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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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再見他一面。”魚麗抬起頭來,很肯定地重複了一遍,“我想見他。”

裴瑾輕輕嘆了口氣,一看她的眼神,他便知道余情未了,便溫柔道:“你可想好了,就算是有什麼轉世,也不認得你了,說不定只是一模一樣的臉。”

“他知道我不死。”魚麗平靜地說,“死之前,他和我發誓,生生世世願娶我為妻,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他會不會認得我。”

生生世世?裴瑾覺得心酸之餘,又很欣慰,他說:“那麼,去做吧。”

他不相信有什麼生生世世的愛情,可是,如果魚麗真的還惦記着他,再續一世之緣又有何妨?

過了那麼多年,已經不再是過去強搶就能娶回家的年代了,她或許可以擁有一段平等而美好的感情。

那是她從沒有得到過的東西。

可魚麗反而踟躕起來:“唉,如果有了交集,必然眼睜睜看着他死。”

“麗娘,緣分在你看見他的這一刻就已經開始了。”裴瑾輕聲道,“你知道你對他還有感情,如果不見,你會後悔。”

她略顯迷惘:“會嗎?”

“別怕,試着接觸看看,你喜歡他就考慮在一起,如果不喜歡,分開就好,這年頭沒有從一而終,分分合合都是常事。”裴瑾的聲音很是輕鬆,“別怕,有我呢,我不會叫你沒名沒分跟他。”

魚麗繃緊面孔:“什麼叫有名有份,八字還沒有一撇呢。”

“是是是,不過我覺得如果你要和他接觸的話,有一個前提。”他豎起一根手指。

魚麗好奇:“什麼?”

“你總得先識字吧。”

魚麗:“……”

識字,從學拼音開始。

魚麗對外文字母深惡痛絕:“我認識原來的字,你給我參照就好了,為什麼要我念‘啊啊啊’。”

“不行,必須先從這個開始。”裴瑾非常樂意充當這個臨時老師,至少可以消磨掉好多天,“來,跟我念。”

魚麗扭頭,冷暴力抗拒。

裴瑾自有妙招:“封逸,天羽集團的二少東家,今年三十歲,三十歲,很年輕嗎?沒過多久就要老了,你看看你,青春貌美,總不想跟個老頭子好吧?趁着他還年輕,還養眼。”

“你不要以為自己不老就了不起。”魚麗被他說得惱了,“你女朋友幾歲?”她已經知道女朋友是指在結婚前戀愛時對女方的稱呼了。

裴瑾想了想晏嵐的年齡:“二十一。”

他看看錶,放下拼音卡片,慢條斯理地說,“那好吧,你不學就不學,反正也不是我的事,我去和女朋友約會,今晚鴛鴦被裏正好眠,你呢,衾寒枕冷,夜迢迢,更無寐,多可憐。”

魚麗:“……”

裴瑾還真的就出去了。

魚麗悶坐了一會兒,不甘心地把那幾張卡片又拿了回來,不就是幾個外文么,她就不信了。

***

晏嵐敏銳地發覺今天裴瑾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她試探着問:“發生什麼值得高興的事了嗎?”

“絕對是好事。”

第一樁好事,自然是馬家姐妹暫時逃離魔窟,董菡安排她們住在了綠芽的宿舍里,警方那邊也已經正式立案,之後會和z縣的有關部門聯繫,看如何安排兩姐妹的生活和上學問題。

第二樁好事,便是和魚麗重逢,裴瑾對她的感情十分複雜,雖然他們相識的時間甚至不到一年,不足六百分之一,可是,他們的關係緊密到相隔六百年,仍然是唯一理解對方的人,他們是彼此在漫長的時光河流里,唯一的同伴。

“第三件,”裴瑾抬起晏嵐的下巴,在燈光下仔細端詳,光照在她如玉一般的面頰上,他輕輕笑,“風鬟霧鬢,妙麗天然,我有此等佳人作伴,難道不算是好事嗎?”

晏嵐將眼波盈盈投向他,從她的角度看去,能看見裴瑾朗目疏眉,唇角含笑,她的心臟不受控制得砰砰亂跳起來,是裴瑾的話說得太動聽,還是……她垂下眼眸,微微笑道:“這樣的話,你肯定不止同我一個人說過。”

裴瑾想了想,笑道:“應該是,可我不記得了。”倚紅偎翠的生涯那麼長,說過多少動聽的話,流連過多少香閨,哪能一一記得呢?

他連謝娘都快要記不得了,晏嵐?十幾二十年後,說不定就已經忘記她長什麼樣了。

“我就知道,可我還是被你哄得很高興。”

裴瑾溫和道:“最要緊的就是高興,這世間歡愉是不容易得的,能有就很好。”他緩緩抽開她腰間的細帶,絲綢的睡袍徐徐滑落,“其中,春-宵最短,是不是?”

晏嵐依偎在他肩頭,不說話。

裴瑾將她打橫抱起,往卧室里去,晏嵐雪白的玉足就在半空中微微一晃,恰似風中一朵盛開的白玉蘭。

次日清晨,晏嵐對裴瑾說道:“我今天就該進組了,這段時間要早出晚歸。”

“不要緊,你去忙你的。”裴瑾將長發束好,對她微笑,“有空給我電話就好。”

晏嵐稍稍放心,可轉眼便心生酸楚,這樣不在意,怕是金屋藏嬌的,不止她一個。

裴瑾像是猜到她在想什麼了,於鏡中微微一笑,可什麼也沒有說。

回到別墅的時候,魚麗竟然還穿着昨天的衣衫,坐在沙發上等着他,裴瑾進廚房沖了杯蜂蜜水,笑話她:“怎麼,用功了一整晚?看來真的是‘衾單枕獨數更長’,那‘半床錦褥枉呼做鴛鴦被’。”

魚麗一雙明眸看牢他,慢吞吞說道:“花心定有何人捻,暈暈如嬌靨,那位晏小姐的酥胸潮臉,怕是還沒有消吧?”

裴瑾:“噗——”他一口蜂蜜水噴了出來,嗆到了氣管里,“咳咳咳,你……”

“你什麼你,就你會,就你能,六百年了,我還不能多識幾個字,多念幾本書?”魚麗冷笑,“還有這什麼abcd,好像能難倒我似的,我現在不用你教,我會了。”

她捧起ipad,切換到拼音,啪啪啪打了幾下之後,裴瑾看到備忘錄上出現了三個字:

臭書生!

嘩,還是簡體的。

魚麗把ipad重重放在他面前,面無表情地上樓去了。

裴瑾扶着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半是好笑,半是心酸,他早就知道她天資聰穎,若是身在大戶人家,能識文斷字,未嘗不會是一個徐燦黃峨。

能活到今天,或許也不算是一件壞事。

***

一周后。

裴瑾已經把小學課本都給魚麗過了一遍,簡體字和繁體字原本就有淵源,認起來倒不難,魚麗主要學了數學和英文。

前者進步神速,後者半死不活,裴瑾說她:“心有抗拒,當然學不好。”但也不逼她,討厭便討厭吧,也沒什麼。

“我是要學到什麼時候才能見他?”魚麗問。

裴瑾不假思索:“高中。”

“什麼?”

“你沒有一個合法的身份,怎麼經得起封家人查?”裴瑾慢條斯理地說,“他們家雖說做生意,可背景雄厚,封逸雖然是二子,但一向受看重,你至少得讀完初中,我送你去本市一家高中插班,有了正當的身份,事情才好說。”

魚麗看了他一會兒:“你這樣幫我,我沒有可以報答你的。”

“也對,心有所屬,連以身相許都不行。”裴瑾故意拖延了好一會兒,才笑盈盈地說,“那麼,幸福一點吧,魚麗,你如果過得好,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什麼叫過得好?”魚麗托着腮,“我現在有飯吃,有衣穿,有書念,還不算好嗎?”

“這是最基本的,我想你像普通十七八歲的姑娘一樣。”裴瑾道,“把過去的事忘記。”

魚麗嗤笑一聲:“你能忘記過去的事?”

“我已經學會了不去想。”裴瑾道,“比如,我現在就在想,一會兒我要去一趟公司,然後晚上找地方吃飯,可是有些人想在家隱居,我是丟下她出去吃呢,還是丟下她出去吃呢?”

“我吃薯片。”短短一周,魚麗已經被所有垃圾食品俘虜,最喜歡冰可樂原味薯片和炸雞塊,百吃不膩,“誰要你陪我吃。”

裴瑾答得分外痛快:“那太好了,你自己在家看電視吧。”他把自己的休息室貢獻給了魚麗,讓她學習之餘看電視劇,“八姨太。”

剛補完瓊瑤大劇的魚麗已經知道這個梗是什麼意思了,她想了半天,也還是只能用老梗:“臭書生!酸秀才!”

“八姨太,我和你重申一下,我是兩榜進士,一甲榜眼,”裴瑾向上抱拳,悠悠道,“聖人賜進士及第,並且,在‘死’前已經是正六品了,秀才離我是很遙遠的事了。”

魚麗冷笑:“你的聖人何在?大明何在?”

“就算王朝覆滅,但這並不能磨滅我曾經得到過的榮譽,你現在去進士碑林還能看到我的名字,歷史已經記住了我,”裴瑾整理了一下衣襟,瞥她一眼,“不過呢,現在有高考,頭名也叫狀元,你要是能考第一,算是壓我一頭了。”

他笑盈盈道,“若是有那一天,算我輸給八姨太,絕對心服口服。”

“八姨太八姨太,誰是你八姨太。”魚麗嗆他,“快走,煩死了。”

裴瑾原本已經準備換鞋出門,聽得這句折返回來,俯低身,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也對,你是我表妹,可我只有一個表妹,我娶了她,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魚麗:“……”好後悔自己嘴賤承認了不該承認的事,“我應該讓你在海里淹死的,我真後悔我自己突然善心大發。”

“不是,你是見財起意。”裴瑾站直了身體,“好了,我走了,在家好好照顧自己,雖然不會死,但是喝太多冰可樂的話會鬧肚子,你總不想腹瀉一晚上吧?”

魚麗拿起自己的初中課本,很想一巴掌拍在他臉上。

裴瑾輕快地笑着離開了。

熬了一個通宵正犯困的徐貞聽見師父周世文的話,嚇得一個激靈,瞌睡蟲頓時不翼而飛:“啊……噢,好、好的。”

她揉了揉眼睛,正想站起來,差點被周世文的打扮給嚇得一屁股坐了回去:“師父,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不怪她如此驚訝,她進刑偵大隊三個月了,周世文要麼便衣(一件破夾克就沒見換過)要麼制服,這還是破天荒頭一回看見他穿西裝打領帶,有那麼一瞬間徐貞還以為要去開新聞發佈會。

“去拜訪一位教授。”周世文有些不習慣地拉了拉領帶,“帶上小月案的資料。”

小月案?徐貞眼睛一亮,幹勁十足。

就在她收拾資料的時候,旁邊有個同事滑過椅子,湊過來壓低聲音說:“小徐,老周是要去見裴教授,你記得回來和我們說說。”

“就是就是,”另一位同事也加入了話題,“聽聲音還很年輕,說不定是個大美女。”

徐貞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們話語間的戲謔之意,好奇心起:“這位裴教授到底是?”

“老周的女神!”兩位同事異口同聲。

徐貞了悟。

懷揣着十二萬分的好奇心,徐貞跟着周世文上了車,誰知周世文只開了十幾分鐘,就把車停在了一家甜品店門口,指揮她說:“你下去買個蛋糕。”

“……蛋、蛋糕?”徐貞眨了眨眼,“裴教授生日?”

周世文淡淡掃了她一眼:“第一次拜訪,總歸要帶點禮物,何況裴教授幫過我們很多案子。”

徐貞:“……噢。”如果沒有聽同事八卦,她可能會信,畢竟周世文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但這次,信他有鬼。

不過蛋糕還是要買的。

買完蛋糕,周世文上了高架,往郊外開去。

路途漫長,徐貞偷偷打量着駕駛座上的周世文,他今年三十二歲,單身,長相雖然說不上英俊,但也頗有陽剛之氣,身材更是可圈可點。

徐貞清了清嗓子,覺得有必要關(ba)心(gua)一下師父的感情問題:“師父,裴教授能幫我們解決小月的案子嗎?”

“不然我帶你去幹嘛?”周世文目不斜視,“裴教授是聲紋識別專家,我想請她幫忙鑒定一下那段錄音,說不定就能找到那群孩子。”

說起小月案,徐貞的心情就徒然沉重起來。

一個月前,常青市網警微博收到了一封私信,大意是說有個名叫蜜桃的不法論壇存在着買賣兒童的交易,經查證,雖然部分帖子為虛假信息,可有一筆交易情況屬實。

一名名叫彭偉的少年,賣掉了自己的堂妹小月,小月是彭偉姑姑寄養在自己家的女兒,年僅七歲,而他的動機僅僅是為了買一部iphone。

據彭偉交代,買家是一個有地方口音的中年男性,但兩個人沒有見過面,彭偉借帶小月出去玩的名義把她留在了肯德基里,過十幾分鐘后回去,在坐墊底下拿回了三千塊的現金。

他們唯一擁有的線索,就是彭偉在與買家通電話時錄下的通話錄音。

僅僅憑藉一段幾分鐘的錄音是沒有辦法追查到小月下落的,於是這個案件就陷入了僵局,徐貞一直掛心這件事,一想起來就覺得心裏沉甸甸的。

如果這位裴教授真的能幫他們破了這個案子,那就太好了。

不是早晚高峰,高架不堵,周世文把速度飆到限速值,很快就到了城郊的一處高檔別墅區,這個別墅區里全是獨棟小洋房,綠化很好,遠遠看去就好像是一處公園。

周世文循着門牌號,把車停在了最後一棟門口。

徐貞抱着資料打量着這裏,小洋房有奶白色的外牆和紅色的屋頂,花園被照顧得十分精心,此時已是春天,綠草如茵,灌木叢里隱隱露着花苞,想必再過幾個月,這裏將花團錦簇,奼紫嫣紅,一定十分好看。

僅僅憑藉這一眼,徐貞就敢斷定這位裴教授是一個非常具有生活情趣的人。

周世文整理了一下領帶,按下了門鈴,叮咚叮咚兩聲后,有人接了起來:“你好,哪一位?”

徐貞一聽便情不自禁微笑起來,與同事們說的一樣,是十分柔美的女聲,年紀應該不大,但十分舒服,讓人願意隨時隨地都願意坐下來和對方喝一杯茶。

周世文清了清嗓子,說道:“教授,我是周世文,還有我徒弟徐貞,我們和您約好了來拜訪的。”

“請進來。”

鐵門開了。

他們走過花園來到大門前,這大約是感應門,他們一站過去就自動開了,周世文說了一聲“教授,我們進來了”才走進去。

徐貞一進門就被滿室燦爛的陽光給鎮住了,一樓幾乎全是落地玻璃,陽光沒有被絲毫浪費,全都收入了室內,燦爛得叫人心醉,傢具和擺設都恰到好處,沒有太多的累贅,最亮眼的點綴便是零星的鮮花。

“周警官,徐警官,”一個人影從廚房裏出來,身材高挑,白襯衫卡其褲,長發及腰,在背後鬆鬆用紅線束牢,風度翩翩,卓越俊逸,“歡迎,請坐。”

徐貞瞪大了眼睛,這個人是誰?裴教授嗎?可他是一個男人,雖然長發,但平坦的胸膛和微微凸起的喉結都無聲地昭顯着,這一個男人,一個年輕的男人。

周世文穩住嗓音:“我找裴教授。”

“周警官,”這個年輕的男人眉眼一彎,眼眸里透出點點笑意,“我就是裴瑾。”

哪怕是周世文這樣的老江湖,此時此刻也難掩詫異之色:“什、什麼?”

“裴教授不是女的嗎?”徐貞脫口而出。

裴瑾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這才笑着說:“徐警官,初次見面,你好。”

這一回,他又用了剛才他們聽過的女聲,一樣動聽,可若非親眼看見,誰能相信這樣的聲音出自一個男性之口?

“你、你真的是裴教授?”周世文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要看清楚他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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