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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叫花子的規矩

米老爺家裏辦喜事。

米老爺招贅張甫臣上門，做他的養老女婿，讓張甫臣改宗米姓，叫米甫臣，家裏人都改口叫他大爺，三小姐叫大姑。從此以後，就是一家人，就是米甫臣給他養老送終了。

好日子，選在民國26年8月16日。

米老爺家裏辦喜事，驚動了震憾了米吉橋，也驚動了震撼了涪城，以及涪城周圍的州府縣鄉村鎮。米老爺、米吉橋、米家祠堂已經很久了，都沒有這樣張揚招搖，這樣旗鼓隆重，這樣風光排場的舉辦盛典了。前一次，還是三十多年以前，米老爺中舉，結婚。這以後的三十來年，當然也不是沒有辦過喜事，喜事年年有年年辦，米老爺做官了，升發了，生期壽誕，以及兩個女兒出嫁，都是辦過喜事的。喜事年年都要辦，但是那些喜事都沒有這麼風光排場，沒有這樣招搖張揚。只是請至親好友，請大官顯貴。不像這回，凡是認識的人，不論親疏，一律滿請。三十多年以前那回辦喜事，還有一點與這次不同的，就是那回辦事，是好幾年以前就說好了，開始準備了。日子也是定好了，就是米百寧鄉試放榜以後的十五天。因為準備時間充分，從容不迫地把一切可能發生的情況都考慮到了，一切應對的措施都準備好了。所以，那會雖然辦的隆重盛大，卻一點也不顯得慌亂匆忙和急迫。這次不同。這次是米百寧老爺從鹽務公所任上回來，具體更確切的應該說是從葫蘆溪搶劫案現場回來以後，突然就宣佈要馬上給他三女子米石和辦喜事，招贅張甫臣為養老女婿。馬上給他三女子修一院房子在祠堂旁邊，作為他交待祠堂族長權力以後養老的居所。

就在這中間，他把他四個姨太太打發回家了。

特別是打發姨太太回家這件事情，在米吉橋米氏家族裏造成了轟動引起了震憾。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老爺是灰心了，不要再起心自己生一個兒子來繼承家業掌管族長權力了。要從家族裏過繼一個人來接掌族長權力，那麼，凡是米家百字輩的這一代人，只要有兒子的，都有希望把自己兒子過繼給米百寧老爺，這個人就能繼承老爺的家業財產，繼承族長的權力成為新一代的族長，成為米家祠堂主人。

一切，都因為老爺的那一句話，那一個決議，所有米家家族的人都行動起來了，到祠堂來幫忙領事情做，男的就是跑腿，買東西，送請帖，迎來送往支應；女的就做一些洗涮針線洒掃之類的事情。因為事發倉促，完全沒有一點徵兆，在米老爺一再催促下，好日子定在8月16，從說起到辦事前後不過一個月時間，很緊張啊。別的什麼不說，只說從8月14開始待知客吃起，到8月20待謝客吃完，每天80桌流水席，不說要準備多少食物多少酒水，那肯定是海量的，只說準備那些吃過酒席因為路遠不能回家的客人嘉賓的住處，準備幾百床被蓋棉絮床單，就把幾十個米家的女人忙的團團轉。

都很忙，都忙得高興忙得踏實。男人女人都有一個希望夢想，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在老爺眼面前留下一個好印象，讓自己的孫子、兒子、或者自己過繼到老爺名下。

八月初十，就有零星的客人往米吉橋走了。這些人大多數都是米吉橋米家家族裏窮人的親戚，姻親吧。或者有女兒嫁給了米家的，或者娶了米家的女兒。他們早一點來，就是要看看親家家裏有沒有可能把家裏的男子過繼給米老爺，成為族長一夜暴富。看看那可能性有多大，大路上小路上，見了面不管認識不認識，一律都問：你也是到米家去吃喜酒的嗎？

都是！

就有那些小心眼的男人長舌頭的婦女，見面問道：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事先就沒有一點風聲呢？你們聽說過說媒下娉，訂親合婚沒有啊？

沒有啊。這是怎麼回事呢？該不是那三小姐有什麽了，奉子成婚哦？

你是說三小姐和人家那什麼了吧？怎麽會呢，米老爺家教很好啊。

家教管得到人，管不到心啊。三小姐和那個張甫臣從小就在一起，現在又一起在城裏讀書，上上下下一路晚上也是一個院子住着，難免有花花草草的事情啊。

哦。

有沒有什麼，一看新娘子不就知道了嗎？

不但這些窮家小戶的人，就是米家的至親好友達官貴人，米老爺的詩酒朋友，也有這種疑惑，所以，大家震憾。米老爺家教很嚴，自詡大人通儒，禮義持家。現在他引以為驕傲的三女子還是給他做出來了。沒有做出什麼來，幹嘛一說起招贅上門女婿，立馬就辦？那還不是肚子裏有貨了，那是活的，要長大的，再等幾個月，就遮掩不住了。所以才這樣急得火燎眉毛的辦喜事啊！

只不過，有點地位涵養的人，心裏這樣想，不說。都是養兒養女的，自己也曾經年輕過，說不定就曾經荒唐過呢？

只有這些小心眼男人長舌頭女人，才敢於這樣說。也不怕風大閃了他們舌頭。他們就沒有想一想，他們的親家雖然也姓一個米字，但是那米字都不知道離米老爺的米字有多遠。說不定他拿到的那張喜帖，都是他那米姓親家到管事的人手裏哀求來的。他更不會想一下，雖然他媳婦也是姓米，但他媳婦和三小姐差距有多大。

人，都是人，媽媽生下來都是光着身子，所謂赤子嘛。但環境和教育，可以使人形成不同的性格，不同的道德標準，不同的價值取向和是非觀念。

比如吧：同樣一句罵人的話，安翠，妓女，她可以不痛不癢的接受；醜女子不懂事，可以倒明不白的忍受；麻婆娘兇惡，肯定勃然大怒，更不堪入耳的回罵；楊么姑卻可能為這樣一句話尋死覓活。這就是人的個性。

不同的道德標準，會使人面對同樣的事情，做出不同的選擇：安禿娃覺得偷東西搶東西是可以的沒有什麼；江項城巧取豪奪可以把人往死路上逼；龍金庭更是視人命如草芥；朱雲貴就不敢亂拿人家的一針一線。因為不是自己的東西據為己有就是罪惡。世界，是所有人的世界，世界就是因為有這人的不同而紛擾，而精彩！

8月14這天，金爺爺帶着他手下的幾十個叫花子，來到米吉橋。剛剛翻過漏風埡，負責接待貴客的米萬成，就老遠迎接上來，道了勞煩，派人回祠堂，請米老遠下山遠迎：城裏的金爺爺到了。

米老遠接到信，趕緊整理衣冠，下山來，等在米吉橋頭。金爺爺來了，道了辛苦，寒暄幾句。金爺爺就點燃了他帶來的一串鞭炮，把一段紅布，一封點心，一小罈子酒，交給米老遠。由衷的祝福說：“恭喜恭喜，米老爺。”

米老爺說：“同喜同喜，快請，請家裏坐。請，金爺爺！”米老爺打躬作揖，恭敬的說。

陪同金爺爺一起過來的米萬成就高聲大叫：“金爺爺送表裏一匹，點心一擔，好酒一壇！”

這段話，順着從米吉橋上山的路，被幾個專門負責接待客人的，一個一個高聲重複轉遞，一直傳到祠堂外廣場側邊，那裏設有一排專門寫禮，也就是記錄送禮人禮物禮金的。被慎重其事的寫在了禮簿上。

這是規矩。這是涪城叫花子的規矩，金爺爺的規矩。

在涪城，不管你是誰，只要你以為你是個有頭有臉、有身份地位的人，辦什麼婚喪嫁娶生日聚會紅白喜事，最好事先送一張請帖給金爺爺，恭敬請他。他來不來那要看你夠不夠身份，他有沒有空閑。他不來，他的禮物也是要來的，就是一串鞭炮，一段紅布，一封點心，一小罈子酒。他手下的叫花子就會來幫你搬桌子板凳，掃地洗碗，劈柴燒火，做一些雜活力氣活。並且吃掉席桌上的剩菜剩飯。事情辦完，照例要封一個紅包給金爺爺，紅包里封多少錢，那要看你家屋大小，多少不論，他也不會跟你爭論。但是他送你的那些東西，除了燃放的鞭炮，紅佈點心酒，你得一絲不差的退還給他。

這是規矩，是叫花子金爺爺的規矩。

有規矩，就當然有人不守規矩，不請金爺爺。到了你辦事的時候，金爺爺手下的叫花子就會不請自來，給你送禮。送的是大糞，是蛇，癩蛤蟆這些叫人看了厭惡，叫客人噁心害怕的東西。又或是你結婚辦喜事，他們抬一副棺材來到你們口，用胡琴嗩吶子，吹吹打打，叫你哭笑不得。這是輕的，說明你得罪了金爺爺，但他沒有想整治你，趕緊拿錢打發叫花子吧！他真的要整治你，就在你結婚拜堂的時候，叫一個叫花子，抱一個死娃娃，到屋裏來拉住你的新娘問新娘子，你這個私娃子怎麼辦？埋在哪裏好？

一般的人，都不會不依這個規矩，去得罪叫花子，犯不着去找那分閑氣嘔。以規矩辦，叫花子也很好打發，他們絕對不會偷盜你的東西，冒犯你的客人，他們只是吃掉席桌上的剩菜剩飯。

叫花子，金爺爺的生活來源，大致有這樣幾個部分：討口叫花，在大街上要一些冷飯剩菜填飽肚子，要幾文錢，這是最日常最主要的；幫人家做一些不願意做，不方便做的事情，比如幫別人埋死人，特別是幫助那些待字閨中的大姑娘，寡婦埋私生子，以及掏陰溝糞坑水井，這些骯髒危險的活路。叫他們做，叫花子都懶，也做不好什麼，但便宜，叫花子不會跟你爭多少，做完活，你多少給他幾文錢就行。再有就是這種到人家辦喜事喪事的場合去做雜活，吃剩飯。

“米老爺，你先請，叫花子怎麼敢走在你前面啊！”金爺爺客氣道，一定要米老爺先請走前邊。

米老爺只好在兩個人攙扶下，先上山回去了。米老爺從葫蘆系回家以後，就一直生病，在病床上躺到現在。腿發軟，心悸心跳心累，站起來就天昏地轉發暈。請先生來看了，說是中了暑熱，鬱氣內結，吃一副葯發散一下就好了。但吃了幾十副葯，也沒有見一點好轉，看看那些葯，儘是蔘七犀角，疏肝利膽，扶正培陽的葯。米老爺自己知道，他是被嚇掉了魂。

金爺爺等在米吉橋頭，等到手下的那些叫花子跟上來了，慎重吩咐大家小心一點，不要打壞了米家的東西，不要扯怪叫招惹主人冒犯客人，勤快一點，見到有什麼事情可以幫忙，馬上就去做。吩咐完了，才向米家祠堂走來。

米家祠堂修建在筆架山的半山腰上，座北朝南。背靠三座大山，中間的高一些，叫磨兒梁，左邊的叫松樹樑子，右邊的叫雞嘴梁子。面朝米吉橋一片平陽大壩。祠堂大門外面，是一片足有十來畝寬廣的廣場，鋪着青石板，正中間是一泓假山魚池，裏面養着一些錦鯉。再往裏走，就是一對石獅子，左邊那條是公的，呲牙裂嘴兇惡的踩着一個大繡球；右邊那條是母的，神情溫和，在撥弄腳下的小獅子崽崽。

祠堂三道大門，中間那道門的門楣上，有一塊大匾額，上書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翰墨萬千”，那是前清康熙皇帝的御筆。左右楹聯，中間門的是：“為有千古文章，便是翰林府第。”據說那是宰相公子蘭那容若的文筆。這些都是古迹古物，三百年了，一直就是在這裏。

平時，中間大門是不開的，進出都是走邊上的側門。只有每年的清明會，米氏家族子孫祭奠祖先，才大開中門。還有就是像現在這樣，有重大慶典，大開中門迎接貴賓。

金爺爺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當然不會從中門進去。他順着圍牆朝西走，他記得那邊有一道耳門，是專門供長工下人進出的。沒想到過來一看，這裏正在大興土木，修建房屋。耳門已經封了。就拉住一個幹活的匠人問道：“修房子啊，這又是要修什麼呢？”

那個匠人回頭看看，認識，笑道：“金爺爺啊，你來得早啊。這是給三小姐修的一院住房，今後他們就住在這邊。”

金爺爺笑笑。因為多事，米家祠堂那麼多房子，沒有三小姐住的地方嗎？這是錢多了，沒有地方用了。

在一邊監工的米千滄見是金爺爺，趕緊過來給金爺爺問好。金爺爺不認識他，他認識金爺爺啊。他們家，爸爸米萬成接了管迎接貴客的事；哥哥米千河早就幹上了跟隨老爺出門的美差；他不能沒有事情干啊，他和哥哥都有孫子，適合過繼給老爺。米千河的孫子叫米石季，五歲；他的孫子叫米石香，三個月大。就趕緊的巴結着，最後得到了監工修房子的差事。他告訴金爺爺，這一院房子，準備修五間正房八間廂房，是專門給三小姐修的，老爺老了，不管事了，也要住在這一院房子裏養老，所以就修得大一些氣派一些。因為，祠堂後院的房子，是只有族長一家人才有資格住。米老爺說等把三小姐婚事辦完，就要從米家子孫中挑選一個，過繼到老爺名下，來繼承米家長房的香煙，繼承族長的職位。米千滄又對金爺爺說這邊的耳門封了，不能進去，要進去，就必須走家學那邊的門，請跟着他一起過去，到屋裏吃茶。

金爺爺說算了，我懶得進去，懶得進去和那些頭頭腦腦們，大爺太爺總爺們招呼應酬，煩人呢。就在這裏，和這些匠人們擺一會兒龍門陣，自由自在一些。等一會兒吃飯，我自己知道進去吃，別管我。不勞主人家操心。

米千滄見請不動金爺爺，沒有辦法，只好走了。

房子地基平好了。十幾個石匠木匠在忙活。石匠叮叮噹噹的清修磉墩石，安到挖好的磉墩窩子裏；木匠在剽做柱頭的樹榦，也就是把做柱頭的樹榦，用錛鋤挖掉多餘的部分，把柱頭剽直，剽圓。

祠堂那邊，不是傳來知客師的吆喝：

彰明縣何縣長到——送禮金三百，附片十斤。

附片是藥材。涪城麥冬地，中壩附子田。中藥講究道地藥材，附片就必須是中壩的才是道地藥材。

羅江縣吳大爺到——送禮金一百，上等雲土一百兩。

雲土，那就是雲南產的鴉片煙了。相比洋煙，也就是外國、印度產的要差，但比川土，也就是四川的煙土要好。

葫蘆溪鄭鎮長到——送禮金五十，妝新蜀錦一匹，山貨一擔。

劉家河王大爺到······

清油壩劉大爺到······

金爺爺暗自慶幸，沒有進去和這些人碰面。他們講的都是銀錢，地方，生意，家屋和大煙。金爺爺不懂，也不想聽。弄得自己坐立不安，人家也是心裏不樂。

一個木匠，聽見金爺爺說起晌午，就想起了一個龍門陣，講到：這晌午，為什麼要叫晌午呢？說是古時候，人都是只吃兩頓飯的，一早一晚。皇帝老官巡視天下，看見幹活的人到了中午，餓得可憐，還要下力氣幹活，就叫再賞一頓飯給幹活的人吃，這就是晌午了。

另外一個石匠聽完，說：說吃我們就說吃。說，一個傻子，看見人家接婆娘接得鬧熱，就叫他媽老漢給他也接一個。家裏窮，他媽老漢說娃娃呀，我們飯都吃不起了，還想接什麼婆娘哦。傻子說媽呀，只要你們給我接一個婆娘，我不吃飯也可以。他媽老漢看他說得可憐，就給他結了一個婆娘。果然就不給他吃飯，把他們兩口子關在屋裏，看他們怎麼弄。

另外一個木匠打斷話頭，笑着說：怎麼弄，他能弄出一朵花來嗎？這男人女人弄事，吃虧的總是男人，又要出力又要出水。就像犁頭耕地，犁頭硬，總是把地耕得稀爛，但是磨爛打斷的總是犁鏵，只見年年換犁鏵，沒有見土地換新的。老古話：二八佳人體如酥，腰懸利刃斬愚夫，年年不見人頭落，日日只見精血枯。

一個匠人笑罵說：就你聰明，人家這講的不是傻子嗎。洪娃子，別聽他的，你繼續講。

洪娃子又講：沒過三天，傻子就攤了，餓得頭暈眼花，見他婆娘進來，解褲腰帶。連忙說：‘不來了不來了，餓得沒有辦法動了。’婆娘給他從褲襠里掏出了一根燒紅苕。

大家大笑。石匠又講：

我講一段真實的事情，是我學徒的時候，也是給一家人修房子，安磉墩石。那一家人屋裏有一個童養媳，十二三歲吧。喜歡木匠，討厭我們石匠。不是那種喜歡啊，是喜歡木匠剽樹子，她就有很多引火柴，我們打石頭，她就有掃不幹凈的石頭渣。那天，童養媳好像被她婆婆媽打了，心裏不舒服。高矮不掃石頭渣滓，要逼着我掃。我師傅聽了，笑着說：徒弟啊，掃吧，掃了帶回家給你師娘拿去燒火，燉豬腳。那裏是塔子壩，平壩地方，燒火柴特別缺。那女娃子聽了不幹，說那怎麼行呢，這石頭是我們家買來的，你們也是我們家請來做活路的，打下來的石頭渣子，當然要留給我們家燒火啊。就問我師傅，這石頭渣子怎麼燒。我師傅告訴她，就是把石頭渣子倒在灶孔里就行了。

第二天，童養媳燒火煮飯，一大鍋乾飯燜熟了，退掉灶里的柴火。可是那鍋里的飯還是燜得烏焦巴龔的。童養媳又遭婆婆媽狠狠打了一頓，問她為什麼會把飯煮成這樣，柴火多了沒處用了嗎？

童養媳說：柴火是剛好燒夠的，只是石頭渣子弄多了，飯是被石頭渣子燒焦的。

婆婆媽聽了不信，從來也沒有聽說過石頭渣子能燒火，以為這是童養媳在狡辯，就又狠狠地打了她一頓。

那個童養媳是一個憨厚又聰明的女孩，不懷疑我師傅是整她的，還是每天把石頭渣子掃回去，堆在灶屋裏，煮了兩天夾生飯，就再也沒有把飯燒焦了。

木匠洪娃子聽了，又講：

說徒弟，我也講一個徒弟的事，也是真的。就是後山里肖興富屋裏的事情。前年，我帶着我徒弟土娃子，給他們家打榨油用的黃桶。那兩口子才吝嗇哦，他們看見我徒弟年紀還小，沒有辦法做什麼事，光是吃飯。就來對我說：洪師傅，你這徒弟這麼小，又不會幹活，光是吃我們家的飯，還要拿工錢。你叫他明天不要來了。

這教徒弟學徒弟，都是這樣過來的啊。先給師傅打雜做下手，看會了再做。

我說：主人家啊，今天是備料，清木板縫子。徒弟是只有幫我打下手，搬一下木料。明天他的活路就出來了。

肖興富問：明天他做什麼呢？

我說：明天要用鑽子打眼兒，他的事情就是呡鑽花兒。鑽花兒鑽木頭，發燒以後就軟了，就鑽不進木頭裏去了。

肖興富說：這個沒有關係，明天，我叫我老婆來給你呡就是。

第二天，我叫徒弟土娃子別到肖興富家裏去，在外邊不遠處等着。就去幹活，用鑽子給黃桶板子打眼兒，肖興富果然就叫他老婆狗女子來給我打下手。鑽一個眼兒，那鑽花兒發紅冒煙兒，我拿出來就放進狗女子的嘴裏讓她呡。燙得狗女子大叫，舌頭被燙得燎焦大泡的，給肖興富說洪師傅的鑽花兒真的是太燙了，這呡鑽花兒的活路真不是誰都可以幹得下來的，趕緊的叫他徒弟來吧。趕緊來，活路做了工錢照開。

金爺爺聽了匠人們的故事，嘴巴癢。他肚子裏的故事就多了，想想，也講了一個：

我也來講一個，也是你們匠人的故事，也是徒弟娃的事情。不過這個徒弟是有一些真本事的，手藝學好了，還看過《魯班書》，《魯班下冊》。學了法術道門的。

那也是修一院房子，主人修了給兒子娶媳婦的新房。那主人也是摳門，吝嗇得不得了。每頓飯，有好吃好喝的，酒菜都是只請掌墨師傅在桌子上吃，徒弟就只是給挑一點菜，打一碗飯，坐到一邊去。菜不夠，就泡茶水吃。

徒弟心裏不服啊！都是一樣下力氣給你修房子，為什麼要兩樣對待？對自己的師傅，也沒有辦法說什麼啊。就在給房子上正梁的時候，在正梁中間鑽了一個洞，拿一張紙畫了兩隻烏龜，寫了一句話：‘老師吃酒我吃茶，畫個烏龜兩頭爬。’把紙塞進洞裏，念了一陣咒語，使了一個法術。

房子修好了，主人家非常滿意。沒有說的，給師徒幾個結算了工錢。

主人在新房子裏給兒子娶了媳婦。

沒有想到，兒子新婚的第二天，主人家看見兒子黑着眼圈疲憊不堪。心想，人家新婚燕爾，勞累一點以至於通宵達旦，也是正常的無可非議，就沒有問什麼。誰知道過了一個月，兒子媳婦都瘦得脫了形，皮包骨頭了。主人家才不得不說兒子：你幹什麼啊，還是要注意身體，什麼事那麼心香嘛，你看你，癆病都累出來了。

兒子苦不堪言，也沒有辦法給爸爸說什麼。

主家婆抱怨媳婦，說：人家娶媳婦，沒見兒子怎麼舞弄，媳婦肚子就大了。聽你們兩口子，每天晚上窸窸窣窣，天不亮不得清凈，你們怎麼回事啊，這個肚子為什麼越來越小呢？

媳婦對婆婆媽說：不知道啊，就是見鬼了一樣，這麼兩個月了，天一黑，心裏就發慌，就想上床睡覺。睡到床上，腦殼一挨枕頭，就總覺得床那頭有什麼牽引着，就朝床那頭爬。這樣你爬過去我爬過來。總是腦殼不要挨着枕頭眼睛不要閉上。一閉上就要爬。快兩個月了，就沒有好好睡一覺。媽呀，究竟怎麽了啊？我們受不了了！主人家聽了，以為真的是見鬼了，就請和尚做法事，請道士畫符鎮邪，請端公作法驅鬼。搞了不少花樣花了不少錢財，就是沒有用。小兩口子還是不能在一張床上睡覺，要嗎分開睡，要嗎就是這樣在床上兩頭爬。這樣不行啊，養兒子娶媳婦，總是要希望有所生育有所生髮啊。

還是遇見了老年人，看了這事，告訴主人家說這是遇到了法術道門。沒有辦法，只有找到那些修房子的匠人，讓他們解除法術才能夠清靜。

主人家找到修房子的掌墨師傅。他聽過主人家說的情況，說自己肯定沒有做法。你馬上辦一桌酒席，我幫你把我徒弟請來，可能是他們不知道誰做的法術。也只有作這個法術的人自己才能解除這個法術。

主人家只好恭請這些師傅徒弟，酒菜款待，賠禮道歉好話說盡。那做法的徒弟才說我並不是貪圖你的吃喝，你就不該一樣人兩樣對待。我們匠人也是有臉面的，你看牛那麼大個子，它不咬人；狗咬人，狗眼看人低啊！

就拿了梯子，到房樑上挑出了那字紙。那對小夫妻也就可以睡安穩覺了。

天色不早，是吃飯的時候了。金爺爺告別匠人，往祠堂走來。恰好，米千滄過來請他。恭敬的帶路。

這是必須的，必須請金爺爺，而且必須三請四接，以顯示熱情恭敬尊重周到。請得不對惹惱了金爺爺，他扭頭走掉了，那幾十個叫花子做起怪來，就沒有人能夠收拾住。

坐席，金爺爺是不會去的，肯定絕對。他自有他吃飯的地方，有好酒好菜，給他弄一桌擺在後門邊，或者廚房角落裏，他在那裏吃。這也是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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