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七八。人心不如水。

78.七八。人心不如水。

江月清涼半溫酒,生死不過一場休。

兩個侍衛互相對視了一眼。

商青鯉將托着花盆的那隻手伸出傘外,道:“可將此物呈於逍遙王,王爺一觀便知。”

一個侍衛下了台階,雙手捧起那盆植物,又上下將她打量了一眼,道:“你且等等。”

商青鯉頷首。

侍衛捧着植物上了台階,另外一個侍衛將緊閉的硃紅色大門推開一些,他便捧着那盆植物匆匆進去了。

商青鯉淡淡掃了眼再度合上的大門,靜靜站在原地。

不過片刻功夫,那扇門“轟”的一聲再度打開。從門裏走出一個笑眯眯的年輕人,他高高綰着冠發,如墨髮絲服帖順在背後,一身紫青祥雲袍,腰束玉帶,腰間垂着一枚羊脂玉的團花玉佩。

他跨出門檻,杏仁一樣的眼向商青鯉看過來。

立在台階下的女子一身紅裙,白色的油紙傘下是一張不露悲喜的清冷容顏,冷冷淡淡更勝曾經。只有從那雙注視着他的眼裏才可以窺見一絲當年的影子,桃花眼裏微淺的瞳色像極了他平日裏盞中的清茗。

他笑了笑,道:“杜若。”

“好久不見。”商青鯉收了傘,拾階而上,在他面前站定。

面前這人明明早已過了弱冠之年,身量卻比普通成年男子矮了一截,尤其是他生了張娃娃臉,白凈的臉上杏仁一樣的眼睛裏笑意璀璨,秀氣的鼻子下是嫣紅的唇,笑起來的時候杏兒眼半眯,唇角上揚,純粹乾淨的像是個半大的孩子。

逍遙王,玉輕舟。

北楚皇五子,他當年還不到十五歲的時候便封王建府,是北楚唯一一個未及弱冠就出宮建府的皇子。

玉輕舟撥了下腰間團花玉佩下的墨綠流蘇,道:“確實好久。”他往門內一抬手,笑道:“跟我來。”

有侍從接過商青鯉手中的紙傘,待她跨過門檻便撐開傘蓋過她頭頂,隨在一旁。

迴廊輾轉曲折,兩畔草木葳蕤。

商青鯉跟在玉輕舟到了王府會客用的花廳,侍從收了傘退下,玉輕舟隨身的一個侍衛蹲下來為他彈了彈衣擺上行走時濺起的水花。

有婢女上前躬身道:“奴婢伺候王爺更衣。”

玉輕舟擺了擺手,讓花廳里的婢女都退下,沖他的隨身侍衛道:“謹言,去讓慎行把本王今年收的早春茶翻出來泡兩盞。”

謹言轉頭看了眼商青鯉,目光在她裙擺之上停頓了一會兒,猶豫了下道:“爺…”

玉輕舟順着謹言的視線看過去,便見商青鯉紅色的裙擺用銀線勾了邊,上面半明半暗綉了幾片葉子,裙擺靜靜垂下,乾乾淨淨一點水漬都沒有沾染,絲毫不像大雨天在室外行走了的人。廳外雨聲簌簌,他挑了下眉,道:“還不快去!”

禁言面上現出糾結之色,最終還是一躬身出了花廳。

“坐。”玉輕舟道。

商青鯉在主座下右手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了,瞥見放在身側茶几上那盆小小的植株,它一枝獨生,葉子是長橢圓形,頂端漸尖,尾部漸狹,暗綠色,表面粗糙,葉背與梗上都生有細毛——正是她先前讓侍衛呈給玉輕舟的那盆杜若。

她突然就想到了玉落溪。

商青鯉第一次見到玉落溪,是她八歲那年的秋天。

那是她記憶里最跌宕起伏的一年,在火海逃生流落異鄉時傷痕纍纍的她落入了人販子手裏。幾經輾轉,最後被賣入了玉府做丫鬟。

她頂着一張抹的黑漆漆的臉跟着管事的婆子從偏門進了府,和其她人一樣規規矩矩的站在大廳里等着玉府的主子們來挑。

只長她三歲的玉落溪揪着玉千絕的衣擺出現在她們面前,她抬眼便撞見一雙翦水秋瞳。

眸子的主人似是愣了下,突然咯咯笑道:“爹爹,她好黑呀。”

玉千絕聞言不咸不淡的掃了眼她,見她站在那裏,微微低着頭,神色看似怯弱,背脊卻又挺得筆直,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道:“去打盆水來。”

管事婆子很快出去打了盆水進來,玉千絕凌厲的視線依舊停在她身上,道:“把臉洗乾淨。”

她心中想着果然不愧是北楚閱人無數的護國將軍,上前兩步用水把臉上的灰土仔細擦掉,又退回原地站好。

“你……”玉千絕皺了下眉頭,正準備開口。站在他右後方的玉落溪卻在此時拽了拽他的衣擺,伸出手,一指她的方向,道:“爹爹!我想讓她做我院子裏的丫鬟。”

……

她被留在了玉府。

玉落溪領着她回了長樂居,進院子的時候,玉落溪回過頭來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頓了下,緩緩搖了搖頭,道:“我沒有名字。”

院子裏一棵桃花樹下置了口茶末色的大魚缸,魚缸下面是青石板,石縫裏生了幾棵杜若,結了一串串豆蔻樣的果子。

玉落溪一指那叢杜若道:“幽蘭旋老,杜若還生。你就叫杜若吧。”

“是。”她垂下眼,盡量做出低眉順眼的模樣。

她努力在玉府扮演好一個丫鬟的角色,但玉落溪卻不是一個循規遵矩的閨中小姐。隔三差五帶着她翻牆,又不止一次氣跑了玉千絕請來教導她琴棋書畫的夫子。

後來,玉千絕把玉落溪送進了國子監。

她也在玉落溪的堅持下,被帶去了國子監。別人家的丫鬟向來是順從的在一側的休憩室里等着自家的主子下學,殷勤的為主子端茶遞水。但她卻是例外,玉落溪拉着她坐在一旁一起聽課,一起吃飯。

玉千絕被封為並肩王,玉落溪雖然未得到郡主封號,但玉千絕位高權重,玉落溪又是被玉千絕捧在手心的明珠,自然尊貴的幾乎可比皇室公主。

第一次與玉落溪一起聽完課,下學的時候,六皇子玉輕塵湊過來指着她道:“這誰?”

玉落溪晃了晃與她握在一起的手,道:“我妹妹。”

誰都不會明白這三個字帶給她的震撼,彼時她孤身一人,舉目無親,有這樣一個人握着她的手,聲音鏗鏘有力,說,我妹妹。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所謂的姐妹情誼。

玉輕塵狐疑道:“哦?我可沒聽說玉將軍有個小女兒。”

“我說是就是。”玉落溪道。

“那她怎麼還穿着丫鬟的衣服?”玉輕塵盯着她身上粉白色的裙子道。

“我喜歡。”她一挑眉,接過話道。

玉落溪忽然瞪大了眼看着她,她迎上玉落溪的眼,微微一笑。

從那以後,在國子監里背着夫子們她再也不刻意去裝成乖順的模樣,冷眼看着一眾還不識得愁滋味的勛貴子弟,她把唯一的溫柔給了玉落溪。

只有在回到玉府的時候,她才會故作姿態——玉千絕雖然因為玉落溪的緣故將她留在了玉府,但玉千絕並不喜歡她,甚至暗中遣人觀察了她很長一段時間。

後來有天聽課的時候玉落溪誤以為她喜歡吃枇杷,回去果然把長樂居里的花草換成了枇杷幼苗。

她盯着堪堪冒出來嫩葉的幼苗道:“等它們長成大樹再開花結果,你可能都嫁人了。”

玉落溪把手中正在翻的一本書向她擲來,笑罵道:“你放心,本姑娘才不會那麼早嫁人呢。”

她伸手接過那本書,隨手翻開,見是本今人編寫的《九霄志》,第一頁上赫然寫着“天地分焉,始有九霄。其域也,上下四方,**八荒,臨海水以望,不可知其外。靈氣作人,攻伐拓定,部族互戰,裂土九錫。……后四國並起,築邊城以合山川之險,划九霄於四土,曰北楚,橫擴九霄之四,為天下霸主;曰南蜀,盤踞九霄之三,西南世安;曰東朝,得治九霄之二,使要關憑堅御守土固城;曰西臨,分佔九霄之一,有明主其上。分領九霄,互不侵擾,百年未嘗有戰。”

她的眸子裏有波光明明滅滅,最終歸於沉寂。她放下書,道:“若是我有天離開了呢?”

“你能去哪兒?”玉落溪懶懶看了她一眼,道:“走了也沒事兒,枇杷熟了我傳書給你……恩……就寫‘細雨枇杷熟,空江杜若生’吧。這樣你看了就知道我在告訴你,枇杷熟了,你該回來了…怎麼樣?”

她笑,道:“好。”

再後來。

商青鯉果然還是離開了長安。

再回長安,已是四年前。

她翻牆進了長樂居,見到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的玉落溪。玉落溪含着淚抱住她,問她道:“杜若,這麼多年你去哪兒呢?當初怎麼好好的就不見了呢……我找了你好久……他們都說你死了…我不信……”

她也沒忍住紅了眼:“對不起…我……”

玉落溪驀地又笑了一聲,道:“你回來早了,那些枇杷都還沒開始結果呢,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年它們一次都沒開花……”

離開長樂居的時候,她給玉落溪留了只鴿子。

最初玉落溪還時時與她通信,直到有次收到玉落溪的傳書說家中長輩辭世,要隨父親回老家守孝才斷了聯繫。

收到那封傳書的時間,恰好是,三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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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郎腰瘦不勝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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