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金錢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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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寒說得沒錯,因為她媽媽——李阿姨,他不會碰李晶晶。
沈知寒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
母親出軌遠走他鄉,父親嗜賭嗜酒,欠了一屁股高利貸,跑了。
他沒錢讀書,高中畢業就輟學,被債主追着趕着,逃到了京寧市。
那是他第一次出遠門,千里迢迢,單槍匹馬,從溫暖的沿海小鎮來到冰封的北國,身上一件單薄皮夾克,凍得臉紅手紅,但心裏仍帶着熱烘烘的希望。
他左右打聽,找到老鄉,本想求對方幫自己謀一份工作,踏實幹活,慢慢把錢還上。
沒想到老鄉是個騙人的貨色,當天晚上滿口答應,跟他稱兄道弟,第二天就卷了他身上所有的錢財,不見了。
那場騙局就發生在李阿姨的小吃店裏。
沈知寒醒來以後,絕望無助,身無分文,在小店旁邊的土垛堆里枯冷地坐了三天三夜。
後來李阿姨收留他,讓他賒了幾個月的房租,他這才熬過最困苦的日子。
沈知寒自認不是個道德感很強的人,但李阿姨的情,他記在心裏。
他再渾,也不會去碰她的女兒。
沈知寒應付完李晶晶,回到房裏,合租的夥伴還沒回來。
他從床底下抽出一個廢紙箱,裏面整齊塞滿了老舊的二手書,他從裏面找出《期貨交易策略》,靠着床板,看了起來。
沈知寒身量高,在不足一米八的單人床上半躺着,修長的腿超出床身,壓在床尾幾本凌亂擺放的舊書上——《微觀經濟學》《國際金融》……那些都是他早就看完的專業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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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陽光透過光禿禿的窗戶漫進來,幾根電線橫過將天幕分割,灰濛濛的小麻雀立在電線上,扭動着小腦袋,吱吱叫喚。
沈知寒摸摸短茬茬的頭髮,從床上爬起,攤在腹部的書本掉落在地。
他光腳踩在地面,拎起褲子,套進去,站起來,抖了抖,把腰帶扣上,然後彎腰,把沾了灰的書本拾起拍拍,丟到床尾。
上鋪的舍友清早才回來,現在正合衣睡死在床上,呼嚕震天響。
沈知寒裸着上身在簡易衣櫃裏翻了翻,沒衣服穿,想起前天把T恤放在洗衣機里還沒洗,於是推門出去,到水房,掀開洗衣機蓋一看,空的。
他低頭洗想了會兒,把洗衣機蓋蓋上,抬腳往陽台走,果然,長長的架桿上掛着他的乾淨的T恤。
是李阿姨洗的。
沈知寒取下T恤,手伸進去,往脖子上一套,再揪住下擺一扯,輕輕鬆鬆套上衣服。
衣服上一股乾燥的肥皂清香,他深吸一口氣,把這股清香都灌進肺葉,然後回屋換鞋,下樓。
李阿姨的小吃店總是開到後半夜,所以早上不開張,但她一般都會早起,準備下午到晚上的食材,順便再給沈知寒塞一份帶肉夾饃的早餐。
但她今天早上沒起來。
這一棟房子死氣沉沉的三層小樓,只有他起來了。
沈知寒在昏暗窄破的小店裏環視一圈,拿起桌上那個已經涼了的肉夾饃,一邊塞嘴裏,一邊拉開門。
出去上班。
周圍都是待拆的建築,街上也沒什麼人,稀稀拉拉,偶爾一輛渾身都在響的自行車騎過去,揚起一片灰塵。
繁華的大都市,高樓林立,攻城掠地般圍住了這個破敗的老區,就像蓬鬆精緻的奶油麵包上被蛆腐蝕了一個洞,刺眼,也礙眼。
早晚要被剜除。
沈知寒現在心裏還有理想,他知道自己早晚會離開這裏。
去上流社會。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雖然幻想着某些遙不可及的事情,但是心裏就是莫名地,有一種預感。
一種自己能辦成大事的謎之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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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中山,一棟坐落在半山腰的小別墅里。
佈滿粉色牆紙的房間,全是做作的歐式傢具,卷草紋的雕花床頭擺放一排正版的定製芭比娃娃。
璀璨的水晶吊燈旁垂下一頂繁複夢幻的純白紗帳,遮住床上一個小小的身影。
桌上,掛着聖誕鈴鐺的手機歡叫起來。
一隻細白的手從紗帳里探出來,拿手機。
姜瑤埋在柔軟的大床上,把手機抵在耳邊,一邊揉眼睛,一邊應:“喂。”
“昨晚怎麼樣?挑到人了嗎?”崔佳佳興奮的聲音傳過來。
姜瑤反應了一會兒,清醒過來,她像鹹魚一樣把自己翻過來,盯着頭頂的紗帳:“沒挑。”
“你……”
“但是看見了一個不錯的人。”
“噫!!怎麼樣!!”崔佳佳激動得頭髮都要豎起來了,她手攏住話筒,壓低聲音,“問名字了嗎?誰啊?PC肌大不大?”
“還行吧——”
“那一定很猛!”
“我忘記他叫什麼了。”
崔佳佳急失望:“靠,不是吧,有沒有搞錯啊。”
“沒關係,記得臉。”那張被光影雕鑄的臉,太英俊,根本忘不掉。
“那你什麼時候去搞他?”
姜瑤被好友大膽的用詞嚇了一跳,嘟囔:“什麼搞不搞的。”
“啊呀,”崔佳佳不耐煩,“那就,你什麼時候去完成人生的重要儀式?”
“……”姜瑤在腦袋裏算了一下,上午練書法,下午要去醫院看爸爸,晚上去琴行練鋼琴,“今天不行,沒時間。”
“噯~明天學校要排練華爾茲,後天又是一天的成人禮,大後天——林子凡要回來了吧?”崔佳佳急切,“你再不抓緊,就真的要錯過最後的機會了!”
姜瑤被她說得一個頭兩個大,焦躁地應付了幾句“我再想想再想想”,把電話掛了。
房間裏重歸寂靜,窗外,樓下的庭院裏,園藝工人剃草的聲音格外明顯。
她掀開被子,腳伸出紗帳,踩在地上,蹭來蹭去,摸索拖鞋,未果,乾脆掀開紗簾,光腳踩在實木地板,往落地窗前燦爛的陽光里一站,伸懶腰,舒展四肢。
門外傳來溫柔的女音,關懷地詢問她:“瑤瑤,起來了嗎?”
姜瑤沉默了幾秒,應道“嗯”。
門推開,鄭希音走進來。
鄭希音是她父親不知道第幾任的情婦,年輕漂亮,比她沒大幾歲。
聽說當年,她父親去鄭希音的學校辦參加校友講座,鄭希音作為接待,服務得十分周到,最後不知怎麼,就服務到床上去了。
姜瑤第一次見鄭希音時,就覺得她天生是做狐狸精的料,一顰一笑,柔中帶媚,媚里藏蠱,很勾人。
事實證明,她沒看錯,後來鄭希音不僅把父親的其他情婦都擠掉,還成功上位成了正房,成了一隻法律蓋章認證的狐狸精。
鄭希音看到她棉質露臍的弔帶背心配短褲,坦坦蕩蕩站在一片金色暖陽里,急忙上前為她披衣服。
順勢把人拉回來,嬌聲斥責:“怎麼穿成這樣站在窗戶前,萬一被拍到就不好了,子凡肯定會生氣的。”
姜瑤披一件到膝蓋的柔色外套,坐在床沿,懶洋洋耷着長腿,問:“記者還沒走嗎?”
“明面上是走了,但誰知道有沒有躲在哪個角落偷窺,”鄭希音一邊拉窗帘,一邊嘆氣,“希望子凡快點回來,現在你爸爸昏迷不醒,公司的董事們都蠢蠢欲動呢。”
姜瑤擺弄着自己的腳趾頭,無話可說。
鄭希音拉着兩片帘子,打量她神色:“張律師說下午跟我們一起去醫院,遺囑的事……”
“我爸還活着。”姜瑤打斷她,抬起頭。
窗帘已經被鄭希音拉上,兩片帘子被窗縫裏的風吹動,露一點縫隙,一束陽光擠進來,抖抖擻擻,落在姜瑤白皙稚嫩的臉蛋上。
這張臉尚有一些嬰兒肥,小巧的下巴初露雛形。
少女才剛剛長大,還站在成人世界的門口,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把她往裏推。
鄭希音往左邁一小步,用身體擋住最後一束光,陰影瞬間吞沒了少女:“我也不希望他死,沒人希望他死。瑤瑤,如果說,這個世界上誰最不希望你爸爸死,那個人一定是我。”
她慢慢地,慢慢地向前走,然後半跪在姜瑤面前,一隻手虔誠地撫上她臉頰,滿目柔光,像在欣賞觸碰一件聖潔無比的藝術品,“我跟你不一樣,你爸走了,你還可以依靠林子凡,可我不行,我什麼都沒有。”
姜瑤被她摸得害怕,渾身戰慄起來:“可我不想嫁給林子凡……”
“噓——”鄭希音一根手指抵在她唇上,眉眼溫柔得能滴出水來,“這樁婚事不是我定的,是你爸爸定的,你要聽話。”
“……”姜瑤沒說話。
鄭希音輕柔撫摸她烏黑柔順的長發,“你必須聽話,你得嫁給子凡,他能幫我們保住公司,他能讓我們繼續過現在這種生活。”
“你穿過一百塊的衣服嗎,住過幾平米的小房子嗎,見過爬滿蟑螂的廚房嗎,吃過街邊的小攤嗎……你受不了的,相信我,瑤瑤,那樣的生活,你受不了的,你生來就是公主,沒見過那樣骯髒的生活。”
金錢會把人慣壞,養一身嬌貴的皮囊。
你說那樣的生活骯髒,可我覺得,我現在的生活,才最骯髒。
姜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