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點名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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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院出來時,日已西山,漫天都是深不可測的紅。
姜瑤坐在車後座,把頭偏向窗外,靜看風景。
平心而論,父親雖然常年忙碌,生活作風也有些不太檢點,但對她卻是很寵愛的。
記得那時候,母親去世,她還很小,父親怕她承受不了,瞞了她整整三年,直到她自己發現真相,父親才敢承認。
後來,父親雖然頻繁更換情人,但從不會讓那些女人在家裏過夜,唯一一個就是現在的鄭希音,因為她待她很好很好,好到父親終於滿意,這才把人生的第二任妻子定下。
姜瑤記得,不久前,她曾和父親說過,她不想嫁給林子凡。父親聽后,手掌慈愛地撫摸她頭髮,含笑說,行,我們瑤瑤說不嫁就不嫁,這個不喜歡就換一個,爸爸讓你自己選。
多好的爸爸啊,可是為什麼活不長呢。
她愛的人,為什麼都活不長呢。
姜瑤無聲地嘆一口氣,手指在膝頭反反覆復打圈。
如果父親不是突發腦中風,她就不用嫁給林子凡了吧;如果父親沒有昏迷不醒,鄭希音就不敢這樣逼迫她了吧。
可是鄭希音哪來的膽子,竟然敢逼迫她做她不喜歡的事情,難道她就不害怕父親醒來以後,責罰她嗎。
父親到底什麼時候能醒來呢。
還是,再也不會醒來了?
“到了。”一聲溫柔的女音把姜瑤的思緒拉回來,她回過神,發現車已經停在琴行門口。
姜瑤提上小提琴盒,對鄭希音及副駕駛座的張律師道一聲謝,就要推門下去。
“等等。”鄭希音喊住她,姜瑤疑惑地停住腳步:“?”
“絲巾沒有系好。”她柔聲提醒,把姜瑤的肩膀板正,幫她整理圍在襯衫方領下的亮色絲巾。
這是一條難得的由姜瑤自己選擇的絲巾,幾何圖案,色彩鮮亮,靚麗中略帶點成熟,和鄭希音為她選擇的那些粉嫩系公主飾品完全不同,正合她含苞待放的年紀。
姜瑤時常覺得,鄭希音雖然待她很好,卻總像對待床頭那一排芭比娃娃一樣。
房間的裝飾由鄭希音決定,她穿的衣服,由鄭希音決定,甚至連手機上的掛墜都隨鄭希音喜好。
她像精緻的瓷器,像停留在八歲的小女孩,沒有靈魂,沒有選擇,任人打扮。而這個人,總是帶着一張溫柔蠱惑的臉,笑着對她說,瑤瑤,我是為你好,瑤瑤,我是這世上除了你爸爸之外,最愛你的人。
“做事馬馬虎虎,這麼著急幹嘛?”鄭希音溫柔責怪,把她領口豎起,重新整理絲巾,再繞到前面打一個漂亮的領結,最後把白襯衫的方領按下,撫平尖角,滿意道,“乖,我們的小公主,去練琴吧。”
姜瑤頷一下首,重新推門走下去。
她穿過馬路,走到琴行門口,大門半闔,輕輕一推就開,姜瑤回頭,越過馬路,對面的街邊還安穩地停着那輛黑色轎車。
車窗一直開着,鄭希音感受到她的視線,笑着點了下頭,像這世間所有稱職的母親那樣,慈愛,專註。
姜瑤推開大門,走了進去。
穿過綠草如茵的甬道,走進屋裏,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邊布着幾個寬敞的琴房。
每一扇門后,都傳來來自不同樂器的、悠揚的樂章。
姜瑤提着小提琴,走進屬於她的那間練琴房,和等待許久的俞老師打過招呼,二人開始上課。
俞老師授完課,起身出去辦事,姜瑤獨自在房中練習。
練琴練到一半,窗戶突然傳來一聲石子敲擊的聲音,她的手頓了一下,琴音一止,隨即又響起來。
過了一會兒,窗戶被人在外面拉開,穿着裙子的崔佳佳翻了進來。
她一躍跳到地上,幾步跑到姜瑤面前,高興地說:“搞定了!幸虧你想起那個人的名字!”
姜瑤怕琴音停下,會引來俞老師的注意,只能一邊繼續練琴,一邊壓着聲音問:“你去過那家會所了?”
崔佳佳手背在後,一臉得意:“我打電話問的,定了今晚。”
一首悠揚婉轉的《西班牙小夜曲》在升調時卡了一卡,扯出一個尷尬的變調,姜瑤的小慫膽顫顫的:“今晚啊——”
崔佳佳雙指夾一張房卡,騷里騷氣地在她面前晃了晃,然後插|進她前襟口袋:“對,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了。”
姜瑤硬着頭皮答應,對崔佳佳示意:“過來幫忙。”
崔佳佳接過她的琴弓和提琴,替她留在這裏繼續練琴。
姜瑤則拎起外套,從窗戶翻了出去。
窗外,暮色四合,華燈初上,疏朗星辰漸漸爬上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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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所里,沈知寒走進衛生間,對着鏡子摸了下額頭和嘴角的淤青,痛得倒抽一口涼氣。
他現在有兩份工作,一份在晚上,這家會所里。
另一份在白天,一家安防公司里,那地方他剛應聘成功,正處於培訓階段——練習挨打和打人。
今天的警衛培訓是一對一實戰PK,他剛學散打沒多久,不幸地撞上老隊員,被打慘了。
真倒霉。
沈知寒從兜里撈出一個創可貼,這是前台的女招待獻殷勤遞給他的。
那女的一看到他臉上挂彩,大呼小叫得好像他要死了一樣,整個人趴上來,恨不得用嘴給他舔傷口。
沈知寒把包裝撕開,對着鏡子,把創可貼貼在額角,然後擰開水龍頭,用涼水沖沖臉,提一提精神。
再抬頭,晶瑩水珠順着臉頰滾落,有一滴凝在鼻尖,要墜不墜的,他用力甩了甩頭,用手抹一把臉,轉身出去。
經理正在外面找他,見到人,剛喜氣洋洋地叫了聲“阿榮”,下一瞬,臉色就變了:“你這臉是怎麼回事?”
“摔的。”他懶得多做解釋。
“那你可真夠不小心點,摔成這樣,得是臉着地吧?”經理覷他。
沈知寒遷就對方高度,低着頭,沒說話,幾滴水珠滾落埋進他烏黑濃密的劍眉,然後又往下流淌,陷進深邃的眼窩裏。
經理繼續笑眯眯地說:“又有生意了,今晚有人點你——點名要你!”
他頓了一下,說:“我受傷了。”
經理聽了這話,做一副“你少糊弄我”的表情:“傷的是臉,又不是那玩意兒。再說了,我們阿榮就算臉上挂彩,也比那些外面那些人強。”
沈知寒不說話。
經理見他沒有表態,語氣變冷幾分,不善地說:“阿榮吶,你可別忘了,你跟我這預支了大半年的薪水,這錢要是擱外頭放貸,我能賺不少錢呢。”
一提到錢,沈知寒周身銳氣散了去,他辨不清情緒地說:“一次,你答應過我就一次,我已經做到了。”
經理神色一凜,不悅:“你這是要跟我明算賬是不是?那行,我們就來算計算計,我給你的錢到底值你為我賣命多久!”
走廊這頭背着光,沈知寒站在陰影里,聽經理聲色俱厲數落着自己對他有多照顧,他有多不識好歹云云。
他一動不動地聽着,沉默得如同一尊雕塑。
第一次做這種事是什麼時候。
大概三個月前。
他在VIP包廂工作,被某個富婆盯上,經理好說歹說,他不肯,最後就被下了葯,送進樓上的房間裏。
後來不是沒有人看上他,而是他謹慎了許多,沒有再給經理鑽到空子。
沈知寒忽然抬手,用力撕了額頭上的創口貼,呲啦一聲,狠狠丟在地上。
經理嚇了一跳,迭聲質問“你想幹嘛你想幹嘛你要造反是不是?!”
“多少錢?”他啞着嗓子問,經理愣了一下,沈知寒不耐煩地蹙眉,“你剛才不是說這單客戶大,給的錢多嗎?多少錢?嗯?”
經理見他終於動搖,頓時喜上眉梢,湊上來,用手比了個數,沈知寒眉頭一跳:“怎麼樣,多吧?而且啊,我跟你說,這次的客戶是個年輕姑娘,長得特~漂亮,比,呃,比咱那晶晶還漂亮,你不虧的……”
“真的這麼多?”沈知寒打斷他的廢話。
“嗯!真這麼多!”
“好,我干。”
“乖乖乖,真聽話,來,這是房卡。”經理一雙鼠眼樂呵成了一條縫,把房卡交到沈知寒手裏,再三叮囑,“到時間記得上去啊,別讓人家等急了,對客人的要求要盡量滿足,別擺譜。”
想了想,又不放心,“你這回,才算是真正的正兒八經接活,要不,去楊姐那裏補補課?我現在就給她打電話,叫她……”
“就這一次,”經理愣了一下,沈知寒說,“這是最後一次,下個月,我就辭職。”
剛長成的搖錢樹就要這麼沒了,經理仿被一盆涼水兜頭澆下,不爽:“辭職去哪?你欠那麼多錢,能去哪?”
沈知寒皺緊眉頭,不耐煩:“你別管。”說完,掉頭就走。
矮胖的經理怔在原地,看那個高大背影漸漸遠去,忿忿地急跺腳,恨老天爺沒給自己那樣的身材;恨男人浪費英俊的皮囊;恨自己不能爬上富婆們的床,用幾聲賣力討好換一個揮金如土的生活。
最後,他恨恨地想,今晚的這單生意,你一分錢都別想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