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七五。念誰多加衣。
江月清涼半溫酒,生死不過一場休。
三年前花朝節上,世居江南的風流名士顧琛邂逅了江湖第一美人宮弦,只一眼便驚為天人,揮筆寫下了這首在江湖上廣為人知的詩。
不曾見過宮弦的人,是永遠無法領略這首詩中勾勒出的美人風骨的。
商青鯉見到宮弦的第一眼,便覺她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不同於原欺雪的靡顏膩理,風情繞眉,宮弦瑰姿艷逸,儀靜體閑,像極了畫卷里的仙娥。
她穿着身素白色滾雪細紗長裙,雲鬟霧鬢,柳眉如煙,分花拂柳而來。端的是盛顏仙姿,群芳難逐。
宮弦的音色低柔中透着些喑啞,卻意外的悅耳,像是一壇上了年歲的老酒,越品越覺餘味綿長。
確實當得起“江湖第一美人”之稱。
“宮師姐!”葉小朵又喚了一聲。
原本算不上喧囂的大堂,亦在宮弦現身的這一剎沸騰了。堂中諸人或起身相迎或驚喜不已,七嘴八舌喚着“宮姑娘”。
宮弦在江湖上的聲望,由此可見一斑。
在這場熱鬧里置身事外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商青鯉,另一個是風不渡。
風不渡見此冷哼一聲,仰頭一口把酒罈里的酒飲盡,將酒罈狠狠往地上一擲,酒罈“啪”地一聲碎開,陶片四濺。
大堂內霎時死一般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風不渡身上。
“咕咚咕咚”咽下酒的風不渡鼻孔朝天,道:“呸,真他娘晦氣,不知道的還以為老子在青樓看頭牌。”
他這話說的實在過分,堂中眾人的目光不由一變,有些年輕氣盛的已按捺不住,拍着桌子怒吼道:“風不渡!”
“你老子在這呢。”風不渡抱着胸不緊不慢應道。
“你算個什麼東西?”
“只會暗箭傷人的鼠輩!”
“他不就是仗着身後有聽水塢和天下鏢局撐腰么!”
喊這些話的,多是些年輕人,有那麼幾分初入江湖,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
年歲稍長些的,都斂眉垂眼,不動聲色。
葉小朵氣白了臉,從宮弦手中抽出她那管被商青鯉扔出大堂又被宮弦接了個正着的碧簫就要與風不渡拚命。
“風鏢頭。”宮弦伸手攔下葉小朵,臉色平靜,淺笑着拱手一禮,道:“久仰了。”
她此番做派,倒是讓風不渡有些尷尬,刻薄的字眼在喉嚨間滾了滾,到底是說不出口了。風不渡又哼了一聲,坐回了桌邊。
商青鯉看了宮弦一眼,轉身走到桌邊提起包袱,逕自到柜子前對有些發愣的掌柜道:“一間上房。”
“哦哦…好的…客官您稍等。”掌柜拿起筆蘸了墨水,寫下房號,又將冊子和筆遞給商青鯉,道:“上房五兩,押金五兩。”
接過筆,商青鯉在冊子上落筆寫下姓名,從包袱里摸出錢袋,掏了一錠十兩的銀子擱在柜子上。掌柜收了銀子,笑眯眯吩咐小二替商青鯉引路。
商青鯉跟在小二身後,順着樓梯向二樓走去,大堂里此時又恢復了喧囂,年輕的俠士不住向宮弦獻着殷勤。
宮弦立在大堂內,唇邊始終掛着得體的笑,寵辱不驚的做派讓商青鯉心下都不由感嘆一把當真是好氣度。
“宮師姐,就是她扔了我的簫。”
葉小朵的視線在大堂中一掃,落到剛行至樓梯轉角處的商青鯉,伸手一指,道。
大堂內便又歸於沉寂,眾人的眉眼間又蘊着看好戲的期待。
宮弦順着葉小朵手指的地方看去,恰好與商青鯉看下來的視線撞到一起,她愣了愣,道:“姑娘請留步。”
商青鯉翻身躍出樓梯邊的扶手,足下在扶手上一蹬,人已直接落到了二樓的走廊上,她坐在走廊的欄杆上低頭看着宮弦,眸光清冷。
“師妹所說之事,不知宮弦能否向姑娘討個說法。”宮弦向前走了兩步,站在大堂正中,微微仰着頭,眸中清輝流轉。
腳尖勾住欄杆,商青鯉將刀囊和包袱擱在膝上,拔了酒囊的塞子,喝了口酒,挑眉不語。
“師姐!”葉小朵跺腳,有些撒嬌似的喚道,嘟着嘴道:“你看她那囂張的嘴臉!”
商青鯉聽言盯着葉小朵看了片刻,實在是不太清楚她先前只是喝個酒而已,怎麼就得罪了這姑娘。
“涯兒,本座的小鯉魚向來不就是囂張慣了的么。”
一把冷沉的嗓音突兀響起。
勾住欄杆的腳一抖,商青鯉整個人差點從二樓摔下,她急忙一伸手抓住欄杆,穩住身形,酒囊、包袱、刀囊都直直向樓下落去。
門外一道翠色身影鬼魅似的閃進大堂,飛身探手接過了商青鯉掉落的刀囊包袱,一抬腳將酒囊向上踹去。
商青鯉翻身上了走廊,倚欄而站,抓住飛來的酒囊掛到欄杆上,自始至終囊中一滴酒水都未灑落。
“卿涯。”商青鯉道。
卿涯回身落到大堂門口,仰頭看了眼商青鯉,道:“商姐姐。”
與商青鯉一起失態的,還有宮弦。
那把低沉嗓音響起的時候,宮弦面上的平靜蕩然無存,眸中似喜似悲,臉頰上飛過紅雲,卻又在聽完話中內容時白了臉。
宮弦甚少在人前失色,在場的老江湖們見此已知門外來人的身份,雖然名門正派對於拈花樓褒貶不一,但面子上的功夫向來是做足了的,因此堂內眾人不約而同起身相迎,道:“長孫樓主。”
商青鯉抬眼,便見長孫冥衣跨門而入。
長孫冥衣眉眼凜冽,似精刀雕刻,身形挺拔修長,遙遙若高山之獨立。一襲簡單的黑袍着身,領口微敞,露出麥色肌膚,隱約有微光掠過。
他進入大堂,一雙寒星目略過眾人,抬目直視站在二樓走廊上的商青鯉,道:“下來。”
“…你怎麼來了。”商青鯉向後退了兩步,道。
“下來。”長孫冥衣重複道。
“長孫樓主。”宮弦上前兩步,開口喚道,她本就有些喑啞的嗓音被她刻意放柔,竟有幾分酥軟。
長孫冥衣幾不可見一點下顎,算是應了宮弦,雙眼始終緊緊盯着商青鯉,道:“不要讓我開口說第三次。”
“……”商青鯉眸中現出些無奈之色,從二樓飛身而下,落到長孫冥衣面前,道:“長孫。”
眼見長孫冥衣旁若無人,宮弦面色有些難看,握着葉小朵的手便欲退下。葉小朵抓着宮弦的手,憤然道:“長孫樓主當年不是說喜歡男人嗎!這個女人又是怎麼回事!”
聞言在場眾人看向葉小朵的目光都有些複雜——當年長孫冥衣拒絕宮弦時說了句喜歡男人,旁人又怎知不會是託詞?葉小朵當眾舊話重提,沒臉的只會是宮弦。這姑娘說話……還真是不經腦子。
“小朵!”宮弦冷了嗓音。
葉小朵一呆,愣愣道:“師姐…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夠了,走吧。”宮弦別過臉。
“等等。”長孫冥衣出聲道。
宮弦不可置信地向長孫冥衣看去。
“不是你們銀箏閣在江湖上放出話說有了‘天殺’的消息么。”站在長孫冥衣身後的卿涯見此上前一步,道:“主人就是為了天殺而來的。”
天殺?
商青鯉聽言眸色一深。
卿涯這番話似是點醒了堂內眾人,一個個如夢初醒般漲紅着臉道:“是啊,宮姑娘,我等就是為了這天殺的消息而來的。”
“對對對,這天殺到底是怎麼回事?”
“消息是真是假?”
“天殺在哪裏?”
頃刻間人聲鼎沸,鬧哄哄地像是要掀了屋頂。
宮弦忙道:“是宮弦的不是,差點忘了正事,家師遣宮弦前來,正是為了告知各位大俠,銀箏閣三日後恭候諸位大駕,一併商討天殺之事。”
商青鯉皺了下眉。
想知道的宮弦已經說了,長孫冥衣自是沒有留下的打算,伸手握住商青鯉的手腕,扯着她就出了酒樓。
“長孫…”商青鯉晃了晃手,見長孫冥衣沒有鬆手的意思,又不好用蠻力掙開,只得有些無奈的喚了聲。
長孫冥衣停下腳步,轉頭看着商青鯉,道:“翅膀硬了,敢不打聲招呼就跑了。”
“我…”商青鯉道:“本以為一個來月就能回的。”
長孫冥衣冷着臉,道:“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上的毒。”
“…沒有。”商青鯉自嘲道:“想忘也忘不了。”
“很好。”長孫冥衣道:“回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