,胸有成竹,並不懼江湖上的捕風捉影。
然如今,多方勢力匯向寶藏之地,千刀島的秘密又還能掩藏多久?
陸家也開始慌了。
蘇淺蹙眉望向遠方:“陸家天字輩,如今應該是陸坤掌權,但我估計,他們不會明着來,畢竟寶藏之事事關重大,陸家至少會分兩派人馬出來,這樓船上的領隊之人,極有可能是陸晨風。”
蘇淺跟陸晨風是有過幾面之緣,但細算起來卻都是——仇怨。
昔年楚清欲帶母親屍體離開陸家之時,曾被逼從他胯.下鑽過。
而後子儀峰上朝宗大會,蘇淺也逼的陸晨風之母方鳳蘭,向她跪首叩拜。
固然往事隨風,但如今舊人相見,還真能笑臉相迎嗎。
陸家的船樓越來越近,蘇淺提氣,準備馭輕功遁走,然一轉身卻發現,蚍蜉竟然還沒走。
“你怎麼還在這兒?”蘇淺掃了一眼,催促道:“快點兒飛走吧,你功法奇特,運行時小心避人耳目,別被人看見了把你當妖怪。”
“恐怕避不了了。”蚍蜉一聳肩,淡笑回道:“我師侄正在給我招手呢。”
什麼?蘇淺猛地回頭,又看向那座高高的船樓,但見船舷邊上,一錦服少年正在朝他們揮手。
邊喊道:“師父~師叔~”
陸致遠激動到不行。
方才在海中瞥見正在被魚蝦啃食的烏羽神鷹屍首時,他就心頭一跳,那般塞外神獸,本該翱翔於大漠高空,又怎麼屍落入海。
除非——是他師叔所建的雲舟。
陸晨風聽見動靜,從他身後走了過來,也凝神看向海面,果見一艘小船正在海面上飄蕩。
船上似乎站立兩人,連是男是女都看不分明,他竟能一眼辨清對方身份,這等眼力,也意味着雄厚的內力。
陸家嫡脈,如今天字輩的掌權者是陸坤,而陸晨風雖然在小輩中威望很高,但這個世界,武道為尊。
他若不能劍壓陸致遠,那這二十年籌劃,都將成為一場鏡花水月。
這種情景,他不允許發生。
“前面可是暮雨劍蘇前輩?”陸晨風運氣吶喊道。
船上其他弟子迅速圍了過來,也都扒着船舷往前看——
“暮雨劍?”
“就是六公子的那位神秘師父……”
“聽說當初穆掌門為了她……”
“呦呵~”蚍蜉把包袱往肩上一甩,朝蘇淺樂道:“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沒想到你暮雨劍的名氣還沒在江湖上墮消啊~”
這麼多年?
蘇淺微微一怔,還真的是,已經十年了,她原以為會沒人記得自己的,沒想到這麼多貨……不好好習武!整天搜羅什麼八卦!
蘇淺黑着臉扭回身,對蚍蜉說道:“陸家樓船已到此地,陸坤等人或許更早到達島上,我擔心藏寶之地……”
她話未說完。
遠處便轟隆一聲巨響,整個海面開始震蕩,似有一股吸力,在東北方向,攪起一個碩大的漩渦,開始向周圍吞噬。
蚍蜉面色驟變,驚喚道:“不好!千刀島在下沉!有人觸動系統了!”
千刀島,實際上是由千餘座大大小小的海島構成,其中最大的三座為主島,居住着超七成以上的刀客。
而寶藏之地,便在主島之一,彎月島上。
漩渦迅速擴大,小船開始被海浪推行前進,不斷東搖西晃,幾欲顛覆。
而在他們身後百米處的陸家樓船,其上傳來一片驚慌。
“快!調轉船頭!往回開!快啊!”
“大家不要亂!各就各位!”
“全速後退!”
樓船到底是比尋常船隻牢固些,儘管漩渦的擴增速度越來越大,但在如此大的吸力下,樓船也還是在艱難後退着。
“等等!”陸致遠一把拉住陸晨風的胳膊,急道:“先救我師父他們上來!”
陸晨風輕蹙了下劍眉,掙開他手說道:“六弟,我們自身都已經難保了,還談什麼救人,先護下自己人再說吧。”
他說罷便轉身,對眾人吩咐道:“全速回航!”
“陸晨風!”陸致遠大喝。
對方半轉回頭,淡淡道:“人手不足,你也來幫忙。”
“那是我師父!”陸致遠指着海浪中起起伏伏的小船急吼道:“你當真要見死不救嗎?!”
船上其他弟子面面相覷。
陸晨風終於轉回身,神色不變道:“我方才已經放聲詢問過,但對方並沒有回應,再說蘇前輩已經離開多年,你又如何確定…”
他指着遠處飄搖起浮的小船,繼續說道:“那船上之人便是她?”
“退一萬步講,就算那人當真是她,不過百米遠的距離,即便有驚濤駭浪,以蘇前輩的勢力,她會飛不過來嗎?”
船上眾弟子恍然大悟,繼續回航。
陸致遠雙拳緊握,他不再言語,卻突然轉回身躍上船舷,自船樓高處往外飛出。
底下氣浪翻滾,他強穩住身影,並不確定能否順利抵達小船,因為那船身在海浪的驅逐下,也不斷的變換位移。
他距小船越來越近,卻始終不見人影,終於——
“嘭”一浪掀來,小船在底下炸開。
“師父!”陸致遠氣息陡亂,瞬間摔落回海中,緊接着便被海浪吞沒。
已隨蚍蜉飛遠的蘇淺突然怔住,她轉眸往回望了一眼:“我好像聽見了陸致遠喚我。”
蚍蜉提拎着她極速飛行,聞言不耐的回道:“他不是一直在喊你嗎?你前面裝聾不理,這都飛出十幾海里了你跟我說你聽見了,你耳朵有毛病吧!”
蘇淺嘴角抽了抽。
不過蚍蜉說的也對,都飛出這麼遠了,她可能是幻聽了吧。
“算了,正事要緊,先去看看彎月島究竟到底怎麼回事吧。”她理空心思,打起精神朝前方飛去。
半晌后,蚍蜉帶着她懸空穩住。
“是這裏沒錯。”他望着底下黑黢黢的漩渦黑洞,試圖去感應那枚系統的氣息,然而卻半晌沒有動靜。
“怎麼樣?”蘇淺見他滿臉凝重,不禁也提起了心,問道:“還在嗎?”
蚍蜉閉眼沉靜了片刻,復又睜開雙目,眼底赤色褪去,他搖頭回道:“感應不到。”
“陸家人取走了?”蘇淺驚問道。
蚍蜉又搖頭道:“還不好說。”
真言系統原身強悍無匹,即便這裏的只是一枚複製品,也不是隨隨便便哪個人就能取走的。
而且現在——
蚍蜉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要繼續在這兒等嗎?”蘇淺又在一旁問道,她看着底下猛烈旋繞的水,感覺有些頭暈。
蚍蜉似想了下說道:“下去。”
緊接着他手一丟。
“啊喂!你丫能不能提前打聲招呼啊——”蘇淺便拖着長腔掉落進了黑洞裏面。
周圍一片漆黑,感覺像沒有盡頭。
她不知墜落了多久,耳朵已經發鳴,最後直接暈了過去。
蚍蜉也隨她降落下來,待她昏去之時,才抬臂撈住,低嘆一聲道:“唉,這次算我對不住你,搞錯了,海底那貨竟然是真身,你就當睡了一覺吧,醒來便無事了。”
他方說罷。
空氣里傳來一陣“桀桀”的怪笑聲。
“千界異數,蚍蜉大人?”那扭曲的聲音不似人聲。
“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認了個這麼柔弱的人為主。”
他話音方落,周遭便倏然亮起。
一枚牙齒狀的物件出現在蚍蜉面前,那物上牙打着下牙繼續說道:“真是讓人笑掉大牙!”
“那你掉一個給我看看啊。”蚍蜉淡淡的頂回去。
“哼。”那牙齒冷哼了一聲。
恐怖的聲音再次響起:“沒想到吧,蚍蜉,當年你與陸致遠聯手滅我,現如今老夫卻仍然康在。”
“鐵口銅牙,言定乾坤,你當我是說說而已的嗎?信不信老夫叫你三更死,你就活不過三更多一刻,哈哈哈哈。”
“別哈哈了。”蚍蜉掏了掏耳朵,一臉嫌棄道:“你這聲音真難聽。”
“你!”那牙齒猛地飛近蚍蜉面龐,差點咬到蚍蜉的鼻子,“你敢再說一遍?!”
“咦~”蚍蜉扇了扇鼻子,撇過臉噁心道:“竟然還有口臭,你是藏在深海里多少年沒刷過牙了?”
“啊——老夫咬死你!”
接着就見海底深處,蚍蜉懷抱着昏迷的蘇淺,被一具牙齒追咬着不放,驚了周圍一片魚龜。
“好了,停!”蚍蜉順手撈起一隻魚,塞進了對方口中。
“鐵口兄,本王今日下海,可不是來陪你玩兒的,憑你如今的實力,絕非本王對手。”
“當年與陸致遠聯手滅你,實屬是迫不得已,誰讓你主不知死活,非要在太歲頭上動土呢。”
“但系統何必為難系統,你主既然已死,本王也無意與你為敵,不如你我立下真言誓,保證在此界之中不起干戈,如何?”
蚍蜉說著晃了晃手裏的魚尾。
牙齒也鬆開了魚頭。
“老夫可以答應你,但這些江湖人士怎麼說?他們驚擾了老夫的清修,老夫不給他們點兒顏色瞧瞧,豈不是今後誰都敢來打老夫的主意了。”
看來這廝還不知曉——陸致遠也在此界中。
蚍蜉盤思了片刻后,說道:“這樣,你繼續留在深海清修,本王替你把外面的事情擺平,如何?”
牙齒靜默了半晌,才回道:“好,本王答應你,但有件事老夫必須提醒你。”
“你說。”
“出了此界,老夫與你仍是敵人!”
“隨你。”
只要你能打得過我。
這一年,千刀島陷落海底,島上數十萬人喪命,無一活口。
門派砥柱,家族精英,甚至包含一些絕世高手,統統葬沒於此。
江湖徹底陷入沉寂。
萬劍鎮陸家。
“不可能!”陸家主拍案而起,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他,此刻也禁不住白了臉。
陸坤死了,寶藏也沒能拿回來。
陸家主掃了一眼堂下的跪拜之人,只有陸晨風與幾名精銳弟子捨棄樓船逃了回來。
“遠兒呢?”陸家主面色一凌,嚴聲問向他們。
陸晨風抬頭,眼眸瞬間就紅了:“回家主,六弟他……”
眾弟子紛紛紅了眼,這些都是陸晨風的心腹,在回族之前他們便已經知道該怎麼做。
陸家主身影有些搖晃,卻仍是逼問道:“他如何了?”
陸家這些小輩中,人都以為是陸晨風劍法最高,但陸家主卻心似明鏡,他知陸致遠才是家族未來的希望。
然如今——
“他究竟如何了?!”陸家主又問了一遍。
陸晨風掩在衣袖下的雙拳緊握,回道:“就在距千刀島約二十海裡外的環島處,當漩渦襲來時,六弟執意要前行,孫兒不允,他便……”
陸晨風微頓了下,痛心疾首道:“他便棄樓船跳海而去。”
“咚”一聲,陸家主倒地不起。
又十年,這江湖巨變,昔日的五大宗門三大世家,皆已不同程度的沒落,而另一些曾經名不見經傳的小勢力,反倒開始崛起。
這一日,平寂了十年的江湖,又起軒然大波——
陸家天下第一劍的門匾,被人挑下。
“嘭。”門匾落地,又被人踩在腳下。
彼年三十歲的陸晨風,已經繼承家主之位,聞聲他從院內奔馳而出,提劍指向來人:“何人放肆?!”
陸家眾弟子蜂擁而上,將腳踩門匾之人團團圍住。
楚清抬眸,淡掃了他一眼。
陸晨風狹眸一眯:“原來是你。”
“昔日胯.下之辱,今日討債來了嗎?可惜,你還不配。”
他提劍而起,與楚清交上了手,兩人所過之處刀光劍影,他們招式驟快,根本辯不清是誰在出手。
終於,陸晨風如斷線風箏般飛了出去,楚清的劍緊隨而至,直逼他咽喉下。
“陸致遠呢?”楚清直視他的目光問道。
“你?怎麼可能?”陸晨風眼底的驚駭未退,他如何也想不到,二十年前那個廢人,竟也會有再劍指向他的一天。
楚清懶得同他多說,劍尖往前一送,留下一道血線,冷聲道:“我再問一遍,陸致遠人呢?”
“他十年前就已經死了,你現在才來問我,不覺得太遲了嗎?”
楚清半晌沒說話。
他閉關十年,不問世事,才終於在二十七歲這年,突破到君子劍法的第三重。
可誰又能料到——
“死了嗎?”楚清收了劍,垂首喃喃自語道:“姑姑走了,如今竟然連他也死了。”
陸晨風聞言放聲大笑,不顧他頸間的傷口,仰首大笑道:“哈哈哈哈,楚清,有件事你恐怕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吧,你口裏的姑姑……”
他故意頓住,楚清臉唰的一下扭了過來。
陸晨風心下更加得意,慢道:“十年前我見過她。”
下一瞬,楚清的手已經鉗過來,掐住他咽喉威脅道:“你敢亂說一個字,我立馬殺了你。”
陸晨風絲毫也不掙扎。
仍是笑道:“十年前東海環島,你以為陸致遠是怎麼死的?”
楚清眉頭一皺,不語。
“他就是為了去救他師父,才從此再無音信的啊,千刀島上多少亡魂,你以為他們還有存活的可能嗎?”
“哈哈哈哈,你練成君子劍又如何?你身邊所有的親人都死光了啊~”
楚清指間驟然用力,下一秒就要擰斷他的脖子。
“住手!”突然一道他熟悉的聲音響起。
“放開他。”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身粗布麻衣的青年男子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他面容清俊,卻被一頭白髮搶了眼。
得了自由的陸晨風低咳不止,看向來人時不禁瞪大了眼:“陸致遠?”
你竟然還活着。
男子沉眸瞥了眼地上的門匾,聲音寒涼道:“師兄,十三年不見,你脾氣見長了不少啊。”
“竟然都殺到我家門前,卸我陸家門匾來了,當真是欺我陸家無人了嗎?”
楚清淡漠的看着他,面上也並無重逢之喜,他只出言問道:“姑姑呢?”
這不問還好,一問陸致遠瞬間暴走,疾風般向他掠來。
率先到地的人卻是陸晨風,他禁受不住那股強悍的劍氣。
“人劍合一?”陸晨風不可置信的嘆道,陸致遠才多大,時年不過二十七歲,他竟已達劍道巔峰。
楚清根本不是他對手。
“滾吧,別再讓我看見你。”陸致遠一招將他逼退。
楚清嘴角溢出鮮血,卻仍是向前追問道:“姑姑她人呢?!”
“死了!”陸致遠猛然轉身,雙眸充斥着血紅,襯得他白髮愈白。
“都是因為你!”
“她入瑤疆,去尋火甲蟲。”
“又登雪山,去采仙軼草。”
“最後葬身東海,你告訴我是為了什麼!”
因為冰極岺,多長於深海。
以上,只是陸致遠的猜測,否則他想不通,蘇淺名利淡泊之人,又如何會涉足千刀島,去沾染寶藏之爭。
“師父她一心為你,回去好好練劍吧,別再給她丟人現眼了。”陸致遠丟下這句話就走了,他彎身抱起陸家門匾,抬步入府。
眾人也都跟隨散去,唯剩楚清一人,矗立在陸家門下,他心間陡然升起一股憤怒。
他對着陸致遠的背影質問道:“陸致遠,你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東海環島你既然遇見了她,又為什麼卻只有你活着回來了?!”
陸致遠聞聲頓住,他並未轉身,只是輕嘆道:“我也想知道啊。”
為什麼只有他還活着,被海浪吹上了一座孤島,他環海苦尋了十年,都沒有找到有關千刀島的一絲線索,真的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不想再多言了,陸致遠沉眸離開。
而楚清,他重回了清風書院。
時隔十三年,再推開院門時,他竟感覺像是從未離開過。
“姑姑。”好像只要他再輕喚一聲,她就會從廚房裏探出首來,笑問他午飯想吃什麼。
他推開落滿灰塵的房門,自言自語的回道:“水仙餃吧,茴香餡兒的。”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一室空寂。
楚清邁進門,輕笑道:“姑姑你愈發懶惰了,廚房裏的灰都這麼厚了,做下的飯還能吃嗎。”
他開始邊打掃,邊絮叨不止。
“今天是我跟陸小子第一次交手,真是沒想到啊,他已經人劍合一了。”
“只不過急功近利,有些不太好啊,看他那一頭白髮,姑姑你得好好說說他,這般習武恐是要出人命的。”
又默了會兒,他繼續對着空氣說道:“姑姑說的是。”
“我不會跟他一般計較的。”
“好,米面是嗎?我等會兒去買。”
……
又五年,萬劍鎮仍是一片太平。
十五年前的那場江湖浩變已經漸漸遠去,歷史總要翻過新的一頁。
“喂,你們聽說了嗎?清風書院要招徒了。”茶館裏,閑聊的賓客們湊在了一起。
一茶客不屑回道:“這還用聽說嗎?招生佈告都貼出來半月了,書院門檻都快被踏破了。”
又湊近來一位新人,插話問道:“清風書院?聽着像是私塾啊,怎麼咱這江湖現在開始尚文了嗎?”
旁邊一人笑道:“小兄弟,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這清風書院雖名為書院,但當年也是出了兩位高徒呢,那兩人的劍法,嘖嘖。”
“劍法空高有什麼用?”鄰桌一年輕男子突然接話道:“一個滿頭白髮,傷了武道根基,一個心志混亂,整日自言自語,這般弟子,若他們師父還在,不被氣死才怪。”
“啪!”他旁邊一年輕女子,夾筷朝他碗裏丟了口菜。
“吃你的飯。”女子冷冷的說道。
男子冷哼了聲,也不再說話。
茶客們面面相覷,沒過一會兒繼續開聊。
“哎,說起這清風書院啊,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當年那位蘇館主,叫什麼來着…”
這人着急想不起來,旁邊便有一人提醒他道:“蘇暮雨!”
“啊對,就叫蘇暮雨,那位老前輩的劍法可真是……”
蘇淺嘴角抽了抽,擱下筷子不打算吃了,然蚍蜉卻愈發津津有味了起來。
邊吃邊說:“算起來,這兩位今年也都三十有二了吧,我估計後面也就不會再鬧了。”
蚍蜉支着下巴,跟蘇淺商量道:“吃完這頓飯,咱就回晉江府吧,真言那事兒得趕緊上報,我雖暫時穩住了它,但那傢伙一旦反口,還真沒人能收拾得了它。”
蘇淺嚼了兩口菜,突然愣了下來。
“上報什麼?”她問道。
當年千刀島沉沒的真相,蚍蜉根本沒有告訴過她,她從掉落漩渦之後就人事不知,再醒來時,已經十五年後。
“真言是誰?”蘇淺擱下碗筷,眯起眼睛問道:“系統嗎?你不是說那只是一枚無自我意識的複製品嗎?一旦反口又是什麼意思?”
蚍蜉面色僵住,他說漏嘴了。
但越是這樣,他就越要拿出氣勢來。
“這件事你就別再管了!飯還吃不吃了?不吃咱就走吧。”蚍蜉把銀兩往桌上一放,拉起蘇淺的手就往門外奔。
他差點兒撞到人。
“長不長眼啊!走路會不會看啊!你眼睛是出氣用的啊!”蚍蜉惡人先告狀。
然而對方,卻完全無視了他。
“姑姑?”楚清的唇有些發抖,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議的望向蘇淺,抬步便欲上前。
蚍蜉一把將人拉了過來。
楚清眼疾手快的攥住她一隻手腕。
“姑姑。”他又喚了一聲,只為確定她的反應。
因為長得實在是太像了,可年歲卻又太小了,她面容不過二十歲。
“公子,你認錯人了吧?”蘇淺蹙眉回道,不悅的掙開手。
蚍蜉拉着她走,傳音道:“別再節外生枝了,辦正事要緊。”
“究竟什麼正事,你倒是跟我說清楚了再走啊。”蘇淺邊走邊問道。
她心裏突然有些煩,明知身後有雙眼睛在盯着她,充滿希望,卻又充滿絕望。
“蘇淺!你站住!”那一聲暴喝,聽起來像是隔了時空般遙遠。
竟讓她想起來一人。
蘇淺莫名的回頭望了對方一眼。
那峻冷的容顏,也同記憶里的人重疊。
真討厭啊,怎麼一長大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和楚Boss越來越像了。
楚清竟然提劍追了上來,同蚍蜉開始動手。
後者冷哼一聲:“不自量力。”
蚍蜉正待一手接下他的劍招,卻陡然發現——他使不出力來!
混蛋!那老不死的鐵口竟然擺了他一道。
蘇淺連忙出招,欲擋住楚清攻勢,卻也陡然發現——她提不起氣!
提不起氣?!
眼前楚清的劍就要落下,蘇淺本能的抬手去擋……
劍風割破了她的衣衫,劍刃卻在她手腕上方停下。
你先陪他應付着,本王回趟晉江府!蚍蜉說完這句話,然後拔腿就跑了。
“你回來!”蘇淺折身欲追,手腕卻再度被人攥住。
“你到底是誰?”楚清拉近她問道。
蘇淺這會兒真的很生氣。
蚍蜉有事瞞着她,興許就是那枚真言系統,出現了變故。
“放手!”她掙扎着甩開,卻怎麼也甩不開。
楚清心已慢慢冷下。
她不是姑姑。
她脈相輕和,體內全無真氣,且面容與骨齡,也都不過二十歲。
可為什麼他的手還是放不開?
“嘶!”楚清完全沒想到,這姑娘竟然張口朝他手上咬了下來,他吃痛鬆手。
接着就見那女子拔腿跑向鎮外,去追方才那名男子去了。
他心頭有淡淡的失落。
但畢竟這麼多年,每次失望絕望,他已經漸漸習慣了。
找不到,那便繼續找。
反正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蘇淺一路跑出小鎮,已經氣喘吁吁,她喊了蚍蜉好幾聲,對方都沒有回應。
“這個叛主而逃的傢伙!”
蘇淺暗罵但也沒什麼用。
她眼下真的是孤軍奮戰了。
蘇淺猶豫了一番,還是決定先到傅氏醫館去,找找傅雷霆,順便問一問這些年江湖到底發生了什麼。
“請問,你們傅館主今天坐館嗎?”蘇淺一入門便對着掌柜詢問道。
葯台後的老者輕愣了下,抬眸看向蘇淺,感覺她有些面善,卻又想不起在哪見過。
“姑娘是?”老者出言問道。
蘇淺想了想答道:“在下與傅館主有舊,路過便來看望他一番。”
老者聞言先是蹙眉,后又古怪的看了她一眼,終是嘆了口氣,面露哀色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們傅老館主已經過世了。”
“什麼?!”傅雷霆…
蘇淺瞪大了眼。
就算時光又過去了十五年,他也不過才五十二歲吧,這個年紀……
老者看出她眼底的痛殤,便也寬慰道:“老館主已經故去多時,姑娘你也別太難過了,如今是楚傅館主當家,您若有什麼事,找他便可。”
蘇淺愣愣的點了點,沒說話垂眸離去,邁出醫館那一刻,外面陽光刺眼,她突然就垂淚了。
“傅兄。”
你答應過我的事,都不記得了是嗎?
“你這麼早就走了。”
你江湖信義何在?
瞬間她淚流不止,掩面而泣。
“怎麼哭成這個樣子?”
她旁邊有一人蹲下,朝她遞過來一方手帕。
蘇淺聞言僵住,她脖頸遲緩的抬頭,終於看清來人,猛地撲進他懷裏。
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
“傅兄!你還活着啊!”
傅雷霆搖頭失笑道:“原來是因為這個啊,當然離鎮之時,我便已卸去館主之位,你難道忘記了?”
蘇淺止住眼淚。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傅雷霆回宗之後,醫館便傳給了他族兄。
“那怎麼現在是楚清當家?”蘇淺隨他入館,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走向後院。
“千刀島一事中,我族兄也痛喪愛子,其後他便一蹶不振,最終憂思過重,此世而去,再後來,楚清回了萬劍鎮,這醫館便由他繼承了。”
“那你呢,仍是閑雲野鶴?”蘇淺接過他遞來的一杯茶,正欲飲下。
然對方的下一句話卻讓她愣住。
“你生死未卜,我哪敢閑雲野鶴,江湖四海,我一直在找你。”
他凝眸看向蘇淺,認真問道:“你究竟去了哪裏?”
蘇淺頓時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我…”其實只是睡了一覺。
再醒來就物是人非。
“傅伯伯。”楚清突然在門外喚問道:“我姑姑做了八鱔魚,你晚飯要不要過來一起吃?”
房裏蘇淺一臉懵逼。
然另一人則是一臉淡定的抬聲回道:“好,你回去告訴她,再多加兩壺酒,我有客人一起去。”
外面楚清應道:“知道了,那我先回去了,姑姑還在家裏等着呢。”
“你去吧。”傅雷霆回應他道。
蘇淺一臉卧槽。是她耳朵有病,還是這倆人腦子有病。
傅雷霆看了看她,說道:“別這麼大驚小怪,楚清他沒病。”
“只不過有時候,人要想活下去,就總得有個支柱。”
“而你蘇淺,就是他那根支柱。”
蘇淺頓覺毛骨悚然,豎起一身雞皮疙瘩。
……
清風書院,蘇淺隨傅雷霆一同進門,老實說,她這會兒再見楚清,的確有些尷尬的不知所措。
“姑姑,傅伯伯他們來了。”楚清對着空氣說道。
蘇淺不自覺的往傅雷霆身後挪了挪,後者卻又將她拽了出來,推向楚清面前,介紹道:“這位是我小友,名喚蘇淺。”
“這位是我義子,楚清。”
楚清盯看了她大概三秒,點頭道:“你好。”他又指着身旁的空位說道:“這是我姑姑,恰巧,與你同名。”
蘇淺看看他,又看看那把椅子。
楚清一直沒說話,似乎是在等着什麼。
蘇淺最終無奈,只得把心一橫,對着空氣說道:“幸會。”
楚清這才滿意,指着另一把空椅說道:“蘇姑娘請坐吧。”
然後這桌間的一席飯,蘇淺就吃的格外艱難。
她眼睜睜看着,楚清不停的往他身邊的飯碗裏加菜。
“姑姑,你嘗嘗這個。”
“姑姑,這個筍不錯。”
“姑姑,……”
簡直變態!
蘇淺猛翻了個白眼,轉眸對着傅雷霆問道:“不是說有酒嗎?酒呢?”
傅雷霆尚未答話,楚清便已截話道:“我姑姑不喜酒味。”
蘇淺淡瞥了他一眼,不搭理,繼續對傅雷霆說道:“天色已晚,今日又無酒,我們要不改日再聚吧。”
她說著便欲起身。
傅雷霆攔住了她:“萬劍鎮亥時之後便有宵禁,小友你若暫無居所的活,今晚不妨就先住在這裏。”
“什麼?”
有沒有搞錯啊?!
這還是個武俠世界嗎?!
說好的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呢?!
你搞什麼宵禁?!
“蘇姑娘是外地人吧。”楚清放下碗筷突然說道:“宵禁在本鎮實行已有十年了,每年抓獲的可疑人士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你猜最後他們都被如何處置了?”
蘇淺特別不想跟他說話。
抓緊傅雷霆的衣袖低聲說道:“你今兒已經坑了我兩把,別想再坑我第三把,否則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帶我回醫館。”
傅雷霆無奈道:“醫館裏住的都是病患,哪還有空房,現在連我都得在書院裏借宿。”
蘇淺還沒得健忘症。
她書院裏有幾間房她記得清清楚楚——後院東西廂各一間,那是陸致遠和楚清的居所,北室還有一間書房,廚房在南邊。
前院是書堂和客堂,左一間庫房,右一間客堂,她的卧房建在樓上。
哪還有第四間住的地方?
“姑姑說你可以和她擠一擠。”楚清蹙着眉說道,似乎是有些不太願意。
蘇淺倒起一身雞皮疙瘩。
“不必了。”她一把拉起傅雷霆說道:“我準備今晚與傅老友通宵達旦,秉燭暢談,蘇姑姑若能為我們備上一壺酒,那就感激不盡了。”
楚清眯了眯眼,凝望着她片刻。
回道:“姑姑說不妥,姑娘一介女子,還是愛惜些名聲的好。”
“噗嗤”一聲,傅雷霆沒忍住,笑了出來,他拍了拍蘇淺的肩膀道:“蘇館主所言甚是,老朽也年紀大了,秉燭夜談怕是熬不住了,小友若有此雅興,不若由我兒代陪吧,老朽要去睡了。”
他說完便走了,留下蘇淺與楚清大眼瞪小眼。
“姑姑你也去睡吧,蘇姑娘我會照料好的。”
“好,我明白。”
卧槽!
蘇淺看着他在那裏自言自語,突然轉身扭頭就跑,她寧可去擠書房!也不要和變態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