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七四。相思了無益。
已是四更天。
繁星如水。
商青鯉獨自走在山道上。
山道兩側是一望無盡的林海,偶有風至,卷着松柏的氣息拂面而過。
她伸手從腰間的袋子裏摸出聞命,薄石片一樣的聞命,入手沉甸甸的。藉著星光月光,她輕易便能看清石片上的兩行小字。
“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
商青鯉記得,這一句與先前玉落溪反覆向她提到的那句“顏如渥丹,其君也哉”一樣,都是出自《詩經》,是《揚之水》裏的句子。
其中“我聞有命”的“命”字,有命令、政令之意。
只是商青鯉始終想不透這個“命”指的是什麼樣的命令或政令。
世人都傳聞命內藏天機,窺之可得長生。但聞命在衛氏一族,世代相傳,數百年來卻無一人得以勘破其中深意。
這玩意兒……到底有什麼用?
所謂得長生,商青鯉是不信的。
太過虛無縹緲的存在,如鏡中花水中月。
她對此,並不感興趣。
白日裏沈棄當著眾人的面說出了聞命在她手裏,又點破了她西臨太女的身份,只怕要不了多久,這事就會傳的天下皆知。
是以,如今聞命對她來說,無異於燙手山芋。
商青鯉披着星辰明月一路順着逶迤山道而下,至山腰時,便見山腰一側有一棵楓樹生長的格外茂盛,無人修剪的枝椏在夜色里張牙舞爪探向山道。
而倚靠在楓樹下的那人,衣白若春日枝頭上灼灼怒放的梨花。天上的皎潔清輝灑落在他身上,有山水落在他的眉眼之中。
商青鯉駐足,眉梢微揚:“玉無咎。”
“商姑娘。”他喚道。
“有事?”商青鯉把握在手裏的聞命塞回袋子裏,伸手撥開探向山道的楓樹枝,走到玉無咎面前不遠處站定。
玉無咎幾不可見地搖了下頭,道:“一起下山。”
“好啊。”商青鯉隨口應道。
玉無咎定定看了她一眼,抬步邁入山道。
一路無話。
商青鯉沒有問玉無咎夜裏上山的原因,也沒有開口質問他當初為什麼會讓柳一監視着西臨侯府。
眼見山道快要走到盡頭,商青鯉腳下一頓,轉身看向跟在她身後一言不發的玉無咎,忽而笑了笑,喚道:“玉無咎。”
不常笑的人笑起來總是有種致命的吸引力,一如此時。
她那雙艷色天成的桃花眼彎出好看的弧度,看人時向來清冷疏離的眸光如晨間的薄霧般散開,星光月光落在她眸底,光影如水。
玉無咎眼睫一顫,垂目避開了商青鯉的視線。
他此番模樣看在商青鯉眼裏,滿是寂寥與落寞。商青鯉微怔,胸口有些發澀。
她止了笑,伸手從腰間袋子裏摸出聞命,遞給他道:“給你。”
半個巴掌大小的薄石片躺在她瑩白的掌心上,光可鑒人的石面在月光下閃爍着奇異的光澤。
玉無咎身子一僵,猛地退開一步,道:“不必。”
商青鯉抓住他的手,把聞命塞進他手裏,道:“我拿着也無用,你莫要讓他人知道它在你手裏便好。”
她言罷鬆開手,稍稍仰頭看了他一眼,道:“告辭。”
玉無咎在她轉身時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用了很大的力氣。
手腕被他攥的有些疼。
商青鯉側過身子,眉梢一挑,道:“怎麼?”
一輪明月掛在玉無咎身後的樹梢上,他白衣墨發,眸光晦澀,聲音輕到幾不可聞,“我想要的不是它。”
商青鯉啞然。
她抿了抿唇,瞧着他面上的落寞神色,靜默良久,道:“抱歉。”
玉無咎勉強笑道:“你用不着說抱歉。”
他嘆了口氣,還想再說些什麼,話到唇邊卻又止住,只定定看了她一會兒,攥住她手腕的手一用力,伸手把她攬入懷中,擁着她道:“保重。”
“保重。”商青鯉重複道。
玉無咎鬆開手,看着商青鯉轉身走遠。
他站在山道之上,手上握着的是人人想要一窺真面目的聞命,神色無悲無喜。
他多想開口喚她的名,留下她。
可是他不能。
卿自無意,我便休。
山道盡頭左轉,是一條沿着山腳繞行的小徑。路很窄,只容得下一人通行。
小徑左側是拔地而起的遙山,右側是一道斜坡,斜坡之下便是遙山腳下的小鎮。
商青鯉將將走到小徑盡頭,就見江溫酒負手而立,背對小徑,正抬頭看着天上那輪東去的月亮。
他長長的青絲順着肩背流瀉至腿彎,如雲如墨。綉了銀色雲紋的寬腰帶系在他腰間,勾勒出窄窄的腰身。他靜靜站在那裏,寬大的袖袍和衣擺在徐來的清風裏翩飛。
商青鯉放慢腳步走到他背後,伸手圈上他清瘦的腰身,將頭枕在他背上,深深吸了口他身上的檀木香。
“錚錚。”江溫酒握住她扣在他腰上的雙手,溫聲喚道。
“嗯。”商青鯉闔上眼,臉頰隔着衣衫蹭了下他的背。
江溫酒身子略僵,他有些無奈的轉過身,就勢將她摟住,嘆道:“我們回家成親吧。”
“好。”商青鯉應道:“天一亮就啟程。”
“這麼迫不及待?”江溫酒戲謔笑道。
商青鯉從他懷裏抬頭,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嗯……”江溫酒沉吟道:“其實是我迫不及待了。”
商青鯉莞爾。
回到客棧只睡了一兩個時辰,天色就已大亮。
卿涯和無涯兩人早早起床做好了一大桌早膳擺在了一樓大堂里,等商青鯉洗漱完下樓時,其他人都已坐在桌旁等着她一道用膳。
她伸手揉了揉太陽穴,走到江溫酒身邊坐下,看了眼桌上豐盛的菜肴,對眾人道:“起晚了。”
“哼。”商逐岫輕輕哼了一聲,舉着空碗道:“為師餓着肚子等了你一早上。”
商青鯉忙起身接過他手上的空碗替他盛了碗白粥,遞給他道:“師父,喝點粥。”
“哼。”商逐岫不太滿意的瞥了眼那碗白粥,到底還是伸手接了。
商青鯉想了想,哄道:“吃過早膳了我去給你買糖葫蘆。”
“不吃,太酸了。”商逐岫想也不想拒絕道。
商青鯉:“……”
“嗯……你一定要買來孝敬為師……七八串也是可以的。”商逐岫喝了一口粥,沉思道。
商青鯉:“……好。八串。”
眾人:“……”
在坐眾人里除了江溫酒、長孫冥衣、卿涯、無涯、花百枝、花千枝幾人是與商逐岫長時間接觸過的以外,衛淵、衛瑜、姜亓三人昨日都是第一次見到商逐岫,不曾摸清他的性子,一時間臉上神情都有些怪異。
坐在長孫冥衣旁邊的衛瑜清了下嗓子,張口想要說話,長孫冥衣眼疾手快夾了個湯包塞進他嘴裏,冷冷道:“食不言。”
衛瑜樂呵呵點頭,拿筷子夾住被塞進嘴裏的包子,三兩口將它吃完,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長孫冥衣的大腿,見他看過來便對他張了張嘴,露出一口白牙,悄聲道:“再喂小爺吃一個。”
長孫冥衣:“……”
見商逐岫低下頭開始一心一意用早膳,商青鯉放下心來,坐回凳子上。
她堪堪坐下,江溫酒已盛了一碗粥放在她面前,又拿了個空盤子夾了蒸餃湯包等小吃給她。
商青鯉彎了眉眼,喝了一勺粥,道:“小叔,姜叔,長孫,我打算跟江溫酒回去成親。”
她的語氣再平常不過。
衛淵幾人聞言一愣,就聽江溫酒接過她的話繼續道:“西臨侯府小叔你是回不去了,不如先跟我們一起回九淵,等我和錚錚大婚後再做打算。姜叔和長孫,自然也是要去觀禮的。”
他的語氣也再平常不過。
學着商青鯉對衛淵幾人的稱呼,“小叔”、“姜叔”、“長孫”叫起來竟也順口得不得了。
衛淵和姜亓兩人都沒有異議,點點頭便敲定了與商青鯉一道去九淵。
唯有長孫冥衣,扔下筷子沉着眼道:“長孫?”
江溫酒沉默了一會兒,艱難道:“冥衣似乎太親熱了些,我怕錚錚吃味。”
長孫冥衣:“……”
商青鯉聽言不由想像了一下江溫酒用他那雍容至極的音色喚長孫冥衣“冥衣”時的情形,打了個寒顫道:“我不會吃味的。”
“不行!”衛瑜一拍桌子,瞪着長孫冥衣道:“小爺我吃味!”
長孫冥衣:“……”
他薄唇瞬間抿成一條直線,站起身蹭蹭蹭上了樓。
衛瑜一怔,忙扔下筷子想要追着長孫冥衣而去,剛走到樓梯口,長孫冥衣已經從二樓走廊上跳到了一樓大堂里。
他把君子意扔給江溫酒,握着自己的的佩劍指着江溫酒道:“拔劍。”
江溫酒:“……我開玩笑的。”
“噌。”長孫冥衣拔劍出鞘。
商青鯉眼皮也不抬,道:“出去打。”
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