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糖水

8.糖水

非黑即白是我們面對世界最初的態度,然而時光就像攪拌匙,終會將所有真相都混成模糊的灰。

七年前,當哥哥的屍體被抬出東山的時候,秦深當然認為“嫌疑犯”這個沉重的污衊可笑至極。

可經過那之後幾個月的不屑、掙扎、審訊……直到目睹沈牧也被拖進“不認罪就去死”的深淵,終而認清生活殘酷的真相,在母親的眼淚中低下了頭,背負起自己並沒有犯過的罪惡,甚至因此毀掉曾說過“無論如何都會堅持下去”的愛情諾言。

該為此談心痛嗎?

開始必然痛過。

可後來在監獄裏被折磨得半死不活,又明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早已不會那麼矯情了。

往事不可追,往事不必追。

比起撕心裂肺的仇恨與埋怨,終於重獲自由的秦少爺最想做的,不過是彌補給沈牧那份從未帶給他的安穩和幸福。

——

秋風依舊,從死寂的墓園裏走出來時,兩個人都沒有多講話。

直至發現秦家的司機仍然等在路邊,沈牧才開口:“我得去照料店鋪,你別來找我了。”

話畢便扶着僵硬的腿試圖去找出租車。

從前沈牧也習慣開車的,只可惜現在腿部輕微殘疾,實在沒辦法及時地去踩油門和剎車。

聽到這話,秦深當然立刻就攔住他:“別再生我的氣好不好?我帶你去個地方。”

“不生你的氣?”沈牧微微張大美麗的眼睛:“怎麼能講得這麼容易?”

“不然呢?我明白你不想我認罪,不想我毀滅自己的青春,可那時候沒別的辦法!難道要我眼睜睜地任你去死嗎?!”秦深拉住他的胳膊:“我要你活着,所以寧願是現在這種結果。”

“而我寧願去死。”沈牧負氣掙扎。

“你死了我也去死,那你弟別活了,我媽也別活了!”秦深稍微抬高聲音:“世界上總是存在屈辱與妥協的,請你接受現實好不好?”

沈牧仍舊冷着臉不看肯他。

秦深又輕聲問:“還是你不過不想我受苦,惱我多年來的音訊全無?”

沈牧深吸了口氣,終於哽着聲音堅持申明:“你不是殺人犯。”

秦深沉默不語。

“而現在,全世界所有人都把你當殺人犯看待。”沈牧平日不會斤斤計較,可惜提起這件事來卻一字一句都不容分辨。

秦深移開目光笑了下,然後忽然展開雙臂擁抱住他:“我不在乎全世界的人怎麼看,他們若認為我有罪,就當我有罪吧,但我在乎你的眼光,我不希望你一點原諒的機會都不肯給我、永遠認為我背叛了咱們兩個之間的諾言,這對我而言才是是最大的罪名,別讓我在你面前也成為一個罪人,好嗎?”

沈牧的身體微微顫抖着,最後唯有換成了無聲的嘆息。

秦深用力把將他拉回車裏,朝司機淡聲道:“去醫院。”

其實沈牧知道,秦深肯定想讓自己好好醫治腿傷,所以對現在要做的事半點不意外。

可他仍舊沒有從這一天一夜的經歷中緩過神來,忍不住側頭凝望愛人真實的臉龐,在心裏茫然地確認:這個人,是真的回來了……

回答沈牧的,是慢慢相握的溫暖手掌。

秦深沒有再講話,心潮起伏地打量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又掛懷着身邊人的喜怒哀樂。

在過往的記憶中,沈牧是個非常大方、甚至寬容過度的男人。

如今久別重逢,卻還在為當年的事情生着自己的氣,那般斤斤計較的態度,或許會讓有些人認為太矯情。

畢竟秦少爺雖在牢獄裏經歷了痛苦的幾年,但是現在仍有花不完的錢和剩餘的青春,完全沒到走投無路的悲慘地步。

但秦深識趣,正因沈牧那份斤斤計較而感覺到了深刻的愛意:此時此刻的世界上,除了許伽子和沈牧之外,本就不會再有其他人在乎自己的名字旁邊是不是打着殺人犯的烙印。

因為對他們而言,秦深不過就是秦家的二公子,是個可以接觸、可以利用或者需要躲避的身份,至於他是否當真心狠手辣地殺了自家兄弟而獨佔家產,不過是個既暗黑又符合人之常情的故事罷了,根本不痛不癢,哪裏值得不依不饒。

——

當轎車路過一間小小的花店,始終沉思的秦深忽然喚司機停車,然後便打開車門匆匆大步過去。

半晌之後,他才拿着朵無暇的玫瑰花回到車裏,舉到沈牧面前說:“送給你。”

沈牧當然沒有心情接受,冷冰冰地坐在旁邊回視。

秦深討好地笑道:“這個季節、這種店裏,實在是沒有梔子花,但我保證明天你就能看到。”

沈牧忽然覺得他應當很疲憊,終而慢慢的接住了。

車子重新發動。

秦深又道:“很多事都是這樣,雖然難,但只要願意做,肯定能做得到,買花也是,活着也是。”

沈牧的語氣變得和緩:“你改變了很多,簡直像是另外一個人了。”

秦深扶住他的膝蓋:“但你卻沒怎麼變,仍然和我記憶里一模一樣。”

——

七年前秦風橋的親生母親為了逼迫秦深認罪,自然把他最在乎的沈牧當成威脅的籌碼。

由於被軟禁時沈牧被打斷小腿又沒有受到及時的醫治,之後再怎麼到醫院復健,都不能夠正常的運動和行走了。

這次秦深特意請來專家,仔仔細細為他拍片檢查。

無奈最後醫生卻還是搖了搖頭:“如果感覺實在影響生活,又讓你們特別介意,可以考慮再度開刀、重新進行手術。”

秦深非常認真:“有沒有溫和一些的辦法?我不想他開刀。”

醫生沒辦法地苦笑:“是韌帶受損,腿骨也有些錯位,沒別的選擇。”

秦深的希望頓時落空,難過地握住了沈牧的手。

而沈牧卻不在意的起身說:“我早知道是這個結果,現在你死心了,我可以回去開店了嗎?”

秦深趕緊跟在旁邊攙扶:“那我陪你去,幫你干點活。”

沈牧向來自立自強,討厭他像保護弱者那般被對待,立刻掙扎開道:“我自己會走路,你能幹什麼活?”

秦深笑:“幫你們傳菜總可以吧?怎麼說模樣長得還可以。”

沈牧瞪他:“你以為是什麼高級地方,我那店不適合小白臉。”

秦深並不生氣,依然帶笑糾纏:“老闆,你都叫我小白臉了,能不能考慮包養我?”

沈牧真的無法理解,這個人怎麼總有心思講出玩笑話。

他扭頭嘆氣,到底是認了秦深將要一直跟在身邊的事實。

——

中午正是小吃街第一波熱鬧來臨的時候。

經過整夜的秋雨洗禮,這條街道變得非常乾淨。

路邊飯菜的噴香和頭頂明亮的陽光,營造出了種人間煙火的繚繞溫暖。

沈記牛河開在街道的盡頭,雖然店面並不大,卻被打掃得很乾凈。

除了門口架着的炒鍋外,裏面還有個做冷菜的小廚房。

七八張桌子擺在室內,清清爽爽中並不見油膩。

有個小鬍子正拿着拿着抹布仔細擦拭,已經換上了考究的新襯衫的秦深半點不嫌棄,進門把袖子卷了卷,便過去跟他說:“我來吧。”

小鬍子被嚇了一跳,抬頭望向面前漂亮貴氣如電影明星般的男人,疑惑道:“沈哥,這位是……”

秦深搶着回答:“你好,我是他男朋友。”

小鬍子頓時又被嚇了一跳。

沈牧檢查過廚房,緩慢出來的時候不屑道:“少聽他胡說,不過是以前認識的熟人罷了。”

小鬍子笑嘻嘻:“哦,原來是前男友啊,你好你好,我叫陳勝,是這裏的廚師。”

秦深伸出修長的手跟他握了握,偷看了眼沈牧到店門口抽煙的背影,然後打聽道:“這家店店開多久了?生意怎麼樣?”

陳勝回答:“五六年了,不過我只干過一年多,還不錯,小吃街客人挺多的。”

秦深微笑:”人多就好,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

陳勝拒絕道:“哥你別鬧了,把衣服弄髒了怎麼辦?你還是去陪沈哥吧。”

秦深這才走到門外,望着沈牧陽光底下眯着眼睛、慢慢的吞雲吐霧,忍不住問:“你現在煙癮怎麼這麼大?昨天晚上見到你的時候就在抽煙,今天也沒停,我記得以前你不抽的。”

沈牧垂下長到不像樣的睫毛:“失眠,總要給自己找點事做,後來就成習慣了。”

方才在醫院的時候,秦深趁機逼他做了個體檢,雖然沒拿到報告,也猜得到結果不會讓人欣喜。

他忽然伸手把煙搶走:“戒了吧。”

沈牧不高興地冷眼瞧他。

秦深笑:“你戒煙,我也不再抽,公平嗎?”

沈牧沒辦法地望着他把剩下的半支香煙扔進垃圾箱,終於耐心追問:“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嗎?我在跟你說正經的,既然出來總得找點事做吧?”

秦深說:“現在我爸身體不行了,董事會的都是我媽代為出面,你也知道她哪是那塊料?所以我得回公司幫幫忙,否則再任他們胡搞下去,我爸那點家底就要被表親們全盤端走了。”

沈牧插着兜往旁邊的奶茶店走,輕聲道:“搞不清你家的狀況,有事做就行。”

秦深陪着他悠閑邁步:“我不指望能賺多少錢,只是把該盡的責任盡到,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你,所以不會太忙的。”

沈牧不理這傢伙自顧自的安排,抬頭對奶茶店小妹說:“兩杯雪糕紅茶。”

“好的,沈哥今天來這麼早呀。”收銀的姑娘開心笑:“是不是帥哥的親友都是帥哥?”

秦深立刻跟人家隔着櫃枱握手,再度滿臉真誠地自我介紹:“初次見面,我是沈牧的男朋友。”

沈牧真想像以前一樣開揍,但考慮到這人的年齡畢竟不小了,總得留點顏面,故而只是嫌棄地哼了聲,便靠在旁邊等待,拿出打火機來有下沒下的按動起來。

秦深接過很快做好的飲料,幫忙插上吸管遞過去,趁機笑道:“還記得我愛喝糖水?可你以前都不喝的,是不是想我的時候就忍不住找點慰藉?”

“是不是在裏面把腦袋待壞了?沒必要把每件事都說得深情款款,噁心不噁心?”沈牧一把將飲料搶過來:“我只是渴了。”

“別人這樣是挺噁心的。”秦深專註地望着他:“但對你講只覺得開心。”

沈牧隱隱地咬住薄唇,似乎在壓抑給他兩拳的衝動。

沒想秦深卻厚顏無恥至極,忽然把手撐在牆上照着他的薄唇親了上去,半口糖水沒喝就嘗出了甜甜的味道。

可憐的陳勝正拿着雞毛撣子在店門口抖動,抬頭看到這石破天驚地一幕,立刻又石破天驚地跑回店裏跟別的夥計八卦:“你們快去看、快去看!外面有吻戲!那男的到底是幹啥的,還有他停在街前頭的車賊貴呢,老闆是不是被包養了,那這店還開嗎?難道我們要失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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