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陛下和狗爭寵的日子06

快到傍晚時，風狠狠颳起，雨跟着從天幕里砸下來，將殘紅斷葉打落在地，道路中凹凸不平處瞬間積滿水。一雙黑色靴子精準地避開水窪，將零落的花踩入泥土。

希利爾撐着一把墨藍色的傘，雨順着傘骨尖滴落，綴成一串珠簾。曲折幽靜的鵝卵石路走過後，一棟別墅映入眼帘。他走到檐下，收傘、按響門鈴。

給他開門的人依舊是蕾娜塔，少女屈身行禮，“日安，陛下。”

希利爾嗯了一聲，往屋內一掃，沒有看見尤諾的身影。

“老師不在家？”希利爾眉頭不甚明顯地皺了一下。

“大人在家，不過他正在處理一些要緊事，處理完就下樓。”蕾娜塔將希利爾往客廳里引，“今天大人帶了新的茶葉回來，請問您想喝紅茶還是洋甘菊呢？”

“不用了。”希利爾坐到沙發上，“我在這裏等老師就好。”

“那我去幫您催一催。”

蕾娜塔話音剛落，二樓就傳出含糊的狗叫，混合著別的聲音，像是重物從地板上滑過去，然後撞到盡頭的柱子猛地頓住。

接着希利爾聽見有人踩着拖鞋從屋裏走出，“我都說過多少次了，你要吃橙子就好好吃，不要灑得滿地都是汁水，也不要整個吞，沒人和你搶。”

“過來，我沒讓你不吃，橙子給我，我幫你削皮剝好。”尤諾彎下腰，攤開手心伸到小瘋子面前，語氣滿是無奈。

“這就是你說的要緊事？”希利爾挑眉，偏頭看向蕾娜塔。

少女的表情瞬間有些尷尬，她微微垂下頭，片刻后又抬起，“因為昨天晚上小瘋子吞了一整顆橙子，結果卡在喉管里。尤諾急急忙忙送它去醫院，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橙子取出來。它剛才又打算對橙子動手，所以得要人看着。”

“哦，削橙子皮，真是要緊事啊。”希利爾抬抬眼皮，起身往樓上走。

尤諾捏着小瘋子下巴，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被口水洗得乾乾淨淨的橙子從它嘴裏摳出來，懲罰性地在小瘋子嘴上打了一巴掌，他直起身，正好對上希利爾的眼睛。

那是一汪湖泊，平靜地倒映出他的影子，但細看之下尤諾發現深處有一絲波紋。在湖心深處，微光蕩漾，折射出不一樣的色彩。尤諾一眼就看穿色彩中的情緒，對方對他有些不滿。

換位思考一下，如果自己是皇帝，突然到屬下的家中，而屬下竟然不立馬接見，反而在卧室里關着門逗狗。他也會不滿，甚至還會表現得更為強烈。

“見笑了，陛下。”尤諾當即垂下眉眼，將對小瘋子的無奈和生氣都柔化，露出溫和又飽含歉意的表情。

那條黑白雜色的狗卻忽然竄到尤諾和希利爾之間，喉嚨里發出低吠，似乎在警告希利爾不要靠近。

“回來。”尤諾上前兩步，彎腰把小瘋子半拖半抱回來，伸手給它順毛，“聽話，不許叫，待會兒給你準備晚飯，你先去玩。”

說完尤諾在小瘋子背上拍了拍，後者卻不為所動，依舊緊盯着希利爾。

“抱歉，它大概是有些怕生，我把它關到卧室去好了。”尤諾臉上的歉意加深，對小瘋子也露出了不悅。

階梯之下的希利爾瞥了尤諾一眼，“關在卧室？一般來說都是把寵物關到它們自己的籠子裏，這麼說來它平時睡覺是睡在老師的卧室了？”

尤諾不知這人為什麼說話帶着股火藥味，他也不太想給這人熄火，便沒有答話，逕自把小瘋子拖進自己卧室，又剝好橙子放進盤子裏，洗完手擦乾后才又回到客廳。

“陛下今天過來，是有什麼事情嗎？”尤諾站在離希利爾兩米開外的地方，眉目低垂，黑色雙眸如同快要降臨的夜色，風透過沒有關牢的窗吹進來，拂過他的衣角，掠過唇角時，那抹清淡的笑意彷彿就要跟着被吹盡。

這是尤諾“死而復生”后第一次對希利爾表露出溫和和疏離以外的情緒，有些冷，還透着點不耐煩。希利爾內心百感交集，千思萬緒理不出個頭，他翹起的腿換了一隻，道，“就是來看看老師，沒有別的事情。”

尤諾往窗外掃了一眼，“天快黑了，外面還下着雨……”

“老師又要趕我走？如果我沒記錯，這是第三次了吧。”希利爾眯了眯眼，起身大步走到尤諾身前，鑽進來的那絲風吹得他心煩，又抬手將尤諾身側的窗合上。

“我並沒有趕你走的意思。”尤諾微微低頭，不着痕迹地繞離希利爾，“只是陛下太忙了，沒有必要在我這久留。您要喝點什麼嗎？我這有洋甘菊和紅茶。”

希利爾隨便選了一個：“洋甘菊。”

“晚餐有什麼想吃的嗎？”尤諾又問。

聽到這句話，希利爾眼前一亮，但他立即意識到自己表情過於明顯，趕緊微調雙眼和眉毛的動作，勉勉強強喜形不露於色，“客隨主便，老師做什麼，我就吃什麼。”

我做豬飼料你吃么？尤諾腹誹着，轉身走進廚房。

幾分鐘后，水溫達到七十度，尤諾關掉熱水壺電源。

順時針一圈一圈繞着往茶壺內注水，淡黃色的花上下浮動，乾枯的花瓣在水中舒展，水量差不多后，他將茶杯放到壺口處預熱，然後才放在盤子裏，連同一小罐冰糖一起端給希利爾。

尤諾深諳待客之道，也懂得如何討人歡喜。他沒有將托盤放下就走，而是將洋甘菊茶倒出一杯，送到希利爾手上。

“謝謝老師。”希利爾接過尤諾遞來的杯子，茶湯淡黃，有些燙手，但能握得住。

尤諾指指托盤上的橢圓矮罐，“洋甘菊的味道可能有些淡，你可以加糖。”

希利爾點點頭，他雖然表情平靜，但眼裏的細微光芒仍是被尤諾捕捉到。感覺有些微妙，和給小瘋子投喂的時候類似，不過這位比樓上的狗要內斂許多。

“那我去做飯了。”說完，尤諾轉身走向廚房。

他在家一向是穿居家服，在得知皇帝大人又來了的時候，是打算換成正式服裝的。但小瘋子護食護得厲害，蹦起來把橙子一叼，接着打轉方向就往外撲，他攔了一下沒攔住，也因了這一下，小瘋子直接撞上走廊的欄杆，沒有撒丫子跑去樓下。

尤諾也因此以這幅隨便的模樣出現在希利爾面前。

還在小瘋子鬧出的動靜太大，成功轉移了皇帝陛下的注意力，讓他沒有注意到這方面的怠慢。

不過小瘋子也很奇怪，見到別人都好，唯獨看見希利爾時跟看見殺父仇人一樣，恨不得撲上去直接送他歸西。但仇視的同時又忌憚希利爾。

大概是希利爾的氣場太具威懾性？

尤諾一邊琢磨着，一邊取來圍裙系在腰間，開始洗菜摘菜。

肉早就腌上了，不僅用了鹽和料酒，還有了花椒油。

小瘋子已經習慣了尤諾的口味，身體也沒出現過不良反應。

至於希利爾嘛，他自己突然來的，被辣得哭鼻子也好，直接歇菜也好，都是他自找的。

一壺洋甘菊喝了半杯，希利爾就坐不住了。雖然上一次來也是踩着飯點，但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同了。

他從沒想像過能有再度這樣，他坐在沙發上喝着尤諾泡的茶，而尤諾在廚房為自己忙活晚飯。

是的，為自己，希利爾陛下已經完全把樓上的狗拋在腦後。

希利爾放下茶杯，刷得從沙發上站起，快步朝廚房走去。

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尤諾切菜的手一頓，偏頭看向來人，“陛下？”

“嗯，沒什麼。老師你忙你的，我隨便看看。”希利爾擺擺手，示意尤諾把目光移回菜板上。

尤諾扭回臉去，一手碼着青椒，一手拿刀，略帶手抖地切絲。

他以前做菜不是沒被參觀過，但從沒像現在這樣不自在……和緊張，還有些不爽。

將所有青椒切好放進盤子裏，用水沖乾淨刀，尤諾轉身：“陛下，您站在我身後有些影響發揮。”

“我看老師你發揮挺好的啊，這青椒絲切得厚薄均勻，十分好看。”希利爾說著，從盤子裏捏出一根青椒絲，翠綠的青椒絲上沾着水珠，像是朝露初生在草葉上。

尤諾：“……”當他什麼都沒說。

就這樣，輕微手抖的尤大廚在希利爾陛下的強勢圍觀下，做出四菜一湯。

然後尤大廚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變戲法似的拿出一隻小鍋，裏面裝的和桌上擺的是同樣的東西。

尤諾叫來蕾娜塔：“來，把這個給小瘋子端過去。”

少女外表的智能管家“哦”了一聲，啟動自動浮空托盤，端着小鍋往樓上去。

小瘋子在卧室里刨了好久的門，和它高度相等的那片區域儘是划痕，門開的瞬間它撲出來，幸好來人是蕾娜塔，如果是尤諾的話，肯定連人帶鍋被撞到地上了。

蕾娜塔把托盤放進卧室，小瘋子被香味吸引，立即竄回去，同時蕾娜塔眼疾手快地關門，把這條狗再次鎖在門后。

“哎，又要給門補一次漆了。”少女搖着頭，虛擬影像消散在空中。

樓下廚房。

希利爾臉色不太好，甚至有越來越沉的趨勢。尤諾沒有出言解釋，他淡淡開口：“陛下，吃飯吧。”

同時他從碗櫃裏拿出碗筷，將其中一副塞到希利爾手上。

沒錯，尤諾是故意的。

既然你膈應了我，那我也不會讓你好過，愛吃不吃不吃拉倒門在那邊出門直走不送！

尤諾的情緒外露得明顯。

希利爾將尤諾的表情盡收眼底，微微一怔，五味雜在一起，有些苦又有些甜。

老師在他面前越來越不掩飾了呢，把不耐煩和不喜歡錶現得淋漓盡致……陛下捧着自己的碗坐到尤諾對面，默默心想。

炒菜依舊好吃，尤諾家的米似乎都比宮裏的香甜。有那麼一瞬間，皇帝陛下想要賴在這不走。

吃飯過程中尤諾半句話都沒說，心裏想的全是怎麼把希利爾打發走。

面前這個人，元帥尤諾的故人們，以及他的粉絲，所有人的好意和關心、愛戴與追捧都不是給自己的，只有猜忌和好奇真真實實地落在他身上。

他還是個少年，少年一貧如洗，所擁有的不過是夢想和能夠實現夢想的雙手。

想來是他選擇錯了，新生活的開端不應始於艾托納帝國，他該去一個沒人認識“尤諾”的地方。

可是現在……要怎麼才能走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