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太後幾不可微的皺了下眉,普安公主的生母陳婕妤淡淡的看了一眼女兒,正要說什麼,就聽楚言道:“以往軍戲我演的都是蒼鶻,也怪無趣的,今次演一回參軍倒也新鮮。”
早些年聖上曾不顧身份親自演蒼鶻,便有人順着聖上的心意,也同樣放下身份演戲玩樂,後宮女眷也多向太后表演,討得歡心。
大抵是沒想到楚言這麼痛快的應了,眾人微愣,只覺得楚言笑的淡然,一雙眸子也波瀾不驚。正愕然間,一個細細的聲音氣息不穩的說:“茜茜身體雖然無恙,但還是注意一些的好,不如讓妹妹與姐姐一道演吧!”
說話的是蘭陵公主,她與普安是雙胞胎,兩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性子卻是兩重天,普安驕橫愛爭,蘭陵性怯柔弱,此時說出這話,大約是受陳婕妤的示意。
“還是十四娘會關心人,姐妹相戲更顯樂趣,殿下說是不是?”杜貴妃趕緊道。
“就你知道疼你的外甥女!”太后笑着出息她道。
杜貴妃赧笑,正要再說,一旁的韋德妃便道:“那不如反過來,十四娘性子溫和,演那欺負人的蒼鶻,十三娘嬌蠻動人,演那受調笑的參軍,如此反差想必更加精彩。”
普安愣住,沒想到一眨眼事情就變了,還不待她反駁,陳婕妤就淡淡的說:“十三、十四快去準備,莫讓殿下等久了。”
她一發話,普安自然不敢再說什麼,和妹妹一起去換衣裳了。
都是這韋德妃,攪和來攪和去的,活該一直都在杜貴妃之下!普安心裏惱怒,三天前聖上原本想要罰她,幸好被太后攔住了,說楚言失足一事既然是因為宮人疏忽所致,聖上罰她豈不是在告訴別人這事是她做的?如此才不了了之。
普安斜眼又看到杜貴妃,更是又惱又酸。明明無子無女,也已經三十三歲了,還深受聖寵,被封為貴妃,真是可惡。
襄城公主起身,親自煮了茶,舉止優雅,端莊大方,纖細白皙的手指拎着金絲琉璃茶壺給眾人一一倒上,跟楚言相視時,明眸微轉,輕輕一笑,示意她小心燙口。
楚言雙手端起茶碗,朝她微微頷首。
琵琶聲響起,換好衣服的兩位公主也上了台。雖然角色反了過來,但蘭陵放不開,不夠趾高氣昂,仍是弱不禁風的樣子,普安也不夠柔軟可欺,依舊盛氣凌人。欺負人的不像是欺負人的,被戲弄的又不像是被戲弄的,兩人這麼演着,既怪異又意外的好笑。
太后看的津津有味,嘆道:“三郎年輕時也親自給我演過軍戲,當時我覺得以後再看別人來演唱都不及我兒,沒想到今日十三、十四娘卻能比之一二。”
楚言同樣目不轉睛的看着台上,似乎看的很入神,沒有察覺那幾道審視疑慮的眼神。
沒辦法,她就是再想表現得明朗,像以前那樣張揚玩鬧,也是有心無力。不過,就是上輩子她也沒有計較這件事,畢竟是聖上的女兒,沒有多少人願意讓李家皇室的名聲受損。
檯子上蘭陵正拿着細竹對普安指指點點,普安似乎忍不下去了,劈手就要奪過竹子卻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角,往前一趨撲在了蘭陵身上,二人雙雙跌倒,幸而周圍的伶官擁住了她們。
太后無奈的搖搖頭,陳婕妤安然不驚,一點兒也沒有擔心女兒的意思,其餘人是想笑又不能笑。
一個宮婢進來稟告說,麗正書院送來了經書,兩個常侍在她身後,手中的托盤上放着幾卷卍字紋的錦邊硬黃紙。
太后也不再看台上,拿起其中一卷展開,最前頭書寫着《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八個楷字,嚴謹工整,筆鋒利落而又收斂沉穩,單是看到這幾個字,太后就忍不住嘆道:“當今大周,又有幾個人的字能比得過燕郎?”
“殿下說的是,字寫的好看倒也不難,難的是自成一派,人如其字。更況燕郎還是少年得成,這等天賦讓人羨慕不得,但他也得多謝聖上與您的賞識,不然他年紀輕輕又哪能聞名大周?”韋德妃趕緊誇讚道。
其實太後年事已高,哪還會自己看書?都是讓下面的人給念着聽的。至於這些經卷,都是太后要在夏至祭祀時所用。
太後點着頭對楚言道:“燕郎的書字在東都若稱第二,就沒有人敢稱第一,今日你就從裏面挑一卷拿回去讀吧!”
楚言不知太后何意,視線落在經卷上,稍作思考便一一看過,然後在一堆卍字紋錦邊捲軸里看到了一卷流雲紋錦邊的硬黃紙,她眸光微閃,解開一看微愣,復而笑道:“可能是書院那邊的人搞錯了,竟然有一篇道家經典,不如殿下就把這個賞給明河可好?”
太后也沒看,頷首道:“既然你中意,那就拿走吧!我讓人去麗正書院知會一下燕郎,也不必還回去了。”
楚言跪下謝道:“燕郎的經書難得,明河謝太後殿下賞賜。”
太后信佛,對道家的東西自然不覺有用,也不知這本被放在佛經中的道家經典,太后是有意還是無意。
杜貴妃的眼神變了變,韋德妃的嘴角也閃過一絲嘲諷,前頭才誇了人家,接着就把這不喜的東西送人,還真是打人臉呀!
普安與蘭陵換了衣裳回來告罪,太后笑罵了她們幾句,眾人又接着看戲。午膳過後,太后便說乏了,先回迎仙宮歇息,杜貴妃則帶了楚言去自己的宮殿裏。
關上房門,杜貴妃這才嘆了一聲,道:“你也不要怒惱不甘,所幸你無事,這就過去了吧!”
楚言淡淡一笑:“茜茜曉得,姨母放心便是。”
杜貴妃心裏的疑惑卻更勝,這性子怎麼感覺大變,以往的那股靈動明麗呢?
楚言感到了她的不解,只道:“姨母不必多想,只是那一摔,讓茜茜想明白了不少,只覺過往恍如雲煙,不值一提罷了。”
杜貴妃愣住,輕嘆一聲:“好孩子,明白的多也苦的多,姨母只希望你健康無憂,離宮裏的是是非非都遠遠的便好。”
楚言抿嘴一笑:“姨母放心,茜茜明白的。”
杜貴妃撫了撫她的髮鬢,這丫頭平時也安分守禮,只遇上趙懷瑾的事情就像變了個人似得,偏偏親家定國公也不管教,還幫着她鬧。
想着杜貴妃忍不住搖頭,又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嘆道:“你舅父也真是的,我讓大郎來京城備考,他卻一直推脫。考科舉,沒有比在京城的學府里更有利了,他又有我這個姑母。”還有楚家這樣的親家。
“舅父大概是想讓表兄用真憑實學來考中科舉,姨母也知道,舅父也是一個堅定的人。”楚言想起只在小時候見過的杜家表兄,還有那個比她小一歲的表妹。
“你說的好聽,他哪是堅定,他那是固執!”杜貴妃搖頭,“我這個阿兄呀!一直因為當年的事情而埋怨你外祖父。”
楚言的外公杜源當年被貶至永州,一直做了十年的永州司馬才被當今聖上召回東都。僅僅只是召回,並沒有任職的旨意,所以杜源只帶了兩個女兒回了東都,心裏想着將兩個仙姿玉質的女兒送給勛貴或宮中,以換來在京任職的機會。
大兒子杜峰不願意,卻無力阻止。楚言的母親杜嬈是幸運的,與她的父親是情投意合,而姐姐杜妤卻被送入宮中。杜峰因此一直不願進京,憑着自己的本事做到了揚州刺史,自然也不想讓自己的兒子藉此來平步青雲。
“再說只要大郎來了京城,未必需要我多言,自有人會照顧他,越早來京城行卷,反而才能讓考官知道他的文采,來的晚了,大家就只知道他是我的外甥,是楚公的親家,反而會忽略了他的才華。”杜貴妃微微搖頭,對自己唯一的兄長無可奈何。
楚言明白她的意思,便道:“茜茜回去後會讓阿翁寫信勸誡舅父,讓阿翁以長輩的身份壓一壓舅父。”
“也只能這樣了,要麻煩國公了。”
姨甥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楚言便去東廂休息。她躺在胡床上嘆了口氣,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與人周旋了,在趙家她話不過三句,往來皆客氣。
也許是真乏了,閉上眼睛胡亂的想事情,沒一會兒就睡了過去。夢裏光怪陸離的,臨死前看到的那一幕不斷浮現,她看到那隻手握着劍柄,很好看的一隻手,但再想仔細看時卻一片模糊,她在夢裏掙紮起來,還是青婷把她叫醒的。
“郡主怎麼了?還是身體不適?”青婷問道,她在一旁守着,看到楚言在睡夢中面色不安,隱有焦慮之色。
楚言從胡床上坐起來,揉了揉額頭,道:“沒事,剛剛你在跟誰說話?”
“聖上身邊的女官梅司言過來傳旨說,聖上召見郡主,讓郡主到貞觀殿面聖。”
到貞觀殿時,恰巧見到兩位宰相趙九翎與李覓之出來,楚言屈膝行禮:“明河見過兩位相公。”
“臣見過明河郡主。”二人同道。
趙九翎又道:“昨日聽犬子說郡主已無大礙,今日得見郡主無恙,臣也放心了。”
趙九翎與她的父親是舊相識,兩人雖然相差四歲,又是文武有別,但二人關係甚好。大概是有此一層關係,趙九翎才不介意她的身世,不在乎外間私下說她命硬克親的話。
楚言微微一笑,上輩子在趙家,也只有趙九翎是真心容納她的,她低首道:“得趙相關心,明河感激不盡,我並無大礙。”
“郡主日後還請多多留心,遇見了那些帶着亂七八糟物件兒的伶官們離他們遠點,雖然只是宵小人物,但云韶府畢竟是官家的。”話是李覓之說的,他笑咪咪的看着楚言。
普安是公主,而她是因聖上憐憫才封的郡主,畢竟不姓李,聖上想為她主持公道,但太后卻不想看到這樣的事發生,哪怕她是功臣的遺女。
人走茶涼,人老義薄,大約如此。
“多謝李相善言,明河記得了。”
趙九翎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李覓之,對楚言道:“臣等先行告辭,望郡主保重身體。”
楚言屈膝行禮,等他二人走後,才進了書房裏。聖上正在親自將茶研成茶末,見她進來後手下的動作未停,笑道:“來了?快坐下,今日慶歌給我弄了新茶紫筍,你有口福了。”
慶歌是宰相李覓之的字,此人最善察言觀色,知道聖上喜好什麼,就想盡法子去弄來各種稀罕物。而今飲茶成風,文人雅士多喜親手煮茶,聖上更是喜茶成癮。
“是阿奴有福了,得聖上親自煮茶,實讓阿奴惶恐又榮幸。”楚言在聖上對面跪坐於席上,聖上待她極好,像是對待親生女兒那般。
聖上已經將茶葉硏成了粉末,此時紫藍轉金的琉璃茶壺裏水已經微響,他隔布打開壺蓋,往裏微微放了點鹽。等水煮沸后,又從里盛出一瓢水放在一旁,再用茶勺取出茶末,投入壺中攪動。等茶水再次翻滾后,將剛剛舀出來的水倒入壺中,然後提起茶壺開始分茶。
這紫藍琉璃茶壺也是李覓之從地方尋來的上好琉璃水晶打磨而成,總統也就打造了三副,一副送給了太后,一副賜給了襄城,還有一副就是聖上這裏了。
楚言專註的看着聖上的動作,雖然瀟洒利落,但她的眼睛還是難免會落在那雙手上,聖上明年就至花甲,再是注重保養,手上也已經有了皺紋。
琉璃茶碗已經送到了她面前,原本淡綠色的茶色在半透明的紫藍茶碗裏顏色顯得有些深,她雙手接過,待聖上拿起自己的茶碗放在鼻下聞着后,她才也輕嗅着茶香。
“怎樣?”聖上問。
“香味濃厚,鮮醇甘美,聖上的茶藝越來越高了。”楚言回道。
聖上笑容不減,卻微微搖頭,道:“你怎麼跟子息一樣,每次都是這些無趣的話。”
子息是宰相趙九翎的字,聖上平時經常與他煮茶論道,楚言上輩子在嫁入趙家后,有一次得以觀看他煮茶,單論茶湯,兩人不相上下,但煮茶的動作,卻比聖上更加洒脫。
楚言愧道:“阿奴茶藝不精,每每看到聖上煮茶都慚愧不已,也希望自己能夠技藝精進,好讓聖上品嘗指點。”
“你在家裏無事就多練練,楚公雖不懂茶,但時間久了,也能分辨一二。”
楚言想起不通茶道的祖父,搖頭笑道:“可是阿翁每次都說好喝,其他的都說不出來,弄得阿奴都也沒了興緻。”
聖上點頭同意,又憤憤地說:“這楚老翁當真沒雅興,我初學會時就叫他過來品嘗,誰知倒把我給氣到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叫他來品茶了,”頓了一下又不甘似得說,“朕可是天子。”
但天子碰到了武夫,也只能無奈頭疼。
一盞茶喝完后,聖上才道:“委屈你了,朕雖為天子,但也為人子、為人父,不得不考慮阿娘的心意。”
楚言趕緊道:“是阿奴自己不小心,不怪別人,聖上莫擔心。”
聖上看着垂眉低眸的楚言,不禁暗嘆,自己的三個女兒沒一個在相貌上能與她一比,也只有襄城在氣質上勝她一籌。如玉如珠,亭亭靜立,倒也像她母親,嗔時嬌俏,笑時嫣然。雖也活潑明朗,但只對着楚郅耍橫,連對從小就寵着她的自己,都始終保持着君臣之禮,實在讓他無奈。
“朕始終都希望你能過得自在平安,為楚將軍和楚夫人多多照顧你。”聖上輕嘆。
“先父先母若知聖上如此厚愛阿奴,定是萬分感激、百般欣慰。”楚言回道。
如此又用了一盞茶,楚言才告退,又去向杜貴妃和太后告辭,然後原路出宮,只是剛走到集仙殿時,肩輿上的華蓋忽然斷了,差點砸到她。
青婷扶着她下來,心裏難受,也不知這肩輿為何會壞?
內侍們紛紛下跪,楚言搖頭:“你們回去吧!這裏離長樂門不遠,我自己走去即可,也不必再去抬新的來。”
四個人跪紛紛鬆了口氣,這就是不怪罪他們了,雖說郡主張揚,但為人卻一向寬容,他們深深一拜,道:“小的們謝郡主大恩!”
四個人抬着肩輿回去,只留一個內侍領路。楚言想起《逍遙遊》,便從青婷手裏拿過來邊走邊看,剛打開就有一股淡淡的薄荷香飄入鼻中,再低頭一聞,她笑了一笑,不是紙的香味,是墨的香味。
蘭台燕郎宮闌夕,大周朝一百二十餘年來的第一位寫經使,也是第一位年僅十七歲就位列正五品的文官,算是一個文散官。
就像韋德妃所言,字寫的好看不難,但自成一派成為名家卻難,而宮闌夕十二歲那年就名聲大噪,以獨樹一幟的字體聞名東都,十三歲就被聖上安置在蘭台里,專為聖上和太后寫經。今年年初聖上為他特設寫經使一職,而以前從來沒有寫經使這一官職。
因為是皇家御用寫經使,他便不能給任何人寫經文,是以聖上會偶爾讓他抄寫一些書籍,賞賜給朝臣。
楚言有不少這位寫經使的佛經,都是聖上所賜,但這是頭一次看到除佛經外的文章。
大約是寫的《逍遙遊》,所以這字體不如以往的收斂穩沉,反而飄逸脫俗,清颯得意,似高峰之墜石,似長空之初月。
應該是他自己寫着看的吧!她想。
這麼看着書,忽而聽到了一聲貓叫,她心裏一動,抬頭就見到早先在天街上遇到的那隻胖橘貓正優雅的在牆頭走着,又厚又蓬的毛給人感覺抱起來會很舒服,看到楚言時它圓圓的眼睛骨碌碌的轉了一圈,又喵了一聲,抖了抖尖尖的耳朵。
高過白牆紅瓦的一株梨樹開滿了白色的花,幽靜淡雅,風吹過,花瓣飛揚,一些落於牆院內,一些飄到宮道上,徒惹一地零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