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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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生死錯

春耕大忙,搶種搶收。米甫臣在田壩里忙了一天,汗流浹背的回到祠堂,馬上就到老爺的房間來看望老爺,請安問好。老爺大叫:“別進來,就在哪兒說話。”

米甫臣站住,站在老爺房間的門外。伸頭進來看看老爺,老爺仍然很虛弱,瘦骨伶仃精神很差。卧在床上喘息,咳嗽。

青荷在老爺房裏侍候,拿着一個繡花繃子,沒事就繡花。等老爺有事使喚。她接觸過老爺了,就不能再到大姑身邊去侍候,害怕把疾病瘟疫傳染給了清泉娃和么么。這病,最愛傳染嬰幼兒,一染上,就是九死一生。

老爺已經病了五天,他房裏侍候他的巧兒三寡婦,也染上病了,沒有過來侍候。往下該怎麼辦呢?米甫臣茫然。

老爺問:“地里的事情怎麼樣?”

“很好啊。”米甫臣說。其實是很不好,他遵照老爺的意思,昨天在城裏人市上請了幾十個短工回米吉橋,安排他們住在坪上的糧倉里。那些人大多數都知道米吉橋在過時疫,死了人。都不敢、不想來做活掙這錢。是他答應給人家比平時多兩倍的工錢,人家才勉強跟着來了。活路很簡單,就是割麥子,耕地,放水打田栽秧子。這些都是短工們熟練的活,沒有問題的。問題出在米吉橋的莊戶人家,這裏幾乎家家都有病人,照顧病人親人,請醫拿葯,侍候湯水,就沒有辦法出來做事。也一直想請人來幫助收麥子栽秧子,現在米甫臣請人回來了,他們沒想到工價會這麼高,是平時的幾倍啊,算算賬,除掉苛捐雜稅應交的田租,再給了工錢,就一點兒也沒有剩下的,有的人家,還要倒貼。雖然,米甫臣給人家說,工錢伙食,都是祠堂給,記一個賬,大家認可就行。那些莊戶也不幹啊,收穫了,比不收還要爭欠祠堂的、地主的更多,那還收什麼?還不如等麥子爛在地里,報災荒,等着祠堂救濟放賑更好。

這根本就是姓張的在搞鬼,就是要害死我們米家的人啊!

米甫臣說:哪有,這是老爺的意思啊。他叫我在城裏請回來的人,人家也是冒着生命危險來掙這個錢,所以工錢就高一些。

不收,我們要去求見老爺,等老爺來給我們做主!

米甫臣說:老爺病了,不能見人,也是害怕把病傳染給大家的意思。

對,我們找老爺去!不能叫姓張的就這樣把我們蒙了害了,不明不白就做這種賠本的莊稼。找老爺去,算賬給老爺聽!

米甫臣今天忙乎一天,大多數時間都是這樣在和莊戶人家扯皮,帶着請來的短工,求爹爹告奶奶的要幫助人家收麥子。耽誤時間不說,還操心難過。也不知道這些人怎麽會這樣,那是他們辛苦勞動的成果,他們怎麽就不珍惜呢?現在五黃六月,搶種搶收,天時不等人啊。

老爺其實很明白,米甫臣很難做事,他是老爺的養老女婿,現在姓米,但是在米家族人的眼裏,他仍然姓張,改變不了的。問道:“很難,是不是?”

米甫臣無言。不能違心的欺騙老爺啊。說:“想想,還真是,這麼高的工價請人來收割,照那些人的話說,就是除了鍋巴就沒有飯了,還真的不如不收,報災荒等待祠堂救濟好。”

老爺激奮,激怒。想坐起來,一動就猛烈的咳嗽,哇的一口,吐出一大口鮮血。屋裏侍候的青荷,趕緊過來,奮力扶起老爺,拿一床棉被,墊在老爺身後,讓他坐着。老爺生氣的大吼:“青荷,你離我遠點。你不知道我的病會過人嗎?”

青荷無言,退下。垂手侍立。老爺一直就是這樣對待她溫情的照顧看護,老爺一直就是要她進城裏去幫着大姑照顧孩子。她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什麼,傳染上病,也是自己願意的,老爺總要人照顧啊。她不來,也會有另外的人來,也會傳染上病。三寡婦巧兒,不是都染上了嗎?她不來,照顧老爺的事情,說不定就是虎兒了。她覺得,這算是幫虎兒吧。這樣想,再苦再累再委屈,也就沒有什麼了,幫助虎兒,不是大爺,是虎兒,她什麼都願意做。

老爺憤怒的說:“虎兒你也是這樣認為的,是不是?”

米甫臣無言,他怎麼認為重要麼?一點兒也不重要啊。人家不讓請來的幫工進入自己租種的地去幫助他們收割莊稼,他能怎麼辦?牛不喝水強按頭嗎?沒有道理啊!

老爺等不到虎兒回答,想想,也知道是冤枉了錯怪了虎兒,說:“這道理是這樣的,天災**,我們無力抗拒。但是,我們必須把災難的損失儘力量降低。現在是小春、麥子熟了,必須收割回來,顆粒歸倉。這是皇天后土賜予我們生存的糧食啊,我們不能,也沒有那權力暴殄天物!我們生活的這塊土地,從來就不是豐饒平安的,水旱交作,疾病災荒,我們把自己的精力汗水,完全奉獻給土地,猶嫌不足。土地就是我們崇拜的神祗,土地上結出的糧食,就是我們的食物我們的生命啊?那是可以用金錢來衡量的嗎?算賬,收回的糧食不夠請人的工錢,對,但是這是小賬。我們的生命值多少錢?過去的災荒之年,餓死的人值多少錢?因為災荒造成的動亂,兵連禍結盜匪橫行,餓殍遍野生靈塗炭,又值多少錢?沒有收穫,再耽誤了下一季大春的播種,怎麼辦?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沒有實實在在的收穫糧食,報災荒等待祠堂救濟,祠堂又拿什麼救濟呢?拿銀元給大家吃嗎?我們必須吃糧食才能生活啊。災荒時疫總是要過去的,我們活着的人,沒有病死,還要等着沒有糧食吃,餓死嗎?那就不是天災,而是**了。就是那些現在不收莊稼的人造成的,就是你組織搶種搶收的虎兒造成的**!生產出來東西,生產出糧食,才是最重要的,價值多少,不是生產時就應該去考慮的。”

聽着,米甫臣猶着當頭棒喝,汗水嘩啦啦的就下來了,真沒有想到,原來是這樣的。他已經經歷過災荒,前年,大春歉收,祠堂適時賑濟,把莊戶人家留在了土地上,第二年小春就迎來了一個豐收季節。而就是走出漏風埡,一山之隔,那邊的人家出去逃荒,沒有人管理地里的莊稼,就造成了田地拋荒,人們流離失所,災荒連年不止。這對比,他看見了,他經歷並深有體會啊。說:“我明白了,老爺。我會好好的說服那些人。”

老爺說:“他們不服,就叫他們到祠堂來,讓他們對祖先說。我們都是在土地里刨食的,沒有那樣不珍愛土地的人。”

米甫臣誠惶誠恐,知道老爺這話的意思,他叫人家來祠堂,告訴祖先,其實就是要收回人家租佃的土地,把人家趕出米吉橋,再也不承認他是米家子孫了。這太嚴重,他不敢,也不會那樣去說人家。災難還在繼續,人在天災面前,是那麼渺小虛弱,又可以那麼堅韌頑強。他知道他現在就是要組織起人力來,不管怎樣,也要把麥子收回來,把秧子栽到田裏。他知道該怎麼辦了,即使有人不讓他帶人下他們租佃的地里收割,不認他們欠下的賬目,他也要強行下地收割了,栽下大春的秧苗。賬,人家認不認都是賬,小賬。與生命,糧食比起來,那根本就不算什麼。收穫糧食,播種希望。農民啊,就是這樣生活。

老爺說了一氣話,累了,閉目養神。過了一會兒,睜開眼睛時,見米甫臣還是站在外面,說:“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是,老爺。”進來,想把老爺扶着放平,好好睡覺。

老爺大叫:“出去,別靠近我。你怎麼啦?不想進城去照顧三女子么么清泉娃了嗎?”

“這——”米甫臣看着病得九死一生的老爺,他心裏完全就沒有他自己,想的都是兒孫族人啊。說:“老爺,我要看着你睡下了,才放心走啊?”

老爺無力的抬抬手。青荷過去,扶着老爺睡下。老爺悲苦的閉着眼睛,說:“這個青荷也是,你是你大姑最得用的人,幹嘛不好好的呆在城裏呢?”

青荷看看米甫臣,說:“老爺,家裏的人大多病了,誰來侍候你呢?大爺也不能接近你。大姑放心不下啊,就叫我回來侍候你。她現在帶着孩子,沒有辦法在你面前盡孝,就讓我代替她吧。你說我是她最得用的丫頭,你乾脆就把我當她,就對了。”

老爺緊閉着眼睛,兩粒眼淚,從眼角悄然滑落。老爺老了,但並沒有老糊塗,知道自己三女兒是怎麼整治青荷的;知道青荷現在想的是什麼。這些都是他眼看着長大的孩子,三女子是,虎兒是,青荷青草也是啊。小兒女朝夕相處日久生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青荷不是他的孩子,是丫頭,但是她是人,是一個知情知義的好女孩子啊。他知道,三女子現在不能人道,不能盡妻子對丈夫的義務,就一直想把青荷給了虎兒。暗示過,也明說過。三女子不知道怎麼,就答應了,把青荷嫁給老糊塗酒鬼米千河。明珠投暗彩鳳隨鴉,青荷這是在抗爭,在自尋死路。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我們的土地,我們豐富深厚的土地,災難深重的土地啊—

我們的母親,女兒,女人啊,我們應該怎樣對待你們的任性、你們的感情?

見老爺閉眼睡了,青荷退回來,坐在屋子一角,專心的繼續綉自己的綉品。就是她那一直綉,沒有綉完的荷花蓮葉。

米甫臣輕聲說:“青荷,拜託了。”

青荷笑笑。不說什麼。

外面鬧嚷嚷的。五嬸進來,給大爺稟報,五房的爺爺米萬成要進來拜見老爺。

米甫臣生氣的說:“你沒有告訴他,老爺病了,現在睡下了嗎?”

“說了。都知道老爺現在誰也不見的,有事,他說,我們傳話。他不聽,就是要進來親自和老爺說話。”

老爺並沒有睡着,他憂心如焚,根本就睡不着。說:“你們讓他進來吧,也許他真的有什麼重要事情呢。”

外面,米萬成已經進來了。聽見老爺這樣說,就一步跨進房門,要來拉老爺的手,問候。在米家族人中,除了長房米老爺,就是他們家現在田地最多,最富裕,經營土地,耕種收穫,也是他們家的人最勤勞最有辦法。老爺還真的想聽聽他對現在米吉橋面臨的困境,有什麼看法主意。最好他們家能出面幫着米甫臣說服莊戶人家,趕快搶種搶收,完成農忙。說:“站住,站住了,老輩子,你就在那裏說話就是。”

米萬成站住,站在離老爺兩步遠的地方,關切的看着老爺,說:“老爺,你氣色很好嘛。就是清減一些,瘦了。有錢難買老來瘦。吃藥見效了嗎?”

老爺笑笑。說:“老輩子,謝謝你了。有什麼事你說。米百寧也沒有辦法起來陪你。”

米萬成說:“沒事,就是過來看看老爺。這春瘟來勢兇猛啊,真不知道老天爺怎麼啦?”

“哦,老輩子家還好吧?”

米萬成搖頭,說:“孫媳婦病了兩個,昨天,大重孫子也得病死了。”

老爺嘆息一口,又問:“地里莊稼還好吧?”

“還好,我們家勞力多,已經該收的收了,明天就栽秧子了。”

“你們家,幫幫那些勞力少,家裏病人多的啊,把該收的收回來該種的種下去。幫幫他們幫幫我,老輩子。”

“這,當然當然。”

老爺睜開眼睛,見米萬成還是站在屋裏,說:“你,你怎麼進來了?必須這樣說話才聽得清楚嗎?”

米萬成訕笑,說:“我也沒有什麼正經的話要說,就是來看看老爺。”

“哦,謝謝了。”

米萬成就是來看看,不過不是看老爺。他是聽說青荷回來了,在老爺房裏侍候。那是已經說好,收完小春,就要嫁給他大兒子米千河做填房的女孩兒啊,他很看好青荷,兒子米千河也很滿意,孫子們更是想早點讓青荷過門,侍候酒瘋子父親。他們被米千河成天喝醉了酒,鬧得煩了累了,又不敢、不能不管他。好不容易看中了細心溫柔的青荷,看就日子定就期,就要娶過門了,青荷現在侍候老爺,萬一染上病,有個三長兩短,就不好了。兒子孫子們,知道自己到祠堂來,也是不能進來見到老爺,見到青荷的。就催促米萬成,老着臉進來,如果青荷真的在侍候老爺,還好着,沒有生病。就務必請她到他們家看看,避開這次瘟疫的意思吧。所以,他才一定要進來,進老爺的屋裏,他就看見了青荷。說:“這,這就是大姑屋裏的青荷吧?”

老爺也明白了,米萬成老輩子是專門來看望青荷的。說就是。

青荷看看米萬成,又低頭飛針走線的綉自己的花。

米萬成喃呢一陣,狠心說:“老爺,我,我買了一個丫頭,我想,讓她來侍候老爺吧。把青荷,接到我們家去住一段時間。你看行嗎?”

不行,這太沒道理了!雖說青荷是要嫁給他們家米千河的,但是還沒有出嫁,怎麽能就住到他們家去呢?那算什麼?老爺沒有這樣說。老爺知道自己的病是要傳染人的,他就是去看望病人染上病的,在他屋裏侍候的巧兒三寡婦也染上病了,他真的害怕自己的病,傳染給了青荷。這也是米萬成一家人的擔心。說:“事急從權,青荷願意,就早點給你們辦事也是可以的。另外的丫頭,就不必了吧。”

“謝謝,謝謝老爺。”

老爺笑笑,說:“不必,還是要看看青荷的意思。”

青荷冷笑,說:“這個,終身大事,不會這麼兒戲吧?你們看好的日子,就等到那一天再說。”

米萬成訕笑,說:“我們想——”

青荷怒道:“想什麼想,休想!”轉身走了。

老爺尷尬,一急就大聲咳嗽。米萬成手腳無措,想過去照護老爺,被老爺搖手制止,很無奈的走了。

青荷對米甫臣說:我怎麼就是染不上病呢?我真是好人命不長禍害幾千年的那個禍害嗎?

米甫臣苦笑,沒有辦法勸說青荷。

青荷每天精心護理老爺。就是沒染上病。那到老爺屋裏去呆了一會兒的米萬成,回家就病了,高燒不退,咳嗽吐血,不幾天就一命嗚呼。米家人都以為神奇,說青荷是義僕,忠孝感天,連瘟神都不能侵害她。

真的很神奇啊。其實呢,依照幾十年以後的現代醫學理論,就一點不神奇了。這之前不久,青荷曾經感冒了,大病一場,幾乎死掉。她身體裏現在還有感冒病毒的抗體,有免疫力。流行感冒,很小的疾病,但是在幾十年前,沒有抗生素,沒有治療感冒的特效藥,卻是很嚴重的瘟疫,米吉橋這次流行感冒,得病的人佔了總人口的百分之七十還多,死了一百六十多人。

米老爺最終也死於這次瘟疫。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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