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再見

4.再見

謝冰媛身着一身黛色,在屋子裏垂簾撥着琴弦,琴聲像流水一樣從她指尖汩汩流出,躁動的人群慢慢安靜下來,彷彿冰天雪地里有琴音。

一柱香的工夫很快過去,一曲終了,客人們還沉浸在音樂聲中沒有反應。不知道誰開了個頭,才響起滿座動容的掌聲。

沈清爵端起茶盞喝茶,她的手指本就修長瘦削骨節分明,此刻右手無名指上戴着一個十分漂亮的碧綠的翡翠扳指,更顯得纖纖如玉。

如果無妄樓的人識貨,知道她和她師父戴着的是怎樣的玉扳指,應該馬上就會派人來伺候了。

果不其然,敲門聲響了三下,沈清爵懶得答話,門口的人站了一會兒,慢慢推開門進來。

“哎呦,沈將軍,您可是星宿下凡了,來了也不支會一聲,讓這些個愚笨的老婆子怠慢了您。”一個留着兩撇鬍子的帶圓帽男子彎着腰陪着笑一個勁鞠躬,旁邊站着剛才迎接她的老女人,老女人垂着頭,犯了大錯一樣挪動着腳不敢說話。

沈清爵放下茶盞,拿手帕隨意擦了擦手,漫不經心扔在桌子上。

“外面彈琴的,是誰?”

中年男人見沈清爵這麼問,眼珠子轉了轉知道將軍是對謝老闆感興趣,忙作揖回答:

“是謝冰媛謝老闆。”

沈清爵眯了眯眼,把茶盞往前一送。

管事的中年男人立馬會意,走上來拿起茶壺給茶盞蓄滿水,再小心翼翼把茶盞推送回原來的位置。他知道這是沈清爵滿意自己的回答,放下心說起話來。

“謝老闆最近沒有唱戲,我聽別人講,謝老闆的琴也是一絕,我求着好幾天,終於逮到謝老闆今兒心情好,把她請過來,現在想想我這腦子也有靈光的時候,叫來謝老闆彈奏,正巧您來了滿意了,小人最開心。”

沈清爵抬起茶盞輕輕啜了一口,中年男子不敢妄自發話,等着沈清爵吩咐。

“替我問問她,何時再唱牡丹亭。”中年男子

不明白沈清爵的意思,卻不敢怠慢,忙領着婦人退下去傳話。

謝冰媛坐在無妄樓頂閣里,拿手帕輕輕擦拭着古琴。

“東家?”中年男子試探地問,剛剛他說了來意之後,謝冰媛就這樣擦着古琴一言不發。

“你說她是沈將軍,沈將軍怎會來這煙花之地,多半是哪家的紈絝冒充想見我一面。”謝冰媛繼續斯條慢理擦着古琴。

“東家,就別提那傳說中和大元帥一樣的碧綠扳指了,就氣度身量,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冒充的出來的。”

謝冰媛眉毛動了動,心裏瞭然,怕是傳聞中的剛剛冊封的沈將軍真的來了。只是她無妄樓向來低調,行事穩重,能有什麼讓一個權傾朝野的上將軍惦記?

“請她過來吧。”

中年男子有些為難,但是還是如此照做,若論地位尊卑,一百個他都不夠給沈清爵提鞋的,現在東家有命,他又不得不違抗。“東家可了不得”男子暗想。

他只好硬着頭皮又回到沈清爵門口,拿捏着說話的分寸:“將軍,謝老闆腿腳不便,請您過去一趟。”

中年男子站在門口不敢進去,甚至已經做好了沈清爵隨時會拂袖而去的準備。

“吱”話音剛落,門就被打開,沈清爵已經出來站到了門前,狐裘帶風,一襲藍袍貴氣逼人,周身還透着幾股子輕快之感。

“帶路。”

中年男人看着這個比自己還高了半個頭的女人,忙躬着身子伸手做了請的姿勢在左前方一路引路踱步。似乎不相信,沈清爵何等身份,居然就這麼答應親自去找謝冰媛。

“就是這裏了,小人先下去了。”中年男人下了樓,一路走一路嘖嘖嘖地發出感慨。

“怎麼樣怎麼樣?”一路奼紫嫣紅的美女趕緊圍了上來,甚至幾個演奏的小倌也伸長了脖子想要聽一聽。

中年男人擺了擺手搖了搖頭,“你們知道那是誰嗎?可別想了,那等人物也就星宿下凡偶爾來咱這地方一次了。”

“誰啊誰啊能讓汪叔您這麼說?莫不是哪個二三品的官員?”姑娘們一聽汪福海這麼說,更加好奇,湊在他周圍嘰嘰喳喳的問。

“誰能橫刀立馬,唯我沈大將軍。你們聽過軍隊裏說的這句話嗎?那魏人見了將軍可不也是聞風喪膽的?”

汪福海嘖嘖感嘆,一眾姑娘們都彷彿呆愣住,不再說話,臉上黯然顏色各有春秋。“這輩子能見這麼一回,你們可知足吧!”

沈清爵看着面前的雕花木門,往事如煙飄過,她一刻都不想再等。她勾起手指輕輕叩了叩門。

“請進”房內響起熟悉的清冷聲音,沈清爵開門的指尖有些微顫。

推門而入,謝冰媛從古琴旁款款起身,黛色素袍襯得她身段玲瓏。謝冰媛不卑不亢走過來,曲腿行李:“見過將軍。”當她抬眸一看傳聞中橫刀立馬的沈大將軍,心裏猛然一跳。

她腦海里暗想的沈清爵,應該是五大三粗可比男子的粗狂威嚴女子,沒有想到會是眼前這樣氣度雍容不怒自威的清瘦高挑女人。

沈清爵煢煢孑立在一旁,玄色斗篷無風而動,說不出的冷冽倜儻,白壁一樣的臉上面無表情,精緻的上斜眼裏卻好像有一川濃烈的江南煙雨。

謝冰媛被稱為皇城第一絕色,這一年見過沈清爵之後,心裏已經悄悄把這個名號戴給不自知的沈清爵了。

沈清爵沒有答話,絲毫不把繁文縟節當回事。她踱步到桌邊坐下,衣訣翩翩,質地極好的流蘇跟着一起擺動。伸出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才勉強壓下要洶湧澎湃衝出胸口的感情。

“你每天唱戲還要彈曲,不辛苦嗎?”沈清爵問她。

謝冰媛沒有想到沈清爵會來這麼一句。

“人哪能一直輕鬆,想明白了這些又哪會辛苦。”謝冰媛看着沈清爵十分隨意自然的舉動,也跟着放鬆下來。

“牡丹亭我從未在人前唱過,將軍怎麼知道。”世人都知道京戲盛行,崑曲衰落,而謝老闆不僅京戲獨領風騷,開腔崑曲更是一絕,只是老闆從不唱牡丹亭。

沈清爵怎麼知道?前世北上禦敵出發的前幾日,謝老闆身披錦緞在下了雪的梅林里給她唱了牡丹亭送別。

“這兩年的清伐戰爭以後,前朝舊王侯十二位都不在了,我自小在皇宮裏長大,跟着老奶奶聽戲,現在卻越來越覺得寂寞寥落,就試問問謝老闆會不會唱牡丹亭。”

謝冰媛聽着這段話,心裏的驚懼越來越重,如果不是她幼年周遊合國,幾乎就要淌下冷汗。

沈將軍自小在皇宮長大,當然不會是現在的皇宮,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已經覆滅的舊朝。世人都知道,前朝末年政治潰敗,多年以來英雄帝王的江山到最後被把持在一個老婦人手裏,薄姓窮途末路,老婦人卻每天聽戲遊玩作樂,被多年來虎視眈眈的敵國欺負到了頭上。

跟着老太太聽戲,怕是前朝太后的乾兒子皇帝也不行吧?

而這樣一位尊貴的和前朝糾纏頗深的郡主或者公主的人物,跟着新朝四方戎馬,短短兩年覆滅了十二個前朝舊王侯。

謝冰媛抬起眼在看眼前白璧無瑕的人,眼神有些許的複雜。在她面前悠閑喝茶的人到底有什麼雷霆手段,自己又哪裏吸引了她。

沈清爵轉頭看着她,目光中蘊含著別樣的溫柔:“清爵對謝老闆仰慕已久,今天特此來問,謝老闆什麼時候開台唱戲,我好去梨園洗耳恭聽。”

謝冰媛低頭一笑,她自然不信沈清爵的話,只是為什麼這麼說,也不是現在的她能想明白的。

“改天唱。”

沈清爵聽了這話,眼裏含笑,“打擾了,那就改日再見。”說完起身出門,神色十分輕鬆。

再回到舊王府,已經是深夜時分,十靈掌着燈撐着臉坐在大廳桌子旁的油燈旁,看來是沒有等到她睡著了。沈清爵一抬手,油燈滅了,屋子回歸黑暗。

沈清爵摘下狐裘放在一旁,獨自走上閣樓的書房。

黑暗裏的人總是這樣,沒有白天日光的照耀,更加接近自身的靈魂。死過一次的沈清爵理應無所畏懼,但是她很快發現,她還是十分害怕與謝冰媛的分別。沒有前不久的生離死別,她或許永遠也不曾明白謝冰媛這三個字對她的含義。

沈清爵掌燈,研墨提筆,站在書桌上及身長的畫紙旁,也許沒有明天的日頭初照,她恍惚一會兒會發現自己還是在那一片無邊無垠的黑暗之中。

而把謝冰媛的畫像帶在身邊,倍受煎熬的囚牢也許是最合適的溫柔鄉。

她一站就是一晚上,當最後一筆落下,日光初曉,畫中的人穿着貴妃服回眸看着她。沈清爵一陣恍惚,分不清此刻到底是沐國十七年還是二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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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時再見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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