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9:張狂
余保利在外面風光了一天。
今天其實是余保利的29歲生日,男人做生,做上不做滿,這就是做整壽了。因為有老丈人,也就是米老爺剛剛發表了川西北鹽務專員;因為自己的老挑,也就是他老婆米二小姐的大姐夫,在北京當司長;因為他剛剛喜得貴子。所以今年的生日就做的特別隆重,奉承的人也特別多,家裏的親戚故舊就不說了,縣黨部書記長,縣長,法院警察局,29軍88師孫師長及下屬,反正是涪城的所有有頭面的人物的來了,擺了四十桌酒大宴賓客。唯一的遺憾就是米家沒有來人吃飯。老爺在任所,他老婆米二小姐坐月子,三小姐要讀書,她一個閨中少女也是不適合參加這種宴會的。關鍵不是這個,關鍵是他們好像很不在乎。他們,包括他老婆米二小姐小滿,都完全不在乎他。他給她說,四月二十四是我生日,上三十了。
老婆說知道,記着呢。要用多少錢開口就是。
是錢的事嗎?你熱情高興一點啊!為我祝福啊。我只是要你的祝福。他不敢說出口。
老婆說:我坐月子,也幫不上你什麼,拿錢和你的狐朋狗友吃去吧。別太過分就是。
哦。
余保利鬱悶。
給三小姐說。
三小姐說:知道了。屋裏的禮不是已經隨着月禮送過來了嗎?你沒有看見?就是那套壽字團花錦緞長袍啊。還有一封銀元。
那天,我想在家裏請一幫戲班子唱戲吃酒,恭請光臨。
到時候再說吧。不要弄得太鬧騰啊。
余保利想說,這裏不是米吉橋,這裏是城裏是余保利的家!!但是不敢,這房子是米老爺送給二小姐的陪嫁,家裏的丫頭老媽子也是二小姐的陪嫁,三小姐以及她的丫頭小子老媽子也是米家的。
這裏就是米家!除了他一個人姓余而外。
所以他傷悲。
唉——在外面他是風風光光的警察局巡警大隊長,一回家就什麼也不是了。因為米家,從老爺開始,就沒有人把他當成一個人物看。
輕薄!這是老爺給他的定評。
那麼老婆小滿對他是怎麼看的呢?沒有說過。這麼多年來,她就沒有對他說過她是怎樣對待感情,怎樣對待他們的婚姻家庭的。她是大家閨秀,整個就是一個大。那是一種漫無際涯空闊,如大海一樣,任潮漲雲飛,魚躍鷗翔,我自巍然。她已經是他的老婆了,但他感覺他們並不是生活在一個世界。她是滄海,而他只不過是滄海一粟。
話說這天,他在西大街鴻賓大酒樓風光的擺四十桌酒過生日,米家沒有人來參加,老婆坐月子也沒有辦法幫他什麼。全靠他弟弟余保釗和弟媳婦兩口子幫着支應招呼客人,官面上的就主要是三個警察小隊長也就是彩雲白雲的丈夫和青雲未來的丈夫了。沒有女人,象一個單身漢一樣,來了女客,縣長太太師長夫人,就只好請彩雲青雲白雲她們幫着照應。好歹吃過了中午飯,說晚上請女客到家裏面聽戲。男客有愛好的,要燒煙的跟彩雲的丈夫,要賭錢的跟白雲的丈夫,嫖院的跟周警官去。儘管消費,賬由他一起結算。
此言一出,男客嘩然。紛紛找自己的同好,找自己應該由誰帶隊的人。
這就惹惱了幾個原來的丫頭彩雲白雲青雲,以為先生真不靠譜,怎麼讓自己的丈夫去做那樣的事情啊。心裏有氣,就撂挑子不幹了。本來是安排了要她們帶領女客回家的。三個人不約而同的推故先走了,回家裏給太太訴苦告狀去了。
等余保利忙完了酒樓這邊匆匆趕回家,卻見**個貴婦小姐帶着丫頭老媽子,站在余保利家門口嘀咕,怎麼看着也沒有走錯門啊,沒有人迎接,冷冷清清的,這像是待客之道嗎?
快請進,就是這裏了。各位請啊。
余保利往家裏請客,說:因為老婆坐月子,沒有辦法出來招呼,請原諒。千萬不要客氣。
貴婦小姐們進來,第一時間就是找茅房解決內急。自己的主人進去了,丫頭老媽就在外面站崗。主人完了丫頭,丫頭完了老媽子。等着的,不管太太小姐,都是急不可耐跺腳扭腰醜態百出。也是人之常情。
余保利進來,見太太端坐在堂屋正座,彩雲白雲青雲紫雲紅雲雁翼排列兩邊。沒有說話,太太批道:“荒唐!你們男人就不能做一點正經事情嗎?”
余保利笑笑,討好的說:“男人在外面行走應酬都是這樣。我不跟他們同流合污,但也不能壞了他們的規矩不是嗎?”見太太也沒有真的生氣,問屋裏安排好了嗎。
太太點頭,說你自己看看吧,還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就叫他們歸置。
余保利沒有仔細看,轉身進了太太的卧室。他也是內急。人有三急屎尿屁,進屋關上門,提溜着馬桶蓋子就撒。
太太着急,推門進來大叫:“你這人怎麼這樣啊?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有沒有人!”
余保利這才注意到屋裏還有一個抱着他兒子的奶媽子,大家都鬧了個大紅臉。奶媽連忙出去。余保利訕訕說這不是急了嗎。屙尿別看人,看人搞不成。
太太惱怒,說:“無恥荒唐,你就是這麼荒唐吧?!”生氣的退出來坐在堂屋正座。
等余保利撒完尿出來,外面的貴婦小姐也解決好了,邀約着一起進來看余太太余公子,一時間鶯叱燕嗔粉裹脂膩活色生香。貴婦小姐們,都是縣長書記長師長參謀長的夫人和小姐,等而下之的,都自襯自己資格,沒有敢往這個枱面上靠。所以這已經就是涪城上流頂級的佳麗名媛了,一個個裝金掛玉披戴錦繡,描眉畫眼粉妝玉琢。叫一聲余遠委,就送上純金打就的長命鎖、翡翠雕成的玉掛墜、珍珠瑪瑙珊瑚樹、還有的乾脆就送幾封銀元。不知道是誰,臉上的粉疙瘩掉下來落進了小孩子的鼻子,小孩阿切阿切的打了幾個噴嚏,不舒服就大哭起來。太太說:“好了,謝謝各位貴客的賞,大家外面就坐,等着開席看戲吧。”一襲白衣,滿臉倦容。倒比那些貴婦名媛更顯高貴嬌娜,清麗無雙。
幾個貴婦小姐出來,看院子中間一棵石榴,紅花如火。圃間,靠近廁所那裏是一片牡丹,姚黃魏紫,玉版焦莖,國色天香,爭相吐艷。但相比石榴,到底不如。
太太問:“他們叫余遠委,是叫我們兒子嗎?”
余保利說:“是啊。今天我們家堂叔給起的。依輩分,他占遠字。”
“不是說好等老爺回來給兒子起名字嗎?”
余保利無語。心說,這可是余家的事情啊。
“余遠委,圓尾,那就是豬坐墩兒肉了。我兒子整個就是鯉拐子的後半截。”
說得一眾丫頭老媽子偷笑,余保利也禁不住跟着大笑起來。
外面的貴婦不知道說了什麼可樂的事情,打着響哈哈。太太皺眉,說:“你看你,相交的都是一些什麼人哪。”
余保利也覺得這些女客太過於放肆,不能與沉着穩重的太太比。說:“這——我可是沒有和她們交往,都是上司朋友的老婆女兒啊。”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是交友不慎我是遇人不淑啊!”太太浩嘆。還就真是瞧不起余保利的意思。
碧雲帶着白老師回來了。小姑娘余秋萍馬上上去接着,給媽媽爸爸介紹這是她老師。白老師連忙給余保利說恭祝生日快樂,壽比南山。因為不知道,所以很抱歉沒有買禮物。
余保利高興,說你的祝福就是最好的禮物了。我女兒看來很喜歡你呀。
白老師愛憐的看着余秋萍說是,我們很有緣啊。就拉着她出去了。
余保利說:“開席嗎?吃好看完,早點打發她們走,客走主人安啊。”原本想是熱鬧一下,帶着這些貴婦佳麗回家來顯擺一下,給老婆看看自己還是一號人物。在城裏還是能夠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沒有想到這些女人和老婆相比,完全就不在一個檔次,俗,而且鬧騰得讓人生厭。就是一個小字,小女人,小家子氣,是縣長書記長師長的夫人小姐,家大業大,但不是大家閨秀,言談舉止,作為處事都不是。
太太看看,三小姐沒有跟在後邊。不知道她又出什麼狀況了。說:“再等等吧。”
“等什麽?天都快黑了,開席!”
太太有點惱怒,說:“三妹還沒有回來。我們米家的人就真那麼被你看輕嗎?”
橫順都是這樣擰着的!
明明是米家的人看不起他余保利,現在倒成了他看輕米家的人了。三小姐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知道今天家裏請客,她三請四接不回來,怎麼能怪他不等她呢?
這究竟是他看輕了三小姐,還是三小姐壓根就沒有把他放在眼裏!!
一次次受挫一次次碰壁,讓他不由得惱羞成怒。等白老師給他祝過壽出去,他咣的就是一個耳光,把碧雲扇倒在地。說:“你是怎麼辦事的,叫你去請三小姐,人呢?”
碧雲無辜被打,要哭。太太指着她命令不許哭。沒有看見今天屋裏這麼多客人嗎?說余保利:“荒唐!再怎麼你也不應該這樣張狂吧?”
外面聽見屋裏有異響,伸頭看看,說打丫頭子,沒有什麼。又冷漠的繼續擺她們的龍門陣了。
碧雲哽哽咽咽的說三小姐有事耽擱一會兒,說馬上回來。她是小姐,我也不能強拉着她回來不是嗎。
太太淡漠的說算了不許說了。挨一耳光,待會兒我賞你一節衣服料子你做衣服吧。
三小姐回來,坐了白老師那一桌。山珍海味席面,喝的是洋酒。就開鑼唱戲了。
戲是精心挑選的戲目《水漫金山》。愛情戲不敢演,怕三小姐看了受影響,老爺回來追究。苦情戲又不適合場景,就只有選擇這一折了。
青荷青草在身邊侍候,張甫臣也站在三小姐身後看戲。碧雲過來,抓了一把裹着花紙的洋貨水果糖讓青荷青草吃。也遞給張甫臣幾個,說虎兒哥哥你也吃糖啊。
張甫臣看看糖果,笑笑說你們吃吧,糖吃了酸牙齒,我不吃。我怕變成沒牙的老虎。
怎麼就變成了沒牙的老虎了呢?碧雲好奇的問。
張甫臣就講:從前啊,山裏的大王老虎要吃小野物,它的食物就是小野物的生命啊。小野物害怕,幾隻聰明的狐狸就商量着怎麼讓老虎不能吃它們。最後就想起了給老虎送糖讓它吃。老虎見了甜甜的糖,吃着真的就很好吃。就飽餐一頓,吃完就睡。睡醒了再吃糖。那糖在老虎的嘴裏發酸,就酸倒了老虎的牙,長了蟲子吃壞了老虎的牙。老虎就沒有牙了,見着小野物從身邊跑過也沒有辦法吃了,沒有牙怎麼抓怎麼嚼啊。沒有辦法吃東西,就餓死了。
白老師聽了就說講的很好,這是在哪裏看到的童話故事?
三小姐癟嘴,說你聽他瞎編。他呀,別的你要他說一句話他都口拙嘴笨的,就是愛這樣張牙舞爪的嚇唬小姑娘。
青荷青草吃糖,甜蜜的笑。
碧雲也跟着笑,講他們家鄉的趣事。她們年紀相若,可以擺的話多。
不防彩雲過來咣的一個大耳刮子,打了碧雲一個趔趄。呵斥:“大家都在忙,就你清閑啊。趕快去準備上茶。”
碧雲看看青荷青草,像是要說她們不也是閑着嗎?
彩雲差點又是一個耳光,舉着手說,你能和她們比嗎?她們是三小姐的丫頭。
碧雲鬱悶。都是丫頭,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嗎??
在奼紫嫣紅的脂粉從中,在裝金掛玉的富貴場裏,在鼓樂喧嘩歌舞昇平的熱鬧聲里。張甫臣寂寞。默默地退出來,回到自己的小屋。那裏,不屬於他,那裏的一切,小姐太太,貴婦名媛的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點亮燈盞,卻不知道該做點什麼。
余保利帶着一個老媽子進來。
老媽子端着一個掌盤,上面放着幾樣菜和一瓶洋酒。老媽子放下酒菜,走了。
余保利沖張甫臣笑笑,說吃吧。專門給你送的。怎麼不看戲了?不喜歡嗎?
張甫臣搖頭。說我還是等上面吃過,和下人們一切吃吧。
余保利說你是米家的人,我可是不敢得罪。
我是米家的下人。
米家的狗我也是不敢得罪的。其實啊,虎兒,我也就算是米家的狗!
不防着三小姐見張甫臣心事重重的進來,她也推說脫衣服,進來看看,聽見了。怒道:“你是余家的余保利。我們米家的狗沒有你這樣的,米家的狗至少知道一個忠誠,沒有你這樣荒唐的!”
說得余保利落荒而逃。
三小姐問張甫臣幹什麼,還是不舒服嗎?你一個男孩子,怎麼一個小小感冒就把你打爬下了?
張甫臣說不是,太鬧騰了。回來等着吃飯呢。
三小姐進去,又馬上出來,到前面聽戲去了。
張甫臣百無聊賴,看看手裏抓着一把裹水果糖的花紙,就拿起一張,反覆摺疊成了一個細條,在三分之二的地方打一個結,把長的以頭捋開了做裙子,短的一頭一分為三,兩邊就做了手臂,中間的就做了頭。他做成了一個紙人,一個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雖然沒有面目,挺胸細腰,婀娜可人很是令人遐想。就來興趣了,找來刷把簽子,給小紙人手裏配上兩把劍,高低錯落的拿着,儼然就是剛才戲裏勇敢無畏的青蛇了。再拿白色的糖紙如法炮製,做了一個手舞彩練,鼓動江河水漫金山的白素貞,做了兩個躺在地上的紙人法海許仙。一台戲《水漫金山》就在他的書案是無聲的上演了。
法無人情,許仙輕信薄倖;愛可感天,白蛇亡命救夫。看着在人妖戀情,不覺熱淚潸然。
“虎兒,你這是做的什麼?”不知道什麼時間,青荷來了,站在窗外,看着屋裏桌子上的一台戲。
張甫臣被嚇了一跳,罵道:“你這個丫頭,走路怎麼沒聲,嚇人一跳。這就是你們剛才吃糖剩下的糖紙啊。好看吧?”
青荷看了羨慕說真好看,問:“這是白娘子青兒嗎?怎麼青兒好像要殺許仙一樣啊。應該這樣吧?”就挪動一下青兒,讓她把劍指着法海。
張甫臣搖頭,依然讓青兒的劍指着許仙。法無人情,許仙該死;負心薄倖,許仙當誅。這些丫頭是不懂的。問:“你怎麼不看戲了?”
青荷說:“惦記着你,叫你出去吃飯呢。沒想到你這裏已經吃上好的了。”
“我沒有吃。”張甫臣看看桌子上擺着的酒菜,他沒有吃。覺得他還是該等着主子們吃過,和下人們一起吃。這是規矩,也是這麼多年來形成的習慣。
青荷頑皮,逗他,說:“沒有吃前邊也沒有留給你的了。都知道你在後邊吃好的呢。”
“哦。”張甫臣看着盤子裏冷凝的菜,一盤溜蝦仁一盤燒魷魚,都是豬大油炒的,不熱熱是肯定不好吃了。咽了一口口水,拿筷子就要吃。
青荷搶了他的筷子說:“逗你玩兒呢。前邊剛去熱菜。我就進來看看你吃了沒有。哎,虎兒,把這個送給我吧?”
“這,這個你喜歡就拿去吧。也不是什麼值錢好玩的。”
“好哎。虎兒你手真巧。”興奮過後,青荷又有一點遺憾。說:“我不白要你的,我拿這個和你換。”就拿出一個香包,就是這麼久她沒日沒夜繡花的那個。
張甫臣拿過來看看,問怎麼沒有綉上魚啊?
青荷說:這是給你的,我沒有綉魚,只有青荷。戴上。雖然繡的不好,但這是你畫的啊。這就是你要的青荷。
張甫臣難堪,是,這畫是自己畫的,但這本來也不是繡花樣子。他看了知道這是荷葉荷花,別人看了還指不定說這是什麼呢。況且,他一個男生,也從來不帶這些香的花的東西在身上。三小姐以前賞的香包,他也是不戴在身上的。看過,就扔在桌子上。想想不妥,又放進抽屜里。
青荷看了很不高興,癟嘴,說:反正給了你就是你的了,是,很醜的青荷。真心收藏在你,隨手拋擲也在你。快點出來吃飯啊。說著就走了。
莫名其妙。張甫臣覺得青荷這丫頭有些莫名其妙,說話怎麼叫人聽不懂呢?跟着出來。見外面太太小姐們已經吃過飯了,下人收拾着在大門口門房裏坐着吃飯。余家這門房很大,因為二小姐他們米家的人多,進城趕場,總是要把籮筐背篼放在這裏,中午也是大多數都要來討擾一頓飯的。就在這門房裏吃飯。
張甫臣吃飯,心裏還想着剛才青荷的話,想着應該怎樣處理那香包。他屋裏是藏不住什麼東西的。萬一遭誰翻弄出來,那就是大事了。老爺知道了是要打人的。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