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49
失眠症反反覆復,一直折磨着溫凜。
凌晨兩點,她手邊擺着一排藥物和一隻玻璃杯。被子裏盛着半杯清水,早已涼透。手指撥過藥瓶,安眠藥,散利痛,百憂解……她心想,人要是能活得像藥名一樣,該有多好?
隔着中美兩國的時差,陳正漓那裏是下午。他打開微信,發現溫凜不久前回復了一條他早上發給她的消息,皺了皺眉,給她回了個電話過去——
“又失眠了?”
答案很顯然,“嗯。”
他似乎想找點話和她說,然而該作的勸告,該說的安慰,早已說盡了,她的情況並無好轉。他們最近分隔兩地,也沒有更多的話題可聊。
溫凜安靜地等了他很久,最終善解人意地問:“你那裏忙嗎?”
陳正漓午休時處理了一個緊急case,剛剛閑下來,頎長身軀靠在會議室的玻璃牆上。他最近一跟她說話就神經緊繃,生怕稍有不慎影響她情緒,於是沉住氣,揉了揉緊鎖的眉心,說:“不忙。”
溫凜說:“那陪我聊聊吧。”
很難得,她會主動要求他陪她說話。
陳正漓將之視為她病情好轉的預兆,身子撐起來些,聲音有一絲訝然:“你說。”
“我有個朋友,惹了點麻煩。”
“找你幫忙?”
“不是。我幫不上忙。”
他頓了一下,轉而問:“那是什麼麻煩?”
“我也不太懂。這是你的專長。”
“金融犯罪?”
“……差不多吧。”溫凜說,“你怎麼一想就想到這個啊。”
陳正漓鼻間輕輕逸出一聲笑。很輕,但她感覺得出來,這是他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發自真心地對她笑。
他好像很懂行,饒有興緻地問:“是他自己惹上了麻煩,還是他上頭有麻煩,找人頂鍋?”
溫凜斟酌了一下,楊謙南應該算被錢東霆牽累的,可是他們倆是平級關係,算不上互相頂鍋。然而退一步想,錢東霆這樣遊走在灰色地帶的人不勝枚舉,麻煩之所以找到他們頭上,還不是因為背後的靠山傾塌?
這樣一想,溫凜也拿捏不定,說:“……應該算前面那種?”
“你還有這樣的朋友?”他哦了一聲,“沒聽你說起過。”
“我說起過。是你忘了。”
“喔——我的錯。”他語帶調侃。
這通電話難得輕鬆,以至於他也不那麼逃避她,主動說:“你好好休息。過兩天我找個時間,回來看看你。”
溫凜說:“沒關係的。”
陳正漓沒有堅持,嗯一聲,好像剛才只是客套了一句。
“早點睡,別胡思亂想。”
“嗯。”
“你朋友的事如果能幫得上忙,可以告訴我。”
“好。”
溫凜和陳正漓互道了晚安,在床上放空了一陣,竟然睡著了。
這一晚沒有藉助藥物,她睡得不太好,連做了很多場夢。早晨快醒來時她夢見楊謙南,他真的進了監獄,她去聽他的庭審,不知為何他的辯護席上是空的,法官羅列他的罪狀,給他量刑量到最重。她在夢裏緊皺着眉頭,想為他申辯說他罪不至此的,卻被無形的手扼住喉嚨。
就這樣窒息一般,醒了過來。
昨晚那杯涼水就在手邊,溫凜不管不顧,咕嘟咕嘟灌下了喉嚨。
竟然已經十點多了。
她很少睡這麼久,酒店的自助早餐已經結束,溫凜不得不下樓,去附近的餐廳填飽肚子。她一個人吃飯,也吃不了太鋪張,於是找到家日式拉麵館,捧着麵湯喝下去。
喝完半碗,細膩的額頭上沁出淺淺的汗。
視線越過碗沿,有幾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進店面。
他們的神色很奇怪,目光凝重,左右搜尋,不像是來吃飯的。溫凜不由地多看了他們兩眼,這夥人有三個,表情嚴肅,身高都在一米八五左右,穿着樸素整潔的白色短袖,露出鼓起的肱二頭肌。
不太像普通人。
與此同時,他們也看到了她。
溫凜還端着碗,困惑地看着他們向她走來。
她沒有料到,自己真有“幫得上忙”的一天。
在這些人開口說“有些事情想找你了解一下”的時候,溫凜覺得自己彷彿還滯留在早晨的那個夢裏。由於太沒有真實感,她下意識地,低頭望了望手裏的拉麵碗。
對方作了個請的手勢,聲音渾厚:“沒關係,你可以吃完。”
“……”
她一時不知該不該把碗放下。
溫凜慢條斯理地,撥了小半碗面,給了自己充足的時間整理思緒。她要求對方出示了相關證件,並在通知了顧璃之後,把手機上交給了他們。
那三個人開着一輛摘了警牌的SUV,把她帶到了一個招待所。
現代人失去了手機,總是有些緊張,何況她面前還坐着三個體型壯碩的便衣。溫凜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像糊紙人一樣,給自己糊上淡淡愁慮的神情。
他們三個互有主次。主審的那位姓方,不知是不是他的真姓。溫凜一坐下,先被進行了一波思想教育——“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我們。”
她猶疑地掃視三人,說:“我能了解一下是什麼事嗎?”
方隊盯着她,忽地一笑,好像在審視她是真傻還是裝傻。
他抽出一份文件,屈指敲了兩敲:“據我們了解,你曾在楊謙南身邊三年……”
“兩年半。”她打斷。
方隊瞟了她一眼,肅然繼續:“你們長期保持同居關係……”
溫凜往前坐了坐,說:“沒有長期。”
方隊抬起頭打量她,好像在對她表示不滿。
溫凜視線前移,朝他手上那份文件努了努,嘴裏說道:“既然都把我給叫來了,有什麼問題不能直接問我嗎?你們手裏這份東西錯漏百出,應該也是別人嘴裏挖出來的吧?”
她挺身端坐,兩手平放在膝上,像學生時代急於立功的好學生,十分端正,又有幾分滑稽,讓人分辨不清她是在胡攪蠻纏,還是想要好好配合。
*
楊謙南是在重新裝修過的夜星餐廳里,得知了溫凜被帶走的消息。
從邁阿密回到北京,他以為再也不會聽到溫凜這個名字。年初見過那一面之後,他甚至賣掉了頤和園邊上的那處宅子。說來他們倆其實誰也不虧欠誰,他浪蕩她現實。可是人心沒有那麼公正。他對她,難免有幾分鄙棄在。
直到傅籌告訴他,調查組帶走了溫凜。
當時他自嘆倒霉——都這麼多年過去了,怎麼還是把她攪了進來?
他回國之後雖然沒被羈押,但生活里隨處可見便衣的影子,其實已經在被軟性控制。傅籌對他長吁短嘆,說你這要再想出境可就難了,八成會被攔在海關前。楊謙南漫不經心,說那就扣唄,在國外待得太無聊了,回國內玩兩天。
傅籌也拿他沒辦法,楊謙南就是這麼個萬事不上心的脾氣,只能靠他們這幫朋友替他背地裏走動。
沒有想到走動了這麼久,最終竟然壞在女人頭上。
傅籌聽他說了一遍他們曾經的相處。
楊謙南這種毫無戒備心、電腦連密碼都不設一個的人,恐怕能被溫凜捅得全身都是窟窿。尤其是他年初和她遭逢,還對她說了幾句重話。
她那麼聰明,一定知道捅哪裏最狠。
溫凜被帶走三天,杳無音訊,楊謙南表面不在乎,實則也能感受到,周遭的氣壓越來越低。過去的狐朋狗友都不太聯繫了,此刻人人都在隔岸觀火。他像一頭籠中困獸,哪都去不了,在北京城這個大鐵籠里踱步,等着宣判來臨。
第三天的時候,他路過應朝禹他爸幾年前落成的那幢商廈,鬼使神差,進了夜星。
餐廳幾易其手,溫凜走後是葉騫在主事。後來應朝禹出了事,葉騫說睹物思人,也不再經營,把夜星轉手給了唱`紅這首歌的鐘惟。
鍾惟這兩年的人氣也沒剛紅的時候高。他進店的時候才十一點,飯點沒到,來吃的人寥寥幾個。
這些年斗轉星移,時移世易,連一間餐廳的歸屬都要好幾句話才能講清。
那麼人呢?
他和溫凜,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
楊謙南點了一條魚。燉湯的做法,在北方很少見。
喝一口湯,入口溫鮮。不知是不是因為魚湯本就是原汁原味才最鮮香,這麼多年過去,這道菜的味道竟然沒怎麼變。
他放下勺子,倚在椅背上,面色陰沉。
*
那是溫凜在招待所里住的最後一天。
看得出來,方隊已經對她很不耐煩。
她不知是不諳世事,還是急於把自己摘除在外,提供的資料非常豐富詳盡,甚至能把楊謙南叔叔的飯局細節,精確到誰唱了一首歌都告訴他們。可是那些飯局不痛不癢,都撓不到點子上。
“楊謙南真的沒有向你展示過自己的流動電話、或者筆記本電腦?”
溫凜眼睛一亮:“他手機里全是賭博軟件。你們這個抓嗎?我覺得他的賭額已經足夠被行政拘留了。”
“在你和他關係存續期間,他有沒有帶你見過證監會、政府部門、東深集團高層等人員?”
“沒印象了。”
“你仔細回憶一下。”
她表現出沮喪和焦慮:“我回憶不起來了。他那種人心比天高,哪怕帶我去飯局,也就是吃個飯而已,別人找他攀關係,他都懶得搭理。”
方隊扔下筆,目光犀利地盯着她:“溫小姐,配合我們對你自己也有好處。據我們近日了解到的情況,和你的說辭有很大出入。”
“有什麼出入呢?”溫凜呵地一聲笑,“你們了解的對象,左不過是他那些鶯鶯燕燕。他女人那麼多,你猜猜看恨他的有多少?她們一個個都很想讓他死吧。你們要是想要了解這方面的情況,我倒是能一件件數給你們聽。”
她眼神怨毒,好像是一個不問世事,一心只對舊情人的風流債耿耿於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