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9：驛動的心
苦役，三小姐的大丫頭青草青荷一直在做苦役。做什麼呢？青草在用濕帕子抹房樑上的灰塵，標準是抹過了下來搓帕子，水清不變。這是一院五間房子，祠堂的綉樓，專門修給待字閨中的小姐住的，是和祠堂一起修成，也就是有差點三百年了。青草是在清理抹除祠堂三百來年積累的灰塵和污垢。是房樑上的，高高在上的，沒有人能夠看見的污垢。
三小姐監督着，一個地方沒有抹乾凈，就不準往下一個地方去。也不準另外的丫頭子幫忙，連洗一下帕子也是不準的，就是讓她一個人爬上爬下忙碌。
青草心裏知道，這是對她的懲罰，是那次她爬樹解鞦韆繩子，掛在了樹上下不來，張甫臣來救她，抱着她站在晃晃悠悠的桌子板凳上，她害怕，緊抱着張甫臣不敢鬆手。張甫臣是三小姐的，是不可以抱別的女孩的，也不能被別的女孩子抱着，哪怕是三小姐的丫頭也不行，哪怕是為了救人也不行！三小姐當時沒有說什麼，過後這麼久了，回米吉橋家裏了，得空了，才懲罰青草。三小姐現在沒有事，哪怕就是今天，是民國26年8月16，是她結婚的大喜日子，她也沒有事，沒有忘記了懲罰丫頭子青草。
青草無怨無悔，認真的做，腰帶上夾掛十來條舊布做的抹布，猴兒一樣爬上房梁，抹灰。
青荷繡花。
青荷還是在綉那張甫臣畫的荷花蓮葉，和魚。
青荷回家，回到米吉橋這裏以後，就一直在綉這東西，每天拿着繡花繃子，到祠堂繡房去找繡花師傅請教，順便看看張甫臣回來沒有。張甫臣在三小姐回家以後，又在城裏呆了二十來天才回來，三小姐急得沒着沒撓的。每天都催促青荷幾次十幾次到繡房去看，也促使青荷真的學會了繡花，知道了應該怎麼用黑線一層層堆綉那張張甫臣畫的水墨畫荷花蓮葉，和魚。居然可以繡得讓人看見焦墨畫的荷葉葉脈，淡墨畫的葉背面了。天可憐見，居然讓青荷在三小姐的箱匧里，找到了當初她惹禍，被墨汁污染了的三小姐寫的字，那是老爺叫三小姐和張甫臣一人寫一副字，抄錄一首宋詩：
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
楊萬里
畢竟西湖六月中，
風光不與四時同。
接天蓮葉無窮碧，
映日荷花別樣紅。
那天，三小姐正在寫字，前面二小姐派人來叫她出去。青荷見她很久沒有進來，就幫她收拾紙筆，不小心就滴了一滴墨在紙的空白處。青荷慌了，連忙那濕帕子搽，卻把墨跡越搽越大，嚇壞了，叫張甫臣幫忙怎麼遮掩一下。張甫臣說這可不是小事啊，從前科舉考試，試卷上有了墨跡，那就是展卷，哪怕你文章高明也是不錄取你的。這是老爺出題叫我們寫的，老爺回來要看，要評價好壞的。
怎麼辦啊？三小姐知道了，還不打死我呀！！青荷急死了。說。
張甫臣想想，說：你有沒有胭脂？
青荷說：我們哪有那些東西啊。丫頭子也不化妝的。三小姐也不察胭脂。
張甫臣說：二小姐有吧？去找彩雲要一點，一點就行了。
青荷去要來，張甫臣在三小姐的字幅空白畫了一副荷花蓮葉，剛好就利用了青荷惹禍的墨跡，因為濕帕子薀洇開了由深而淺的黑色，以焦墨勾畫幾條葉脈就是一片荷葉，那胭脂稍加點染，畫成了一枝含苞待放的荷花。三小姐看了，問怎麼回事，張甫臣說這是給詩意配的畫。後來，老爺看了，說三小姐的字不及張甫臣，畫勉強可以，所以，三小姐的好。
三小姐很高興。
青荷記住了張甫臣的救命之恩，後來，快到端午節了，青荷想應該給張甫臣綉一個香荷包送給他，感謝他呀。就叫張甫臣畫一張那樣的，當然要很小的，適合綉在香荷包上的。張甫臣畫了，三小姐說還要畫一條魚。張甫臣也畫了，就把那本來很小的畫畫成了一團漆黑。青荷綉，連更宵夜，她綉了兩個。一個有魚，拿給三小姐交差；一個沒有魚，送給了張甫臣。青荷不要魚，只是青荷。把青荷送給張甫臣就是了。
三小姐看了，當時也沒有說什麼，暗笑這個青荷就是魚，愚蠢！張甫臣是三小姐的，他不能給別人，也不能帶着別人給他的東西！你青荷不是愛繡花嗎？就讓你綉，讓你以後成為祠堂的綉娘，勞作一輩子為他人作嫁衣裳！！！
三小姐帶着新給她買來的小丫頭青萍青苔，在屋裏轉悠溜達，監督青草青荷。不允許她們有一絲分心。其實，她心裏焦急啊，空落落的。一次次要往外邊跑，一次次被守在院門外的九姑小瓊子擋了回來，說今天客人多，這樣出去讓客人看了不像話呀。那些客人，女客，都在前院的後窗，偷看三小姐。
太太，也就是三小姐的母親進來，一看這裏，三小姐還沒有化妝穿戴，兩個大丫頭青荷青草，莫名其妙的在干莫名其妙的事情，不禁生氣上火，罵他們莫名其妙，趕緊拿鳳冠霞披給三小姐妝新啊，什麽時間了，還在胡鬧啊？叫跟着進來的二小姐趕緊幫着三小姐化妝穿戴。
三小姐抱怨二小姐說二姐啊，你怎麼才來？我這麼久悶死了，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都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吧？
二小姐哭笑不得道：“知道啊，今天，千河爺爺屋裏的母豬下了一個蛋。”
三小姐一聽，跳起來，說：“什麼，什麼啊，讓我去看看，母豬怎麽會下蛋呢？”
“對了啊，老爺招贅女婿嘛，誰不知道啊。大家都在為這個事情忙碌。坐下，好好的穿戴，坐下呀。我最看不得就是你這樣立起馬跳的張狂樣子，哪裏像一個大家小姐嘛？”
二小姐摁住三小姐，讓老媽子給她穿戴化妝，淡淡地撲一點粉，薄薄的施一點胭脂，梳一個髮髻堆在腦袋後面，鬢邊插一股赤金飛鳳釵，釵頭上吊掛著兩粒黑珍珠，穿一件大紅錦緞的滿大襟琵琶扣夾衣，系一條黑大綢百褶裙。裝扮好了，離出去拜堂成親的時間，卻還有一個多小時。對着鏡子一照，三小姐這是頭一回呀，頭一回看見自己的這個樣子，激動，兩手托着胸脯，厥着屁股，扭腰肢走幾步，問二小姐說你看我這樣像不像楊么姑。
二小姐大笑，這裏也是她曾經住過的閨房，到了這裏她就放鬆了很多。說醜死了，哪裏像楊么姑啊，像老媒婆牛婆婆。坐下，停住一點，人家看了笑話你。
三小姐坐不住，還在那裏扭。丫頭老媽子一大屋人都大笑不止，三小姐本來很美很漂亮，走路的姿勢也很好看的，她特意去模仿楊么姑小腳女人走路，就不好看了，很滑稽。
二小姐沒有辦法阻止三小姐，就說楊么姑被抓進監獄了。可能不能活着出來了。
“什麼，你說什麼呢？”三小姐大驚，問道。着急的坐在二小姐身邊，說：“二姐你快說呀，是怎麼回事，是誰把她抓進去的，為什麼呀？？”
二小姐的目的就說要讓三小姐坐下來，不要在這些丫頭老媽子面前獻寶逗樂。就簡單的講了楊么姑她們案子的前因後果。說城裏都傳遍了，說江項城要整死楊么姑的兩個孩子。
“你叫余保利管管呀，他就是那麼荒唐，只會抓人嗎？”三小姐說。
“他也只能每天到監獄去看看，關照一下，不讓那些管監獄的人欺侮楊么姑，我叫他看好了楊么姑，她犯法該死，死就是了，千萬不要壞了她的貞操名聲。我們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二小姐說完，黯然神傷。她和楊么姑並不熟悉，只是聽說她是涪城第一美女。也見過，遠遠的看一眼，俗氣得很。
遠在幾十裡外，三小姐也沒有什麼辦法，嘆一聲氣，說：“我們應該怎樣想辦法幫幫她呀。那個江么娃就是該死，她一天纏着醜女子，煩不煩啊！”
二小姐搖頭，無奈的說：“不管誰，人命關天啊。官法如爐，鍛煉成獄，楊么姑凶多吉少，我們幫不了她。”
話題太沉重了，二小姐一轉話題，問：“這些，張甫臣回來都沒有給你說嗎？”
“他？他回家以後就像烏龜，都不知道他縮在哪裏去了，我連人都沒有見過。”這是肯定的，三小姐回家以後就住在綉樓里，不能隨便出去。張甫臣住在那邊的大雜院，也不能近這邊的綉樓，所謂咫尺天涯。說過這話，三小姐突然笑了，她想起了《紅樓夢》裏薛蟠行酒令說的順口溜：女兒悲，嫁個男人是烏龜······呀呀呸。怎麼說這樣不吉利的話呀！
“你笑什麼？”二小姐問。說：“你看看你這坐像，別人一看還以為你是要逃跑呢。坐，要像我這樣，腰桿坐直，雙腿併攏，挺胸抬頭。看着說話的人的眼睛。三妹呀，現在你是大姑了，要有一點大氣。”
三小姐就是坐不住，特別是說起張甫臣，她想他了。看看二姐，那樣子的確很好，學着坐好。但不能堅持，心裏就是想張甫臣。一個月了，她沒有見到張甫臣，連他長什麼樣子都快要記不得了。
二小姐生氣的怒斥三小姐說：“坐好了，你怎麼回事啊！”
九姑進來，一看屋裏的情勢，知道是二小姐在教訓三小姐，笑着說：“阿彌駝佛，總算來了一個管得住我們三小姐的人。剛才老爺還說，得有一個人在裏面管住了三小姐，不要出去亂跑，今天這麼大的場面，招搖着讓人家笑話。”
三小姐不依，反駁說：“九姑，你少說幾句衣祿話，你出嫁的時候就不請我嗎？”論輩分，九姑是長輩。她也就是明年開年年就要出嫁了。
太太進來，打開三小姐嫁奩衣箱，拿出一本很薄的書，放在箱子裏，對三小姐說：“三女子，這書，今晚上你和虎兒洞房花燭以後拿出來看看。聽見沒有？”
“什麼書，我看看！”三小姐跳過去，要搶過書來看。她知道媽媽識字不多，她會有什麼好書啊。
“這時候看什麼？不準這時候看。”太太關上箱子，上了鎖。
三小姐見二姐和媽媽會意微笑，問：“二姐，你知道那是什麼書嗎？”
二小姐點點頭。她知道，當初她出嫁的時候，太太也給她放了這樣一本書在衣箱裏。那是春宮冊子。
米老爺進來，看看三小姐，看看屋裏的一切，很滿意。對太太說：“你也不要就在屋裏打轉轉了，還有二女子，你們出去陪着女客呀！外面亂得，沒有主人，那些女客在屋裏穿花一樣，像什麼樣子啊。這個背萬年時的張耀松，這回事情，他一不得勁，好多事情就沒有了主意。九姑，你也趕緊出去，專門負責那些女客蹲東。”
“蹲東？什麼蹲東啊？？”九姑問。
老爺皺眉，說大白話：“就是帶客人找茅房。笨！”
一屋子人大笑。九姑不笨，大家都不懂老爺的文言啊。
太太說：“可是，老爺你看······”就看看三小姐。
老爺明白，三小姐坐不住，蹦蹦跳跳的，必須要有人守住她。說：“九姑，你順便過去叫二——不是，叫杜姑娘過來一下。過來陪三小姐。”
“杜——”九姑翻白眼，誰呀？旋即明白了，問：“是二姨太吧？”老爺的四個姨太太的被他打發回家了。現在，二姨太作為親友，來走親戚。
二姨太，也就是杜姑娘進來。太太把三小姐交代給她。才出去忙乎事情。
“二姨太，你看這不是像做夢一樣嗎？”三小姐說。
二姨太應和道：“是啊，這才幾天啊，我們三小姐就長大了，要出嫁了。當年我來的時候，你才這麼高啊。”
三小姐突發奇想，說：“二姨太，我們出去，去看看張甫臣在做什麽好嗎？”
“不行！人家看了要笑話的。笑話我們沒有家教。三小姐，我教你一個玩意兒，很好玩的，就混過這一段時間了。”
“好啊。”其實三小姐也知道不能出去，不能見張甫臣，她什麼都知道，就是管不住自己要想念張甫臣啊。
二姨太拿過兩根洋火棍子對三小姐說：“你看清楚了，看你學不學得會。”
這玩意兒很簡單，就是把兩根洋火棍子，分別夾在兩手的虎口裏，用兩手的拇指食指，拈着洋火棍子取出來，再放進去歸還原樣。
三小姐急性子，看二姨太示範一遍，覺得太簡單了，拿過兩根洋火棍子就做。沒想到這玩意兒看似簡單，做起來卻並不簡單，指頭沒有翻對，那洋火棍子怎麼都取不出來，不是掉在地上，就是手指和洋火棍子連成一個環，與另外一隻手環環相扣，不能像二姨太那樣完全取出來。怎麼回事啊！三小姐是一個極其好強的人，人家能做到的事情，她肯定要做到。就求二姨太再給她示範，慢一點，讓她看清楚了。
二姨太就很慢的示範給三小姐看，應該怎麼樣用大拇指抵住洋火棍子的一頭，食指翻繞過另外一隻手的大拇指，卡住洋火棍子的另一頭；另一隻手照樣做，這樣，就拿出來了。再這樣翻着手指，就放進去了。反反覆復做了四五次，問三小姐會了嗎？
三小姐照着做，還是不能，因為手指不習慣那樣翻轉。
二姨太再教，直接去掰着三小姐的食指，夾住洋火棍子。拿出來，再放進去。
這果然就是一個很好玩的玩意兒，很簡單，手法不對你怎麼也做不好。即便如三小姐這種自認為聰明絕頂的人，也不能很快學會。二姨太很認真的教導着，一次不行兩次、三次，無數次。反正也不着急，就是為了打發時間的。學了很久，三小姐終於可以自如的取出來放進去了。很高興，問道：“二姨太，你說這事情，張甫臣學得會嗎？他要多長時間就能學會？”
會了，為了不忘記，三小姐不斷的拿出來放進去，再拿出來放進去。
二姨太就用這樣一個簡單的玩意兒穩住了三小姐，也算是不辱使命吧。笑笑說：“這個就不知道了。不過，虎兒歷來都聰明，學什麼一看就會。你忘記了嗎，那年，我剛來的時候，我哥哥來看我，給我做了一個孔明燈送我，你要，我不給你。拿到外面廣場上去放了，進來太太打了我一頓。你鬧騰就是要那個啊，正鬧呢，虎兒就做了一個給你。”
“是啊，這樣說來，他娃娃什麼都比我強啊！”三小姐說，有幾分失落，同時又有幾分驕傲。畢竟，從今以後，張甫臣就是她的人，再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一想到張甫臣，三小姐又坐不住了，起身來轉悠。要出去。
二姨太眨巴幾下眼睛，決定要跟三小姐開一個玩笑。說：“這個玩意兒，一個人學，也就是這麼一會兒就學會了，而且只要學會了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沒有什麽啊。”
三小姐聽了馬上過來坐下，說：“還有什麼好玩的嗎，二姨太你趕緊教我呀！”
二姨太說：“更好的沒有，就是這個，兩個人一人出一隻手來取出來放進去，那才難呢，那才好玩呢。’”
“來嘛來嘛。”三小姐拉着二姨太，要來做。她是一個急性子人。
二姨太躲閃着，笑說：“我們兩個不行。”
“為什麼？”三小姐問。
二姨太促狹地說：“這玩意兒名字叫一心一意，必須兩個人一心一意，全神貫注，配合協調好了，才取得出來放得進去。”
“哦，這叫一心一意啊。我把張甫臣教會，和他做，看他娃娃是不是和我一心一意！”三小姐說。
“對呀。就是和他做才對！”二姨太說。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