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73昔日重現(大結局)
攜手醉紅塵之晉江獨家發表
此言一出,蕭雲溪終於明白她為什麼顧慮重重了。他上前,雙手輕搭在她的肩頭,目光鎖住她:“小鹿,我向你保證,鄉親們的肖像畫一旦完成,我絕對不會再熬夜!這是我給大家的承諾,必須遵守——正如你送完李奶奶家的蘋果,才趕來醫院看我一樣,我也有我的堅持。”
“我不是不顧你的安危……”鹿塵心急想要解釋,卻卡了殼,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蕭雲溪替她說道:“你信守承諾,我理解並且大力支持。我也很清楚,你這麼做不是因為急於拿到報酬,因為你給李奶奶家摘蘋果是義務勞動,你沒有要過她的錢,只吃過她蒸的小棗發糕……”
“你是千里眼順風耳嘛,什麼事都瞞不過你?”鹿塵噗嗤樂了。
“至於我從哪裏打聽到的,哈哈,暫時保密。”蕭雲溪神神秘秘地眨眼睛,“以後你不管做什麼,我都會密切關注。總之你記住,累了餓了,回來找我,我給你做好吃的!”
鹿塵眼眶一紅,忙轉臉看別處。
不知是不是病了所以特別脆弱,現在聽蕭雲溪說這些,她總是處於想哭的狀態。咬着牙維持這麼久的硬朗形象,他一出現,怎麼前功盡棄了?
“瞧我笨的!”蕭雲溪突然高喊道,“怎麼讓你站這兒吹冷風?咱們趕緊去找陳大夫開藥!”
“是啊,這倆孩子站外面大半天,傻不傻?”
陳伯明正巧在挂號處當班,看到了他們,大步流星地迎了出來。鹿塵有點不好意思,小聲地打個招呼,“陳大夫,我也感冒了。”
“雲溪傳染給你的吧?”陳伯明意味深長地打量他倆。
“不是!”“是!”兩人異口同聲,卻說了不同的答案。
鹿塵紅了臉,蕭雲溪倒是坦然自若,大方地說:“陳叔,我沒辦出院手續就逃跑了,跟您正式道個歉,待會兒補手續交費——小鹿昨晚上最高燒到了39度2,我怕她腦子燒壞了,拜託您好好給她檢查檢查,該開藥就開,該住院就住,需要跑腿就吩咐我,您仁心妙手,一定讓她快快好起來!”
陳伯明笑道:“行,去診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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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在學校教孩子素描課,蕭雲溪發現了三個不錯的苗子,值得花時間去培養,他想着過幾天去趟A市,把畫具和材料都買齊,好讓教學進展得更順利。
兩節美術課上完,天色尚早,原本王校長要留他和孩子們一起打會兒籃球,但是他放心不下鹿塵,就急忙告辭了。先是去趙猛店裏買了菜肉,然後到七嬸家軟磨硬泡地要了幾個新鮮出鍋的白面饃饃,自行車騎到半路鏈條掉了,他不會修,半扛半推地好不容易回來,發現她還沉浸夢鄉,不由得長出一口氣,心也徹底踏實了。
稍作休整,蕭雲溪開始做晚飯,等到飯菜香味溢滿整間屋子,鹿塵也醒了。
她披着一條花朵圖案的毯子,頭髮蓬鬆地散落肩頭,像個狂放不羈的波西米亞人。毯子太大,下樓的時候她還差點摔倒。他幾乎是飛撲過去英雄救美,不過沒救成,她自己抓着樓梯扶手站穩了。
她清了清喉嚨,說:“我沒事,睡了一覺好多了。”但她的聲音是沙啞的。
“嗓子腫了不要多講話,接下來你一切聽我安排!”
蕭雲溪盯着鹿塵吃飯喝葯洗漱,一切收拾停當,陪她聽了會兒廣播劇,又極有耐心地下了幾盤跳棋。直到她睡下,他才走到一樓,把畫架支好繼續工作。
應允鄉親們的這些肖像畫,除了手頭這幅需要補色調整的,還有最後的一幅就完工了。而最後這一幅,實在難畫——畫中的主人公,提供了大前年春節時拍的全家福,想着請他給畫出來——照片像素低尚且放在一旁不論,關鍵是老人的兒子兒媳即孩子的父母,已經將近三年沒有回家了,據說近半年時間也沒給家裏打過電話,給那兩口子撥手機也撥不通。
蕭雲溪因着職業習慣,很善於捕捉細節,心思亦是縝密的。他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當著老人和孩子的面,卻不能貿然說出來,怕嚇到他們。
他找了幾位在Q市人脈很廣的熟人,請朋友們幫忙打聽情況,希望最後能打聽到一個讓人安心的結果。
要說這木嶺鎮,行政劃分雖屬於Q市管轄,地理位置上卻離A市更近。聽老人們聊天他了解到,早年人們都喜歡去A市打工,是因為A市工廠多、交通便利。而現如今這些外出務工的年輕人,眼界開了能瞅准形勢,多半選擇去Q市發展,因為那裏位置偏東南,是個經濟發達的沿海城市,機會更多,也更公平。
蕭雲溪是土生土長的A市人,他對這座工業城市有着深厚的感情。雖然生於斯長於斯,看似對A市周邊的一切都很熟悉,木嶺鎮對他而言卻是初來乍到,若不是生這一場大病,他也不會到這山裡避世而居。
本來他準備住一段時間就逃掉,誰知來的第一天就遇見了鹿塵,他尋思着,或許老天待他不薄——先給他頭上降了一個緊箍咒似的病,再給他一個美好無比的願景,好像是考驗他的意志力,也像是給他出了一道選擇題,只有兩個選項,要麼病入膏肓,要麼健健康康。
蕭雲溪當然選擇後者,不僅要健康,還要愛情。
手握畫筆蘸取顏料,落在人物側臉的陰影處還未着色,他的手機忽然響了。忘了開靜音模式,鈴聲大作,他害怕吵醒鹿塵,也沒看是誰的來電,慌忙跑進廚房裏掩上門接通手機,低聲說:“喂,是哪位?”
“老蕭,是我。”
待聽清是言至澄的聲音,蕭雲溪氣不打一處來,“臭小子沒大沒小,叫表叔!”
言至澄笑着說:“好,表叔!你讓我打聽的那兩個人已經有下落了,情況不太好,他們因為老闆跑路討不來工資,男的急病了,女的又得照顧男的又得打零工,手機也欠了費,不敢和家裏說,怕父母孩子擔心。”
“人沒事就好。”蕭雲溪說,“你是公眾人物不方便出面,這樣吧,你把他們的地址發給我,我去一趟。”
“你不用來,我能行。”言至澄簡單講了講自己的計劃,補充道,“雖然我不能親自去幫他們,但我找公司同事幫忙,墊付了那位大哥的住院押金,給大姐重新介紹了靠譜的保潔公司,短期內他們的經濟狀況沒問題了。只是——”
“只是什麼?”蕭雲溪又開始緊張。
“接下來,我還想幫他們要回拖欠了一年零十個月的工資。”言至澄嘆道,“他們已經報了警,但據我們公司法務的調查分析,那位無良老闆恰巧是個老|賴,他這麼做不是頭一回了,法|院強制執行都敢不聽的老|賴。所以我覺得希望渺茫,又不知怎麼對大哥大姐說。”
蕭雲溪突然想起一個人,“等等,我知道有人可以搞的定!”他停了一下,繼續說:“橙子,你還是把他們地址發給我吧,這事我必須得去解決。”
“表叔,我想我知道你說的那個神通廣大的人是誰了……”
“噓!看破不說破,我師兄可是世外高人,輕易不摻和俗世紛爭。不過,我親自求他幫忙,他會施以援手的。”
言至澄同意道:“明白了,我待會兒發短訊給你。要登機了,下次咱們再聊!”
“行,你忙吧,有時間我去看你。”
放下手機,蕭雲溪發了會兒呆,而後將廚房門打開一條細縫,望着二層閣樓的方向,他更堅定了內心的想法。從今往後,要向小鹿看齊,做最正確的決定,做最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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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塵猛地睜開眼,陽光已灑滿了整個窗檯。她緩緩起身,感冒藥的後勁還沒過,頭暈眼花,四肢無力。她使勁揉揉眼睛,終於看清了手機上的時間——8點55分。說好了八點半要服第一頓葯,為什麼蕭雲溪沒按時叫她起床?
迷迷糊糊下了樓,她發覺客廳和廚房都沒有他的蹤影。
“蕭——”鹿塵喊出他的姓氏即打住了。這麼明顯的事情,他肯定不是去學校上課就是傻了吧唧跑到湖邊看白鷺,不瘋魔不成活,他終究是保持着藝術家的本色。
然而當她掀開鍋蓋、打開碗櫥,才意識到她想得全錯。沒有早飯,什麼都沒有。
鹿塵懵了,哪有這樣奇怪的人?今天一出明天一出,不打招呼不留字條,誰都捉摸不定他的行蹤……她還來不及給蕭雲溪撥個電話問清楚,母親徐昕嵐的號碼打了過來。
聽到電話里母親的啜泣聲,鹿塵不由得亂了陣腳:“媽媽,出什麼事了?”
“孩子,你能不能先放下手頭的事,回來陪陪媽媽?”徐昕嵐嗓音沉鬱,“你簡叔叔這次病得很重,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我很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你小魚姐姐搭今天的飛機回來,我希望你也能快點回來……”
她立刻答道:“媽媽,您等着我,我這就回去!”
匆忙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帶好錢包和證件,鹿塵鎖上門離開。跑到鎮子前面的主路上,她忽然收住腳步,往回走到雜貨店,把住處的鑰匙交給了趙猛,希望他看到蕭雲溪時幫她帶個話,就說她家裏有急事先回N市了。
趙猛讓她放心,又囑咐她路上要注意安全,直到送她坐上開往縣城的長途汽車,才回到店裏。七嬸正在不緊不慢地挑選孫女愛吃的零食,看見趙猛一副凝重的表情,好奇地打聽:“你這是咋了?”
“小鹿有急事回家了。”趙猛說,“我右眼皮一直跳,總想着不會出什麼事吧?”
“呸呸呸這烏鴉嘴,能出啥事?”七嬸雙手撐在玻璃櫃枱上,“你說巧不巧?大畫家也是一早就來跟我說要出趟遠門,這倆孩子,全趕一塊兒!”她意識到不對勁,“小鹿是不是讓你幫她帶話?”
趙猛說:“是啊,小鹿讓我告訴蕭畫家她先離開幾天,還留了把鑰匙讓我轉交給蕭畫家。”
七嬸重重地拍了拍腦門,“瞧我這記性,耽誤事啊!這倆孩子,走岔了,誰也沒見着誰,我這話也沒捎到,該打該打……”
趙猛安慰道:“您別這麼怪自個兒——他倆肯定能互相聯繫上,再說了,又不是不回來,過不了十天半月,就都回來了。”
七嬸望了望主路方向,嘆道:“我也盼着他倆早點回來。”
繼父簡毅峰是一位成功企業家,家境殷實衣食無憂,卻和親女兒常年不睦,甚至一度快要斷絕父女關係。
母親徐昕嵐再三叮囑鹿塵,在繼父面前要避諱幾個話題,第一個就是不要打聽任何關於繼父女兒簡若愚的內容。母親越緊張什麼,她越好奇什麼——心裏早已蠢蠢欲動,很想認識這位素昧謀面的姐姐,想和她聊一聊,為了以後能夠愉快地相處,她需要快速而準確地了解對方。
在母親和繼父的婚禮上,鹿塵見到了簡若愚,她們只在休息的時候聊了寥寥數語,卻驚喜地發現,兩人三觀一致,有許多相似之處,彼此簡直就是世界上另一個自己。母親和繼父看到兩個女兒如此投緣,心中大石也終於落了地。
母親婚後不久,繼父生病住了院,鹿塵跑前跑后,出了不少力。繼父深受感動,承諾會幫鹿塵安排出國深造學習,她婉拒了。繼父養病期間,姐姐簡若愚協助他管理簡氏企業。母親建議鹿塵去公司里謀個基層崗位,但也被她拒絕了。
她深知這一切與自己毫無關係,所以,她要做最想做的事情——重新組建一支樂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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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市是鹿塵出生長大的故鄉,這裏留存着她很多美好的回憶。高二的時候,她幾乎被高強度的題海戰術憋瘋了,卻因住校生沒有假條不能隨意出校,她只好在校園裏到處亂轉,釋放心理壓力。某日寢室熄燈前她溜出去放風,無意中聽到學校琴房有人練歌。她佇立門外,聽得入了神,直到晚自習下課鈴響,她都沒有挪動半步。
就這樣,她認識了未知樂隊主唱宋鑠,一個才華橫溢的文科生。他唱作俱佳,小小年紀就有大將風範,從初中起就開始組樂隊,一直保持着對音樂痴迷的熱愛。兩人成了好友不久,宋鑠就邀請鹿塵加入他們的樂隊。
“不行!我連敲三角鈴都找不準節奏……”鹿塵很清楚自己的水平。
“沒關係,誰都不是一口飯吃成胖子的。”宋鑠說,“每天晚自習之後就寢之前,咱們騰出半小時學習基本樂理知識,你這麼聰明,十天肯定學會了。”
然而宋鑠的確是高估了她,十天後鹿塵還是敲不準節奏。宋鑠也忽略了在這樣一個以升學率高而遠近聞名的重點中學,學習好的尖子生不被允許參加過多的課外活動。鹿塵和同班同學聊天的時候恰巧被年級主任聽見,很快,一紙處理結果張貼到了教學樓門口。
宋鑠被開除了。
同意他每天用一小時琴房的老師不願為他出面澄清,這件事成了長期佔用學校資源,嚴重違反學校規定。其實背後的根本原因是,未知樂隊其他成員都是高一和高二年級前幾名的學霸,他們的家長不希望孩子跟着宋鑠“瞎混”,所以聯合學校,攆走了這個滿懷夢想的少年。
宋鑠離開的那天,鹿塵逃了課去送他。隔着校門的鐵柵欄,她淚流滿面,“對不起……”
“傻丫頭,不要哭,我又不是被驅逐出境,只要還在這座城市,我們總能再見的。”宋鑠伸出手,幫她擦去淚水,“小鹿,你要努力,我也不會放棄。等你考上理想的大學,我寫一首歌送給你!”
“一言為定!”鹿塵重重地點了點頭,“誰要是做不到就是小狗——”
“嗯,我同意。你要保重,下次見!”
宋鑠笑着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從那以後,鹿塵會收集關於他的各種動態,在酒吧駐唱、客串婚禮的司儀、去參加外地電視台的選秀節目,直到高考前閉關複習,她一直都和他保持着聯絡。
高考最後一門課考試結束,鹿塵興沖沖地跑回寢室,把塵封了很久的手機開機,第一時間撥出宋鑠的號碼,聽筒里卻是對方已關機的提示。她以為他可能在為某場演出在綵排或是累了補個覺,沒往別處想。
但接下來的一個多月,她始終沒能撥通宋鑠的電話。
意識到事情不對勁,鹿塵趕忙聯繫宋鑠曾經的同學、樂隊的前成員,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所有人都聯繫不上他。幾番輾轉地打聽,她終於知道了宋鑠家的地址,在N市最北面的一個區。她把手頭所有事情都放下,揣著錄取通知書,心急火燎地去找他。
功夫不負有心人,她雖然沒找到宋鑠,卻遇到了他的弟弟宋鍇。
“我哥去A市支教了。”宋鍇說,“他換了手機號,我發到你手機上吧!”
“支教?”
“他這兩年沒閑着,報了一個師範大學的自考本科。這不暑假了嘛,他終於申請到了支教資格,連家都沒回,直接趕去A市了。”
鹿塵懸着的心終於放下了,“原來如此,這些天我一直胡思亂想,生怕他有事。”
宋鍇欣慰地感慨:“只有你真心對他了,我哥沒看錯人。”
“我啊,除了想見他本人,還想看他說要送給我的那首畢業紀念曲。通知書我收到了,特地拿來給他過目。”鹿塵點開手機通訊錄,“不知他這會兒忙不忙?我真想立刻給他打個電話!”
“我哥待的那個偏遠鎮子,手機信號不好,辦了新號碼也只是去省城才派得上用場。這一年多時間,他都是在周末找固定電話打回家。”
“好吧……宋鍇,那你記得下次接到他電話,轉告他我還等着他唱歌給我聽,當時可是發了誓,做不到要變成小狗。”
“你說的那首歌,我哥早就寫好了,我還聽過那張母帶,歌很好聽。”宋鍇起身,“你稍坐,喝點飲料,我去找找。”
鹿塵一秒鐘都不願意等,“我和你一起去他房間找,好嗎?”
“你是個急性子,我哥描述地分毫不差。”宋鍇笑了,“沒什麼不行的,走吧!”
他們翻遍了房間裏所有地方,卻尋不到宋鑠寫給鹿塵的畢業歌。宋鍇急得撓頭,“怎麼回事?明明記得他還放給我聽過,之後收到了一個小盒子裏,難道他給帶走了不成?”
鹿塵也急得一腦門汗,“沒事,你慢慢回憶,除了你哥的卧室,放在其他房間的可能性大不大?”
宋鍇面有難色,半晌他才說:“我父母其實三年前就離婚了,他們瞞着我倆,離婚不離家,只是分了居,誰都沒有搬出去住。我和我哥都理解,而且立了君子協定,平時誰也不進父母的房間,除非他們有事叫我倆。”
“對不起,我冒昧了。”鹿塵誠懇地道歉,“還是等打通你哥的電話再說吧……”
上大學以後,每年的寒暑假,鹿塵都會去找宋鍇,但每次得到的答覆都一樣,說宋鑠可能有事耽擱了,所以最近沒給家裏打過電話,如果接到他的電話,一定會轉告。宋鑠承諾送給鹿塵的那首歌,直到大學畢業,她都沒有聽到。最奇怪的是,宋鍇給她的那個A市的新號碼,從來沒有打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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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講到這裏,肯定會有個特別美好的結局——”蕭雲溪停下手中的畫筆,回頭笑道,“你回N市陪母親,宋鑠支教期滿,肯定也回來了。他再也不能拖着不給你唱歌,所以我猜,你聽到這首歌,心裏得有多高興——或者,先揍他一頓解解氣?”
鹿塵的眼中忽然泛起淚光,她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不,他永遠不能唱這首歌給我聽了。”
啪嗒!蕭雲溪一晃神,調色板掉落在了腳邊,濺了一地硃紅色顏料,看上去觸目驚心。他小心翼翼地問:“出了什麼事?”
“八月中旬,那次大暴雨天氣,你印象很深吧?木嶺鎮現在有衛生院,還新修了路,以前不是這樣的,條件很差,去一次省城很難,回來更難,宋鑠就是在那時候出的事。有個一年級的學生,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奶奶突發急病,大家忙着送老人家去醫院,忘了家裏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那家的老房子漏雨,而且那麼小的孩子燒柴火做飯太不安全,宋鑠安頓好醫院這邊的事,獨自騎車趕回鎮子,遇到山體滑坡,他……”
蕭雲溪默默看着鹿塵落淚。等她心情稍稍平復一些,他才遞了紙巾過來。
“對不起,我口無遮攔……”
“不知者不怪。”鹿塵輕聲地說,“也許這輩子再也沒有一個像宋鑠這樣的朋友,能讓我流這麼多眼淚。”
“他很偉大。”蕭雲溪說,“我有生之年沒能認識他,是我的遺憾。”
“謝謝你……宋鑠的葬禮很隆重,全鎮的人都來送他最後一程。他寫給我那首歌的母帶,在他的遺物里找到的,宋鍇親手交給了我。因為宋鑠,我才決定來木嶺鎮,雖然不能像他一樣教書育人,卻可以幫這裏的街坊鄰居做點事,替他完成遺願。”
“是不是因為他,你在閣樓陽台的小花圃種滿了雪絨花?”蕭雲溪忽然問道。
“嗯,是。”鹿塵與他對視,“他寫給我的歌,歌名是《勇敢》,我想,除了雪絨花,除了宋鑠,我再沒有其他重要的回憶了……”
蕭雲溪告訴鹿塵,這個清吧的老闆是他的大學校友。
“風吧的調酒師很機靈,駐唱歌手唱歌嗓門有點大但不會很吵,而且我那哥們是個極愛乾淨的人,酒吧里禁止吸煙,最適合聞不了煙味的女士光顧。他雇的服務生都是武行出身,想鬧事的主兒,一般會提前請出門去。”他溫柔地看着她,“怎麼樣,還滿意嗎?”
鹿塵笑着點點頭,“我在Q市上大學的時候,曾經路過這裏,很想進去坐一坐,不過一直未能如願。”
“那咱們今天來對了!”蕭雲溪往前一步先推開風吧的門,如英式管家那樣沖鹿塵致意,“女士,請進——”
鹿塵忍俊不禁,提起裙擺緩緩走了進去。與蕭雲溪描述的一致,這裏的氛圍很好,整體佈置是以吧枱為中心,四周擺放了十餘張可供兩人面對面坐的小桌子。乍一看過去,空間未免顯得狹窄局促,可是繞到吧枱後面,那裏還設有自助餐區、沙發卡座和迷你舞台。
調酒師技術精湛,拋瓶、搖瓶,舉手投足瀟洒而不花哨,吸引所有人的視線。音樂聲若有若無地流淌在空氣中,客人或坐或站,笑着聊着,狀態都很隨意。在這樣的環境中,人不知不覺就會卸下疲憊,放鬆身心。
鹿塵輕聲感嘆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簡直是我理想中的酒吧!”
蕭雲溪攬過她,“走,帶你去我最喜歡的位子,順便請老闆親自為咱們調兩杯好喝的雞尾酒。”
落座后,鹿塵拿起赤橙黃綠四色漸變的楓葉形杯墊,迎着桌子上方的燈光照了照,便放回原處。她打量着酒吧里的裝潢,沒有牛骨輪胎漁網之類的奇異飾物,燈光也是柔和溫暖的,角落裏的留聲機平添懷舊的格調,整體設計頗具復古文藝范兒,那麼店名里的“風”出自何處?
鹿塵自言自語,“哪兒有風的影子?”
“我在這裏!”展南風推着雙層餐車走到他倆就座的桌旁,“上菜了——土豆泥和蔬菜沙拉是新鮮製作的,雞翅在微波爐加熱過了,培根芝士蘑菇焗飯是我店即將推出的正餐食譜,你們二位當回小白鼠,吃過之後給我提提意見。”
“有勞了,老哥。”蕭雲溪拱手道謝,“我今兒就吃霸王餐了啊!”
展南風笑道:“喲嗬,大畫家不帶這麼客氣的。開業那會兒你不是送我兩幅畫嘛,我可是知道行情,一張畫拿出去拍賣都能到六位數,更何況兩張?所以你千萬別跟我見外。你們先吃着,我待會兒送水果拼盤來。”
蕭雲溪轉向鹿塵,卻發覺她對琳琅滿目的美食視若無睹,注意力完全被那個超大號酒杯吸引過去了。杯中淡金色的酒充滿了細密氣泡,散發著淡淡的果香味。他把酒杯推到她面前,“風老闆送的香檳,適合女士飲用,嘗嘗。”
鹿塵愁上眉頭,1000毫升的容量,如果喝光這一杯,估計連爬着回住處的力氣都沒有了……即便香檳的度數很低,它也不是碳酸飲料。在木嶺鎮的時候,她醉的最厲害的一次,也只是稀里糊塗地爬到陳家的桂樹上摘月亮,現在看着這杯酒,就已頭昏腦漲了。她盯着杯子發獃,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
進退兩難之時,簡直有如神助,手機響了。洛雪初的號碼在屏幕上閃爍。
“我得接個電話。”鹿塵指指餐盤,對蕭雲溪說,“你先吃,看着味道很不錯,別放涼了。”她遠遠離開桌子一大段距離去接電話,“洛姐姐?”
蕭雲溪起身,從吧枱要來幾個深碗,將雞翅和焗飯的碟子嚴絲合縫地扣住,暫且這樣為食物保溫。他回首望着鹿塵,希望這杯香檳的主人快些講完電話。或者,幫幫她……他轉轉酒杯,唇邊浮起一縷狡黠的淺笑。
“洛姐姐,我這會兒在酒吧呢。你師叔?對,他帶我來的。”
“我沒事,洛姐姐,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就不生氣了。對,腳還有點疼,不過崴得不嚴重……這次沒見到洛大師,我心裏挺遺憾的……”
“嗯,我聽你的。下次吧,希望我真的和這個行業有緣分——本來我學的第二個專業都快還給老師了,誰知三年前在嘉木拍賣行那次誤打誤撞,又讓我心心念念地放不下。”
“洛姐姐,我記得大後天預約的時間,你放心,我會準時帶媽媽去的。”
“好,先說到這兒,再見!”
掛機后,鹿塵愁容滿面地踱回座位。洛雪初關切的詢問,不知不覺沖淡了她剛來到酒吧時輕快愜意的喜悅心情。這些天,她的積蓄都付了醫藥費,如今收入來源成了大問題,誰也不願流落街頭三餐不繼,但要找一份稱心如意又薪酬不菲的工作,實在困難……然而當她的目光掠過桌子,瞬間又驚又喜,“酒呢?”
蕭雲溪笑了笑,說:“我給退了。”
“退了?”鹿塵驚訝地睜大眼睛,“倒出來的酒還能退?”
“放心吧,老闆是自己人。”蕭雲溪說,“我記得你念叨過,半夜飲酒第二天頭痛欲裂,再者我得按時服藥,所以必須保持規律作息。再坐一會兒,等聽完夜場最後一首歌,我就送你回去。”
鹿塵調侃道:“你不是要陪我喝個痛快嗎?”
“此一時彼一時,我聽見你講電話了。”蕭雲溪輕輕握住鹿塵手,誠懇地說,“小鹿,如果你遇到難處,一定要告訴我。在Q市,除了我,別人幫不了你的。”
“兄弟,當心話說得太滿,最後做不到打了自己的臉!”展南風的聲音幽幽地飄過來。
“我們的事,你不懂就不要指點,好么?”蕭雲溪皺眉,“老哥,不會是我退了你的酒,你心裏鬱悶就來找茬吧?”
展南風走到桌邊,手中的果盤重重墩在桌子上,看都不看蕭雲溪,只盯着鹿塵,“小女生,你面前的這位,是個情場老手,注意點,別等到傷透了心再後悔!”
鹿塵不知所措地看向蕭雲溪,他卻面色如常,微笑道:“風吧的老闆名不虛傳,果然是個瘋子。剛才還稱兄道弟溫情脈脈,現在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怎麼?孫箐給你多少好處費來詆毀我?!”
“我最深惡痛絕的就是始亂終棄的傢伙——”展南風仍在氣頭上,他指向鹿塵,“才離開孫箐幾天時間,就換了個女朋友?喝酒還偏偏跑我這裏來噁心我?”
鹿塵尷尬地解釋:“我不是他女朋友……”
話音未落,蕭雲溪已起身,繞過桌子在鹿塵身邊坐下,一把摟住她,又重重地吻上來。鹿塵掙脫不得,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展南風拊掌大笑,蕭雲溪才停止這瘋狂的舉動。
鹿塵從缺氧的狀態蘇醒,懵懵地問:“孫箐是誰?”
“她啊,就是個沒眼光的女人,拋棄我兄弟,是她的損失……”展南風對上蕭雲溪的眼神,知趣地笑道,“好吧,激將法果然萬試萬靈。我這就給你們調酒去!”
燈光忽然暗了下來,一襲黑衣的女歌手緩緩步上舞台,哀傷眼神中的迷離,清晰可見。
前奏響起,鹿塵不覺愣了。怎麼可能?這是宋鑠的歌!她望向蕭雲溪,卻發現他正在看她。“只管聽,不提問。”他小聲說,“好好享受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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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裏回蕩着鹿塵愉快的聲音:“我不是酒鬼,我沒有喝醉!”
蕭雲溪借後視鏡看看後排座,鹿塵繫着安全帶還不老實,先是扭來扭去,而後猛地伸展雙臂,做了好幾個古怪的動作。
微醉的狀態會讓人很舒服,但她這是酩酊大醉——蕭雲溪無奈地搖頭,不該任由她喝掉展南風送過來的所有的酒,香檳、紅酒、雞尾酒,還有度數極高的伏特加……本來請歌手演唱宋鑠原創的歌曲,是為了給她一個驚喜,沒想到成了她醉酒的導火索。
駛過珊瑚大道最後一個信號燈,轉彎過後再行駛五百多米,蕭雲溪將車停在了路邊。猶豫了片刻,他打開車門,深深吸口氣,坐進後排座,坐到了鹿塵身邊。
鬢角散亂的頭髮,粘在鹿塵緋紅的臉頰上,她雙眼微閉,睫毛上翹的弧度,自然而美好。此時此刻,這個側顏,蕭雲溪給滿分。
她真是個奇怪的姑娘,美而不自知。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被她深深地吸引了。他也知道,貿然表白很可能招來她的反感,但倘若無法緊緊抓牢她,一切將毫無意義。
一陣焦渴感襲來,蕭雲溪情不自禁地俯身,親吻鹿塵的額頭和臉頰。她支吾一聲,怕癢似的抬起手揮舞兩下,又無意識地扯了扯領口。
木嶺鎮強烈的紫外線晒黑了鹿塵的臉和手臂,胸口那裏仍是白皙的膚色。蕭雲溪趕忙避開視線,心砰砰亂跳,他想趕快下車去透透氣,卻被她拽住了衣角。
“你要去哪兒?”
“是小鹿啊——”陳伯明往她身後望了望,“這次是送誰來看急診?”
“七嬸家的房客。”鹿塵回身,看到瑟縮在台階下面蹲作一團的蕭雲溪,又氣又急,連忙跑下去扶他,“來,讓陳大夫給你做個詳細的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