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6:坦白
米家祠堂修在米吉橋壩子中間的一道梁子上,梁子原來叫筆架山,山勢就像一個筆架。隆起的十幾丈高的土台上,有三座山峰,從東到西,是雞嘴梁子,松樹樑子,白雲頂。川西北涪城一帶的山峰,都不陡峻,圓乎乎的就像饅頭。祠堂就建在三座山峰下面,坐南朝北,背靠山面向米吉橋。有祠堂,供着米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那是米家子孫祭祀米家祖先的地方;祠堂後面是正院,十多間房子,是米家族長居住的房子,米老爺和他的一妻四妾,以及他的還沒有出嫁的三女兒,現在就住在那裏。東跨院是倉庫,糧倉以及堆放祭祖做清明會用的桌椅器具的庫房,還有大廚房,賬房。張先生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裏寫賬算賬;西跨院是米家的家學,一個米家老一輩的先生,教一幫幾歲十幾歲的娃娃發矇讀書,教授《三字經》《百家姓》直到四書五經,以及算術,心算筆算珠算。張甫臣和三小姐幾年前也在這裏讀了四年。東跨院後面靠山邊,是一些雜亂的矮房子,組成了一個東偏院,是米家祠堂下人住的地方,有米家的長工,有一直在祠堂幫工做事的米家的人。張甫臣和他爸爸張耀松在這裏也有一間住房。他就是出生在這間房子裏,現在,讀書在城裏,回來,回到米吉橋,還是住在這裏。
回到米吉橋就很沉悶,整個祠堂的氣氛就是沉悶的,特別是老爺在家的時候,就沒有人敢於高聲說話,一大片一百多間房子靜悄悄的像是沒有人住的空屋一樣,來往忙碌的人,沒有言語也盡量不踏出腳步聲,就像是一些影子。
張甫臣在屋裏坐着,手裏拿着一本書,沒有看,沒有心思看,也不知道是什麼書,他是隨手拿起的。
見一個人影從門前走過,過去看看,是三寡婦,她是祠堂專門給老爺太太做飯的。她原來是一個和老爺平輩的米家人的老婆,丈夫出去就沒有回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她一個女人,也沒有兒女可以守望,也沒有人可以幫她,雖然薄有田產,也沒有辦法耕種,按照米家的族規,田地就交給祠堂了,祠堂供着她,生養死葬。她在祠堂這樣住着,已經二十多年。
他爸爸張耀松回來了,進屋就忙着脫掉外衣,赤着上半身,穿着一條火把短褲,舀一盆涼水嘩嘩地澆洗,說:“還好,終於救活了,沒有大礙了。”他說的是上吊的大姨太。請醫生拿葯,來回的跑,可把他給累壞了。洗過。涼快了,再看兒子,說:“看書啊?”
“啊,是。”張甫臣答應,看看自己拿着手裏的,是《易經》。這是他不愛看也看不懂的,就有點不好意思,訕訕的說:“隨便翻翻。”這是他爸經常看的,翻開了放在床頭,他隨手拿起,拿在手裏裝樣子的。
在屋裏,最好就是手上拿一本書,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遇到了老爺太太,或者爸爸,閑逛遊玩,就要被訓斥說貪玩。
爸爸問:“看得懂嗎?”
張甫臣看看書,書正翻到否卦那一頁,他臉紅了,老實的說:“不懂。”看見書頁的天頭有幾行字,是爸爸的筆跡,就順口念了出來:“賤是賤者的通關牒;庸是庸者的福祿策;直是直者的墓志銘;精是精者的生死劫。爸,這是《易經》裏的意思嗎?”
張耀松搖頭,說:“這什麼都不是,是我隨手寫的。”看看外面的天,肚子已經很餓了,等着吃飯。
這正是農忙時節,他們是下人,是跟長工們一起吃飯的。得等到地里做活路的人回來了才能開飯,且有一陣呢。問:“這就是中學讀畢業了吧?”
“是,假放完了,再上不了幾天學就畢業考試了。是初級中學。還可以讀高級中學,大學。”這是他又一次提到上學。他實在不知道他除了上學還有什麼可以做的。
“你覺得老爺會供你上什麼高級中學大學嗎?”張耀松是讀書人,但他讀的是私塾,不懂現在新式學校的學制。
張甫臣愁眉苦臉的想想,怎麼也想不出米老爺繼續供自己讀高級中學、大學的理由。靠爸爸供自己讀書,那是不能夠想像的。爸爸就是一個長年,高級一點的長年吧,掙錢也不是很多,又有一些不良嗜好。他把爸爸**認着是一種不良嗜好,如有的人燒煙,賭博,如米老爺納妾一樣的,為現實生活扭曲逼迫不得不那樣做的一種不良嗜好。無奈地搖頭,說:“肯定不會,也沒有那道理。”他是三小姐的書童,侍候三小姐讀書的。如果三小姐要讀書,讀高級中學,讀大學,那麼他就還有可能跟着去讀。三小姐會去讀嗎?三小姐17歲,快要滿十八歲了。這是女孩子受聘嫁人的最佳的年齡,不能因為讀書,耽擱到像白老師那樣二十四五歲,成了一個老姑娘了吧。米老爺沒有他女兒不再讀書,單獨供他這個書童繼續讀書的道理吧。
張耀松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扇扇子納涼,看著兒子,良久,問:“以後你打算做什麼?”
張甫臣看着爸爸,張口結舌,他再過一陣就20歲了,都是對自己的未來還沒有設想。他還沒有想過,不讀書了,以後幹什麼。就搖搖頭。說:“也不是我想幹什麼就能夠幹什麼的。老爺叫我幹什麼,你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你那麼聽話?”
“我有過不聽話的時候嗎?”
“那倒也啊。”張耀松說。他對自己這個兒子還是比較滿意的。說:“照我說,就是回來,接我的班繼續幫老爺做事,等着老爺給你指一個女人結婚成家,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
“這——”張甫臣驚呆了,這就是自己的命運嗎?!!
這就是!!!肯定是!!!
張耀松繼續說:“自許封候在萬里,老死英雄似等閑。我也是從你這麼大的年齡過來的,也想過飛黃騰達科舉成名光宗耀祖封妻蔭子。但不行,我們就是這命就是這做下人的命啊,我們只能認命,和命運去作無謂的抗爭,那隻能是一輩子顛沛流離,可能連平平淡淡的過完這一生都是不能夠的。”他想了想,就把自己的這一輩子詳細的講給兒子。所以會有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樣的事情,大約就是因為父親給兒子設計未來的時候,就總是參考了自己的生活道路吧。他只認識那些,能教給兒子的也必然只能是那些。
張耀松老家是治城,那是離涪城兩百多里路的一個大山裏的小鎮。父母就他一個兒子,種着一片山地,種鴉片煙,省吃儉用,就薄有積蓄了,就送他讀書。窮不離豬富不離書,他父母沒有讀書,但這讀書進仕升官發財的道理他們是懂的。他也是聰明好學的,十九歲到涪城應試,以州府第一名進學考中,成了一名生員,也就是秀才,在城裏的文廟裏讀書。那就是現在張甫臣他們讀書的學校了。他也就是那時候認識米老爺的,他是縣學的教習,是朝廷的九品官。沒想到清光緒31年,朝廷突然就廢除了科舉,不再考試取士了。也就是在那一年,他父母雙雙去世,死於一次垮山,塌在山石里連屍首都找不到。一瞬間他就一無所有了。米老爺看他可憐,就收留了他,帶他回到米吉橋,幫着米家做一些抄寫管賬的事情。這一做就是24年。其間,老爺把在東院養蠶子的女子指配給他,讓他成了一個家。那就是張甫臣的媽媽了。也就有了張甫臣。“老爺的恩德那是比天還大的。我們不能忘恩負義!”張耀松最後說:“他怎麼說,怎麼安排你都是對的,我們要聽他的話。”
“哦,知道了。”張甫臣答應,儘管很是不情願。
張耀松又問:“你是怎麼想的?”
“我?我聽老爺的啊。”
“比如他要給你指一個女人,結婚成家,你比較中意哪個?”
“這,這能由着我嗎?這都是老爺的心思。”
“比如清荷青草,你更中意哪個呢?”張耀松窮追不捨,繼續問,他心裏真的很害怕兒子和她們,和那兩個丫頭子有了什麼,那一切都沒有辦法轉圜了。
“這,這——”張甫臣猶豫。清荷青草都是很好的女孩子,清荷文靜聰明,溫柔純潔;青草活潑機靈,直率幹練。和他們在一起相處了四年多,他只是覺得她們都是好女孩子,像他的兩個妹妹。他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天,他必須在她們中選擇一個,和她結婚做自己的老婆。他19歲,還真的是沒有想過這種事情。
“你可能只能在她們中選一個,姓米的人你是不能想的,人家家屋再窮,那也是姓米,是主人,是不可能嫁給我們這些下人的。”
張甫臣心裏覺得很痛,很亂。知道爸爸說的都是實話,是道理。城裏的二小姐他們家裏的彩雲白雲也是就那樣配給了余保利手下的警察,據說另外的兩個丫頭青雲紫雲也馬上要擇配了。這是他的命,他張甫臣只能從青荷青草中間選一個,那麼選誰呢?青荷嗎?還是青草呢?很難取捨。就說:“這是老爺的意思嗎?那就老爺做主算了。我不是自由的,我也不操那閑心。”
張耀松笑了,知道,兒子和青荷青草都沒有什麼,一切都大有可為。說:“那就好。很好。”父子兩悶坐着,各自想着心事。過了一會,張耀松叮嚀說:“既然你已經明白了這些,千萬近一段時間不要出什麼紕漏,好好的,好好做事讀書,侍候小姐。有你的好處。”
張甫臣心裏難受,有什麼好的呢?答應了選擇青荷青草她們中的一個,以後就不能再想着和三小姐好了。他對三小姐那就是一個好,也知道三小姐對他也應是一個好。他心裏有一種被逼着走向深淵的感覺,不禁就想着破罐子破摔,說:“已經出了紕漏了。”
“什麼,怎麼回事?”張耀松吃驚,問道。
張甫臣就把賭錢偷錢喝醉酒這些事詳細的講給了爸爸,大包大攬說那完全就是真的。
張耀松聽得心驚肉跳,聽完了,想想問道:“你哪來的一元錢?”
“小姐給的。”
“小姐?”
“啊,小姐叫買筆墨的。”
張耀松恍然大悟,狡黠的笑了。因為他知道,小姐身上也是不裝錢的。吃什麼都是外院的下人去買,穿什麼用什麼也是,記賬。每月他去結總賬。這是三小姐故意冤枉張甫臣的。是小兒女的一種試探把戲。這更加證明了三小姐在乎虎兒。問:“小姐怎麼樣,她沒有鬧起來嗎?”
“沒有,她也喝酒了,喝醉了。”
張耀松笑笑,說:“那就沒事了。你有錯,她也有錯了。老爺要打你,她面子上也過不去。”
鬱悶。張甫臣說這個給爸爸,其實就是想爸爸打自己幾下,告訴老爺打一頓他。痛苦一次,把他和三小姐的好,作一個了結。卻沒有想到爸爸並不看重這事。說:“明天就跟我到帳房裏,看着我給崔先生交接賬目。你得學着做事了。”
“哦,好吧。”
天快黑了,地里做農活的長工們陸陸續續的回來,這就開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