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波(上)
姬央道:“我身子骨好着呢,你別擔心。”為了怕沈度不信,她還連跳了兩下,“你看我都不打噴嚏了,也不流鼻涕了。”
沈度忍不住想蘇后是怎麼養出這麼個活寶的?
“郎君要跟我一起用早膳嗎?”姬央又道。
“你自己吃吧。”沈度轉身就往外走。
姬央追上去兩步拉着沈度的袖口又問道:“等下我去釣魚,郎君要一起嗎?”
“用過早飯就該拔營了。”沈度回過頭抽出自己的袖子道。
姬央趕緊說:“我吃飯很快的,釣魚也很快,我還想跟你比賽來着。”
沈度沒理會姬央。
等拔營離開的時候,姬央抱着一個瓦罐到沈度跟前炫耀,“郎君,你看我釣上來的魚。”
沈度撥空掃了一眼,卻見裏面有好幾條大魚,最小的也有七、八兩重,“都是你釣的?”沈度有些不信,姬央釣魚的時間據他觀察應該不超過一炷香的功夫。
姬央點點頭,“還釣上來了一條大的呢,我送給那漁翁了,他可高興壞了,說是很久沒見到過那麼大的魚了呢。”姬央連買的竹筏和鸕鶿都送給那老頭了,他能不高興壞嗎?
“這幾條留下來晚上給你熬湯好不好?”姬央期盼地看着沈度,這就是邀請他一起用晚膳的意思了。
沈度只淡淡地道:“再說吧。”
雖說沈度對她如此冷淡,但姬央似乎不以為忤,反而更加興緻勃勃,她身體裏有着蘇后的血脈,下意識對那種輕易就拜倒在她們石榴裙下的男人都有些輕視。
沈度一行沿着大陸澤往南去巨鹿,巨鹿與中州的廣平郡相臨。中州之民最苦,天子腳下,橫徵暴斂更甚,勞役繁重,壯丁去了十之五六。如是,昏君妖后依然不知收斂,為防中州之民外遷,更是沿途設置重重關卡。
饒是這樣,依舊有那活不出去的百姓翻身越嶺,躲避官兵追殺,從大陸澤西南端鳧水進入冀州境內,再沿澤往東行,希望能找到一安身之所。
只是冀州田畝匱乏,當地老百姓雖然同情這些人,卻也沒人肯分地給這些流民,所以他們只能一路前行。
姬央她們雖然一路也能零星看見幾個拖家帶口的流民,但畢竟是少數,哪知在傍晚時分,卻看見大批衣衫襤褸的流民沿澤而行。
那些人里多是老弱婦孺,神情麻木地拖着腿走着,甚至連小嬰兒都沒有哭聲,大概是餓得昏睡了過去。
姬央坐在馬車裏,看見沈度下馬在問那些流民去向。
“主公,如此大波的流民進來,中州不可能不知,朝中早有旨意,這些人要悉數趕返,咱們現在既然還沒和中州撕破臉,這些人又都是老弱病殘……”說話的人是沈度的軍師祭酒劉詢,他的言下之意便是這些人只會浪費糧食,沒有壯丁的流民對冀州而言並無多大益處。
如今天下苦難,冀州也不是世外桃源,只不過比他處略好一些罷了。
“去請公主下來。”沈度轉頭對侍衛道。
劉詢不過轉念一想就猜到了沈度的打算,心裏暗道一聲好,到底是主公看得長遠。
姬央走到沈度身邊,只聽他道:“公主,這些流民都是從中州逃難而來,但是中州有嚴旨,不許各州郡接受這些流民,必須悉數趕返……”
那流民里有個山羊鬍子的老頭,似乎還有些見識,一聽沈度叫姬央為公主,立馬就跪了下來。能被稱為公主的必定是天子之女,而冀州之內只有一位公主,那就是蘇后的愛女安樂公主。
老趙頭“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姬央跟前,見他一跪其他人全都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小的給公主磕頭,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求公主開恩,我們這些人都是走投無路才流浪到此的,再沒力氣回去了。家中田地都被人佔了,我們回去也是死路一條,求公主開恩。”老趙頭的頭就直直地磕在面前的小石頭上,一點兒也不避讓,不過三、兩下就已經見血。
老趙頭的身後,所有人都開始高呼,“求公主開恩、求公主開恩。”
姬央手足無措地去扶老趙頭,“老人家快起來吧,有話慢慢說,別磕壞了頭。”那老趙頭怎麼肯起來,姬央是第一回遇到這種事情,不由拿眼去求沈度,沈度卻只是直直看着她並不開口。
“郎君,冀州可能安置老人家他們?”姬央出聲問道。
“公主有旨,豈敢不尊。”沈度道。
“那就讓他們留下來吧。”姬央道,這些人已經餓得皮包骨了,哪裏還有力氣往回走,即使姬央知道這是為勢所迫,也不得不妥協,因為於心不忍。
沈度頷首,轉頭對軍師祭酒劉詢道:“分一隊人馬拿我的手令帶他們回信陽,讓葛通想法安置他們。”
“是。”劉詢應道。那葛通和劉詢皆是沈度的軍師,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那老趙頭涕泗橫流地又一個勁兒地給姬央和沈度磕頭,沈度上前扶起老趙頭道:“安心在冀州住下吧。老人家的兒子是為守護咱們王土而戰死的,若是不能安頓好你們,就對不起那些勇士的鮮血。”
沈度倒是會收買人心,一句話就讓這些喪子、喪夫、喪父的流民熱淚盈眶。
實際上沈度和葛通早就商議好了這些流民的安置之法,中州的旨意對他們根本沒有任何約束力,但能藉由姬央之口堵住中州官員之嘴,也不失為一樁樂事。
雖說有了安置之法,但這些人已經是強弩之末,餓得東歪西倒的,要從此處走到信陽卻是艱難,姬央立時想起了自己買的那些米糕、蜜餞,豈不正好給他們,還免得放壞了。
“把我買的那些米糕給他們吧?”姬央看向沈度道。
沈度點了點頭。
姬央似乎得到了莫大的鼓勵,趕緊叫玉髓兒領了侍衛去將馬車拉過來。
姬央先是從車裏拿出一包一包的米糕,也不論多寡地一股腦兒往老趙頭手裏塞,直到沈度輕輕咳嗽一聲。
姬央抬起頭看向沈度,不知他是什麼意思,沈度也不說話,姬央只能從他的眼神里看出點兒門道,她舉目往四周看去,只見所有人都彷彿餓狼一般盯着老趙頭手裏的米糕。
這些人餓太久了,一點兒米糕就足以讓他們殺人搶奪,不是為了他們自己,僅僅是為了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也會讓做母親的變成餓狼的。
那老趙頭也是個人物,要不然也當不得這群人的領頭人,他將米糕還了些給姬央,“夠了夠了,我家這幾口也要不了太多,公主還是分給別人吧。”
其實那點兒米糕老趙頭一個人就能吃下,更不提還有他那兩個媳婦和三個孩子。
姬央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老趙頭,知道自己是思慮不周了,可這也怪不得安樂公主,她可沒有過這些經驗。
姬央往後一退,讓玉髓兒扶着她往馬車上一站,她不過略略眺望了幾息就重新跳下馬車,對玉髓兒道:“按人頭髮,每個大人半包米糕,小孩半包桃片並半包蜜餞。”
玉髓兒應了是,讓侍衛將那些流民規制好,一個一個排隊,然後大聲喊着,“不要擠,一個一個來,都有都有。”
說來也是神奇,姬央那半車吃的,到最後居然剛好發夠,一個不多,一個也不少。劉詢是一路看着的,心裏只暗自稱奇,所謂御民之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也。他不知道姬央是怎麼做到均分的,若說是湊巧,未免也太難了。
沈度問姬央道:“你不是說那些藍花布要留作紀念嗎?怎麼又分給了那些孩子?”
姬央鬱鬱不樂地道:“我看那襁褓中的嬰兒連一件衣裳都沒有,眼看就要入冬了,就想讓他們能做件衣裳穿。那些布給大人也不夠分,給那些小嬰兒倒是勉強夠了,早知道當初該多買些才是。”
沈度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買再多,也不如他們自己能自給自足。”
“郎君說的是,可是這些流民要安置下來,總是需要土地的,我沿途看來也不見無主之地,他們可要怎麼安置啊?”姬央已經開始為這些流民發愁了。
沈度道:“沒有無主之地,開墾新地便是,還可以北上幽州,那裏有大片土地待墾,你不用擔心他們沒有生計。”
姬央拊掌稱善,不由又問沈度,“中州之民真的是無以為生了嗎?”
所謂疏不間親,沈度自然不能當著姬央說天子蘇后的壞話,何況她與中州還有書信往來,是以只淡淡道:“天災人禍,總有不好的年景。”
其實姬央已經意識到了些什麼,只是不願去深想,聽沈度這般說,立即笑了起來,“嗯,但願明年是個豐收年,再沒有流離失所的百姓。”
沈度敷衍地笑了笑,心裏卻想即使風調雨順,中州之民也沒有活路,苛捐雜稅、橫徵暴斂,壯丁幾乎凋敝,哪裏還有人種地。
姬央的鬱郁來得快,去得也快,到傍晚在破廟紮營時,她已經興緻高漲地開始給沈度熬魚湯了。
因此行是巡邊而非打仗,所以營中帶有廚子,一應調味料還算齊全,姬央那魚湯熬得又白又鮮,令人聞着就咽口水,何況還是公主親手熬煮的。
姬央剛要將湯從瓦罐里盛出,卻聽見廟外有喧鬧聲,她直起腰看了看玉髓兒,玉髓兒立即會意地出去看了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