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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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的酈雲市,經濟剛剛復蘇,人文底蘊不夠,市政能力也有限,順理成章滋生了許多隱藏在陰暗角落的第二世界人類。只看當初江家人敢那樣有恃無恐地去轉移江家外公已經公正過的遺產,就足可以看出酈雲市這時社會治安有多麼堪憂。
那些穿行在城市燈紅酒綠處每日笙歌燕舞前呼後擁的“大佬”們,在形同虛設的約束下過得無比風光。林驚蟄見過這座大廈倒塌時塵土飛揚慘不忍睹的屍骸,卻不能否認它風華正茂時曾多麼叫人傾倒。
五班這群孩子多半已經放棄了高考,前頭幾個班級都在安靜上課,這麼會兒功夫,樓層末端,位置臨近廁所的五班同學幾乎全圍在了走廊拐角看熱鬧。林驚蟄跟在高勝和胡玉身後剛出現,就得到了如同凱旋烈士一般的待遇——
這群叛逆又自來熟的年輕人爭相撲上前來拍打他胳膊和肩膀,七嘴八舌地誇獎——
“哥們,你太牛了!”
“我他媽早八百年就想這樣罵李玉蓉內裝逼犯了!”
“就是,教的那啥JB英語,單詞跟音標都對不上,還tm說自己是倫敦腔……”
一班的學生多少有點優越感,以往和其他班級的學生從不往來。胡玉怕林驚蟄從全是優等生的一班轉到這群不太講規矩的同學當中心理落差太大,趕忙想要驅趕。只是出乎預料,林驚蟄並未如同她想像中那樣排斥或者厭惡成績差的同學,面對大批調侃,他毫不怯陣,甚至還歪着嘴露出個不屑的神情來,抬起胳膊帥氣地錘了為首那男生肩膀一拳——
“都快畢業了,我怕她個屁。”
那男生怔楞了兩秒,笑容立刻真摯許多,抬手推開幾個方才有意無意擋住去路的跟班兒,順手將胳膊搭在了林驚蟄的肩膀上,這下語氣是真的親熱起來了:“哥們兒,林驚蟄是吧,我叫鄧麥,以後就是好哥們了。”
他個頭高,皮膚黝黑,卻因為五官立體的緣故,看上去反倒有種另類的帥氣。林驚蟄哪能不認得他?鄧麥未來在五班這群學生里算是混得最好的一個,這人從上學起就會來事兒,後來沒再讀書,也跟高勝他們似的出去瞎混。只是他沒跟“大佬”,反倒開起了酒吧,做到最後酈雲市臨近的幾個城市的酒吧幾乎都在他名下。林驚蟄對他印象不錯,因為這人重情,後頭時常去探望胡玉。高勝判決下來時林驚蟄趕回來送行,鄧麥提前了一步,還也跟他似的,隱瞞了胡玉去世的消息,叫高勝不至於走得那麼痛徹心扉。
這一點,林驚蟄很感激。
有時他想到自己上輩子的沒心沒肺,總會由衷感到懊悔。那時的他難以接受自己被轉到五班的現實,對周圍的一切都保持着抵觸的姿態,他拒絕和這群印象中“不走正道”的同學們來往,也從未想過胡玉的心裏會為此有多麼難過。人總是在失去之後,才會意識到自己錯過了多麼寶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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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年級到了這個時候,課業就幾乎都是在複習從前學過的東西。林驚蟄坐在枱燈下,將一本數學書從頭翻到尾,極為迅速地閱讀着。
他的手邊已經摞起了厚厚的一疊書,各門科目應有盡有。
這一年高考到底考了什麼,過去二十多年,他真的記不清了。但依稀中還有些範圍的印象,無非就是些對一中學生來說,非常難,非常非常難的題。
上了一整天的課,林驚蟄完全沒有感覺自己被觸碰到那個“依稀的點”,指望老師複習估計是不可能了,他決定自力更生。
回家給停靈的外公上過香后,他就直奔新華書店,在複習區域一本本挑選,將自己的評價中最困難的那些全都買了下來。
一進高勝家門他就開始苦讀。
任誰在放下了十幾年後重新撿起學習,都會發現曾經深刻的知識統統被還給了老師。除了經常要使用的英文水平還在外,林驚蟄需要非常賣力,才能恢復對其他功課瞭然於心的掌控。
高勝連當天的作業都無能為力,蹲在一旁瑟瑟發抖:“咱能歇會兒嗎?喊你來我家是為了吃飯啊!”
林驚蟄停下筆,皺着眉頭回首看了眼他,筆帽敲了敲桌子,沉聲道:“你過來,我給你講講這道題。”
高勝遙望他掌下壓着的那本書上完全不在自己世界觀內的公式,驚恐交加,只是拒絕的勇氣卻如何都生不出來,他下意識順從了。
“你看這個三菱錐,DE垂直平分SC…………”
林驚蟄講題很慢,教導的同時自己也在複習,過了變聲期后,他的聲音變得比以往清朗,此時壓低了一些,聽得進門的胡玉都有些怔然。
高勝對題一知半解,又有一半的注意力落在林驚蟄的臉上。燈光下的少年人側臉瘦削而立體,眼睫濃密纖長,他眉頭微皺着,表情非常冷淡,卻也非常好看。
高勝有一點懵,林驚蟄身上散發著一種讓他感覺陌生的氣質。
那是一種不屬於酈雲市的氣質,從今天一早去接人時,高勝就感覺到了,林驚蟄這一天對除了他和母親之外的人,都表現出了不同程度的冷淡。
以往的林驚蟄,雖然對人也很疏離,但和現在的狀態絕對大不一樣。高勝了解自己的朋友,深知林驚蟄其實是一個外表要強內里反倒自卑羞怯的少年,而今天,對方身上那種以前被努力隱藏仍不時露出馬腳的畏縮徹底地不見了。
“都歇會兒。”胡玉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見林驚蟄並不因為一模的失利氣餒,欣慰地端着兩個湯碗進來。她將晚飯放在兩個孩子面前時順便看了眼林驚蟄正在為高勝講解的書,有點疑惑:“這個資料,好像不是學校建議範疇里的吧?用來複習高考會不會難度太高了?”
林驚蟄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碗,小臉盆一般大的面積里盛了山一樣的飯菜,甚至橫放了一大塊蹄髈。
而高勝那一碗裏,只有一小塊帶骨的蹄尖。
這年頭普通市民生活質量不高,胡玉又沒有正規教師編製,因此沒有分到學校的房,日常福利也會相對差一些。高勝的父親在外地打工,母子倆就蝸居在學校附近一處租來的民居里,十分狹小,肉價於胡玉的教師工資相比較,算是很貴了。
林驚蟄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一中教師雖然編製有限,可胡玉已經任教多年,按理說怎麼也該輪到了。只是去年年初,一中新交給教育局的編製名額里偏偏沒有這個老教師的名字,高二時才接替離任英語老師入職的李玉蓉反倒位列其中。
當前形勢比人強,林驚蟄心知賺錢刻不容緩,心中籌謀后才緩回不順的氣。面對胡玉,他臉色柔和得多,一面將大塊的蹄髈夾成兩半一面解釋:“學校的複習卷和建議的教材題目難度都太低了,我覺得不太樂觀。”
他正想將半塊肉分給高勝,筷子還沒出去,碗就一沉。高勝相當自然地夾給他半塊蹄尖,隨即開始就着剩下的菜狼吞虎咽。
林驚蟄愣了下,也給高勝遞肉,高勝卻把碗面一捂,側過身去:“吃吧你,都瘦成什麼樣了。”
胡玉也對林驚蟄自己找教材這事兒有點莫名:“學校的複習卷和推薦書都是老師們深思熟慮過的,你只要把那些看完,知識鞏固就不會出問題了。”
她撿起書仔細地看了兩頁,眉頭也微微蹙起:“這些都是題綱外的內容,不會被考到的。”
她從鄉村長大,在臨市師範畢業,一輩子也不曾去過更遠的地方,理所當然地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林驚蟄已經過了什麼事情都據理力爭給人分析的年紀,他更看中目的,索性框她:“我外公之前跟我說,省城群南一中的學生都用這套教材複習。”
群南一中!那是什麼地方!
胡玉的眼睛立刻瞪大了。如果說酈雲一中對酈雲市來說是位列第一的學府,那群南一中,就是群南省下轄最聲名顯赫的高中。群南一中每年的重本率,比酈雲一中簡直高出了五片大西洋。
這個名字讓深知升學不易的胡玉一直以來都深刻敬畏着,她小心地捧着那本書:“你說真的?”
“還有這幾套。”林驚蟄將自己翻閱過梳理出的那疊書也推了過來,“我們學校的進度好像和他們不太一樣。”
那是可是群南一中啊!胡玉有些慚愧地想,能一樣嗎?
只是林驚蟄透露的消息給了她極大的啟發,酈雲一中每年的升學率和省城的高中區別那麼大,原因會不會就是題綱範圍太僵化狹窄?
她毫不懷疑林家外公的消息渠道,林驚蟄已經去世的外公大抵是她這輩子見到過的最儒雅最有文化,社會地位也最高的老人了,對省城的動向瞭若指掌那是當然的。
事關學生的前途,這問題一經深想,立刻變成了火燒眉毛的要務。胡玉連碗都來不及收,找來紙筆匆匆記下這幾套書的名字,轉頭就跑去研究了。
高勝雙手哆嗦得快要拿不住碗:“驚……驚蟄,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胡玉一走,林驚蟄又恢復成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樣,他瞥了眼高勝故作抱怨的臉色,有幾分的恨鐵不成鋼:“胡老師成天被李玉蓉指着鼻子罵,你從來沒想過要為她爭口氣嗎?”
高勝面色一變,玩笑的心態也收了回去,眼睛裏透出由衷的痛苦來。
林驚蟄敲了敲桌子:“你還有心就好,過來,我給你講講這道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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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即將踏入歧途的少年被一道激將法激出血性,江家,江潤的母親卻被兒子帶回來的消息氣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記過?!”
這幾日江曉雲連父親的停靈儀式都沒時間參加,一心忙活着為兒子弄保送,錢都已經送出不知多少了,這臨近升學的當口,學校突然來個記過?!
開什麼玩笑,保送是那麼簡單的嗎?酈雲一中每年就一個去群南大學的名額,多少家長搶破了頭盯着呢,條件不知有多麼嚴苛。除了品學兼優,獲得市級榮譽外,學生在校的檔案記錄絕不能有任何污點才行。
江曉雲連教育局那邊打點市三好學生的錢都已經送出去了,記過處分一旦下來,這些就都成了泡影。
“怎麼能這樣!”江曉雲氣得心跳都險些驟停,“你們李老師錢都收了,她答應過會幫你的!”
江潤嚎啕大哭,這會兒真絕望了。臨到放學他還惦記着記過的問題,可李玉蓉一下課就跑了個沒影,他連求情的機會都沒有。
李玉蓉收錢是私下的活動,只不過是答應在學校里幫着裏應外合罷了。保送名額多稀罕的東西,江曉雲送錢,其他學生的家長也送啊,一中校長自己就不知道收了幾個,指望校長為江潤公開出面杠上行政主任,根本就不可能。
聽江潤說完事情經過,江曉雲破口大罵:“又是林驚蟄!這有娘生沒娘教的小雜種,他肯定是故意的!”
江潤的父親在一旁悶頭抽着煙,聞言眉頭不禁蹙起:“你講點道理,明明是咱兒子主動去……”
“你閉嘴!”江曉雲恨林驚蟄的主因是古董,這不過是借題發揮而已,她一聲大喝,因為倒插門一直沒什麼地位的江父習慣性住了嘴。
他一個小學老師,徹頭徹尾的好脾氣,哪裏能跟江曉雲斗?江曉雲看他垂回頭抽煙那沒出息的樣兒,還想再罵幾句,好在被茶几上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了。
江曉雲面對電話時,聲音變得恭順無比:“王科長,是您呀!哎呀,那個事情啊,您放心好了,寶劍贈英雄,我過些日子,一定親手給您送過去!”
放下電話,她頭都脹痛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兒子保送的事情迫在眉睫,林驚蟄那堆古董也沒個進展。
來電話的是省城某資源局的一個科長,管理土地划批。江曉雲和弟弟(林驚蟄的舅舅)江知前些年組了個地產公司,一直沒搞出名堂,虧就虧在了沒關係上。現在好容易經人牽線認識了這位財神爺,那簡直是恨不能時時刻刻都將對方雙手捧在頭頂上。
這位財神爺也沒什麼愛好,就喜歡收個古董什麼的,江曉雲也是因此,才注意到了父親那群收藏價值幾何。靠着江外公的那堆古董,他們成功和這位王科長有了來往,空頭支票開了好幾個月,現在對方已經有點不耐煩了,居然開始公然催促古董的進展。
江曉雲急得心尖都在發痛,她猛灌了幾口水,實在想不出頭緒來,咬牙一拍桌子——
“劉德,你去書房把電話簿給我拿來。”
江潤的父親一愣:“你要幹嘛?”
江曉雲陰沉道:“給我姐打電話。”
她的親姐,也就是林驚蟄早早改嫁離開的媽,二婚的丈夫,就在省會做地產生意。
方老面無表情地問:“你也要請我走一趟嗎?”
這是生氣了!還氣得不輕吶!杜康猛咽了口唾沫,強笑着回答:“方老您說笑了,我不是擔心這裏人太多,萬一衝撞到您嘛。博物館考察團的其他同志也都很擔心您的身體,這會兒都在下榻的招待所等您呢,一直交代我務必要將您毫髮無傷地請回去……”
“毫髮無傷,哈哈!”方老反背過雙手,聞言深沉的目光在現場緩慢地掃了一圈,出口的話像極了誇獎,卻聽得杜康後背都潮濕了,“這一家的戶主,一名自願向我們博物館捐獻祖傳文物的,具有極高思想覺悟和奉獻精神的年輕人,已經被你的得力員工‘請’回去協助調查了。我還得感謝你來得及時,否則再晚到個幾分鐘,我估計也要落得這麼個下場!”
杜康被罵得頭都不敢抬,只能不住地重複“是我管理上出現了疏忽”。
方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冷哼一聲,背着雙手越過人群出去了。
與劉經理擦肩而過時,他瞥都不瞥,彷彿面對的是一個透明人,而這個透明人連在他餘光停留半秒的資格都沒有。
現場僵持的狀態終於被打破,四個保鏢迅速跟上方老,並擋住了杜康想要上前攙扶的動作。被這樣不客氣地拒絕,杜康臉上卻看不出一點兒的負面情緒,他反倒非常客氣地讓開了路,讓這幾個保鏢走在了自己的前頭。
胳膊一緊,他轉過頭,便立即看到了劉其實那張煞白的臉。
劉經理眼神發虛,他在酈雲協會工作那麼多年,也算是跟杜康這群人打過不少交道,從入職那天開始,所見的就都是杜康沉穩威嚴的領導姿態,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對方如此低聲下氣的模樣。
這得有多大的來頭,才能讓對方謹慎客氣成這樣?劉經理從剛才挨打那一刻起就意識到不好,往後每過一秒,他的心就越沉一分。直至這一刻,他的心臟已經重若擂鼓,血壓飆升至巔峰,卻又有一種由衷的畏懼,壓得他後背手腳陣陣發涼。
“杜,杜會長……這……”
他連話也說不利索了,抓着杜康胳膊的手心裏全是汗,腦子裏唯一的念頭就是不能讓對方就這麼走,潛意識裏的直覺告訴他,杜康這一走,他往後的人生就徹底完蛋了。
直覺沒有出錯,杜康目光落在劉經理身上的瞬間,原本面對方老時臉上恭敬有禮笑容就驟然消失得乾乾淨淨。
他神情陰沉,雙眼瞳孔里跳躍着憤怒的火焰,簡直像是恨不能下一秒就親手將劉經理給掐死。
“劉其實。”杜康咬牙切齒地念了一遍劉經理的名字,繃著臉抓住對方拽住自己胳膊的手,一點一點掰開了。
他一秒也不想在這裏多呆,離開之前,只用手指朝劉經理輕輕地點了點:“你記着,這筆賬且還有得算。”
沙丁魚一樣擠在屋裏的人又潮水般涌了出去,就連那群剛才毫無反抗能力的學生也走了,只留下劉其實和他帶來的一眾跟班,被突兀地留在已經亂七八糟的客廳里。
劉其實緩緩地摘下自己腦袋上的帽子,像是被抽空了力氣,他倚着沙發茫然無措地蹲在了地上。
他知道庫房的位置,也知道自己想盡辦法要替合作人弄來的文物就放在那裏,然而此時此刻,屋裏已經沒有任何看守的人,他卻再借兩個膽子,也不敢朝那裏靠近。
他像是一個溺了水的人,掙扎在無盡的後悔和惶恐里無力求生。
他的跟班們也都慌了,既不敢跟着離開的人一併出去,也不敢靠近他詢問根由。他們面面相覷着,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同樣的一句話——
完蛋。
屋外,院子裏,杜康總算找着了機會靠近方老。他捕捉到方老看到院子裏的綠化被弄得一塌糊塗的模樣時微微蹙眉的動作,極有眼色,立刻提議:“您看這院子裏亂的,草地都踩禿了,剛才我發現就連屋裏的茶几都破了,這都是我們的過失。方老你放心,我這就安排人過來善後,一定會盡我們最大的努力,將戶主在此次事件中的損失降到最低。”
方老聞言,可算正眼瞥了他一眼,還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雖然仍沒什麼好臉色,但依然讓杜康安心了不少。
意識到自己找到了安撫方老怒火的方向,他趕忙就想彌補過失,一邊使眼色讓跟隨的秘書趕緊去落實,一面迅速上前兩步,為方老打開車門。
“方老。”他打商量道,“那咱們現在就去招待所……?”
方老坐進車裏,面容冷肅:“去你們協會,我要親自去把那位被你們帶去‘配合調查’的年輕人接回來。”
杜康聞言一愣,剛想勸阻,示意保鏢關上了車門的方老卻又突然降下了車窗,目光在車外掃視,像是在尋找什麼。
而後他找到了,手指輕描淡寫地在人群里劃過一道:“那個黑臉的同志,你上前面的車裏去,帶路。”
正在安撫高勝他們情緒的鄧父被點到名時心頭猛地一跳,待到再想細看時,車窗卻已經搖了上來。
他一時有些手足無措,響應的動作就慢了些,站在車邊的杜康卻立刻意識到什麼,對着鄧父的臉色立刻變得柔和了。
“鄧豐收同志,既然叫你了,你還愣着幹什麼。”他一臉鼓勵而信任的笑容,朝這個以往正眼都沒給過的小警官友好地招了招手,“快過來,同我一輛車擠一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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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驚蟄這邊,辦公桌室外,同樣前來“配合調查”的王副會長靠在門外,透過小玻璃窗看着裏頭全無進展的情況,眉頭緊皺。手上搪瓷茶缸的蓋子劃了又划,他看了眼時間,還是覺得不應該讓這群人再拖下去了,靠乾熬,這得熬到什麼時候?林驚蟄到這會兒連上廁所的請求都沒提過呢。
他摸了一台辦公桌上的座機,給省城撥了個電話。
省城,王先生家中,江恰恰夫婦已經由飯店請客改為了登堂入室,且帶來了一個相當精巧的小禮物。
王先生拆開禮盒眼睛就亮了,他拿出盒子裏那台方方正正的大哥大,翻來覆去地看,又拉開天線,湊到自己耳邊感受打電話時的手感。
這實在是很合乎他心意的小禮物。
“哎呀,你說你們來就來,帶東西幹什麼。”他笑得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卻又作勢不肯收下,“這禮物太貴重,你們還是拿回去吧。”
江恰恰夫婦對了一個眼神,臉上都有笑意。齊清來前就發愁該帶什麼東西才好,按照他的作風,最好就直接給錢。還是江恰恰攔住了他,說這樣太沒趣兒,反從家裏找出了這麼個前些日子朋友從外地帶回來的稀罕禮物,誰知道一送,居然就送到了財神爺的心坎兒里。
江恰恰開口,聲音溫柔而有力,帶起讓人如沐春風的氣質:“王大哥,您這是哪裏話,一點小東西而已,跟咱們的交情比起來,算得了什麼呢。”
王先生笑眯眯地把大哥大放回放回盒子裏:“我在群南還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型號的機子,買下來怕是得好幾萬吧?這可不是什麼小東西啊。”
江恰恰道:“甭管它值多少錢,都也只是個給人用的工具,您說是不是?”
王先生哈哈大笑起來,最終還是把盒子遞給了坐在一旁的老婆,他態度變得熱情極了,甚至還催促老婆道:“愣着幹嘛啊,去去去,趕緊去給咱們齊老弟和弟妹倒杯茶來,就用我昨兒剛拿回來那盒雨前龍井。”
齊清心中蹙起的擔憂一下子舒展了開,家有賢妻夫禍少啊。他這會兒對老婆已經佩服得不行,她不僅幫他跟這麼一位可遇而不可求的大靠山搭上了關係,而且往後一次次關鍵時候的小意見,都起到了相當出色的成效。只要能跟這位手握命脈的王先生建立良好基礎,齊清地產的發展必然會不可限量,甚至不需展望未來,單這一次的新規劃,他們估計就能受益匪淺。
雙方喝着醇厚甘香的雨前龍井閑聊磕牙着,王副會長的電話便打了進來,彙報了這邊不太理想的進展。
見王先生臉色不太好看,江恰恰敏銳地關心道:“王大哥,出什麼事了?”
王先生捂着聽筒道:“不太好辦吶,說是事主已經控制起來了,但對方不肯簽那份自陳。”
聽到前半句話,江恰恰眉頭幾不可見地輕輕跳了跳,但隨即迅速掩飾住了不太自然的表情。她身邊的齊清冷哼一聲:“這鄉下人,敬酒不吃吃罰酒。”
“是啊。”江恰恰微微垂首,她以往也被公婆這樣稱呼過。
成功就在眼前,只差臨門一腳,那批古董的誘惑力實在太大,王先生想了想,覺得自己對付一個生活在酈雲這種小城市,家裏還沒有長輩會出頭的小孩,估計問題不大,便大膽地吩咐道:“不用他自願簽字,要是實在不肯簽,他按手印也行,出了什麼問題,我自己解決。”
王副會長那邊鬆了口氣,迅速答應了,電話掛斷後,笑意重新回到了王先生的眉梢。他搓着手舒了口氣,眼神悠長地望着桌上茶盞里澄澈的茶水:“這次應該能成。”
“那就提前恭喜您了,寶劍遇英雄,我還得恭喜我父親的那批古董,終於找到了真正了解它們的好主人。”江恰恰臉上溫柔的笑容看不出一點不對,一出口就是將王先生哄得通體舒泰的甜言蜜語。眼見將對方哄得眉開眼笑,再不是剛見面時那樣愛答不理的模樣,江恰恰趁熱打鐵,提出了來意:“王大哥,還有一件事,那塊六號地……”
“哎!好說好說。”王先生笑眯眯地倒進了沙發里,“你明天帶着文件去我辦公室一趟,咱們再詳談。這會兒不說這個,來都來了,我帶你們嘗嘗你嫂子的拿手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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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雲市,閉目養神的林驚蟄突然聽到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伴隨着同樣混亂的爭執逼近而來。
“我們鄧局長說過了,一切程序都要按照規……”
阻攔那幾人被團團圍住擠了開,伴隨着大門被踢開的重響,林驚蟄睜開眼睛,迎着刺眼的光線,就見剛才在家中碰過面的那位“王副會長”迎面走了進來。
“趕緊的趕緊的。”王副會長站在門邊指揮,“趕緊按完趕緊完事。”
便有兩人拿着一盒鮮紅的印泥並那疊始終沒有簽字的紙朝林驚蟄走了過來,這兩人對了個眼神,默契配合,一人按着紙,一人伸手抓住林驚蟄的胳膊。
“你們想幹什麼?!”林驚蟄雙目一厲,抬腳便踹了過去,正中那抓手人的肚子。
“哎喲!”對方挨了一腳,吃痛地彎下腰,等緩過來,眼神立馬變得相當狠戾。
“你他媽敬酒不吃吃罰酒!等着!”他放了句狠話,又在一旁的同伴“正事要緊”的催促中,不甘地按捺住了怒火。
他重新抓住林驚蟄的胳膊,這次的力氣用得格外足,啪的一下便將林驚蟄的手按在了印泥里,隨即蓋在了那疊紙的簽名頁上。
在行動受限的情況下,林驚蟄根本抵不過這一左一右的夾擊,但他也同樣不甘願就這樣讓對方如願,因此手掌按上紙張的瞬間,他的五根手指在紙上狠狠地抹了一把,將那個原本清晰的手掌印瞬間拉扯得模糊不堪。
這樣根本就不能用!方才被踢了一腳的那人越發怒不可遏,他拿着那疊紙看了又看,怒火不由自主地燒上了腦門。
視線鋒利如刀地釘在了林驚蟄掛着嘲諷笑容的臉上,他握緊了拳頭,指節咯咯作響,一字一頓地說:“等辦完了正事,我讓你知道一時衝動是個什麼下場。”
隨即他頭也不回地朝着不知為什麼突然安靜許多的大門方向吩咐:“去!再打印一份,不!打印十份過來!我們慢慢來,讓他一份一份地按!”
“呵呵。”只是他卻並沒有等來想像中的回答,大門方向,一道毫無情緒的笑聲在他發號施令完畢后忽的響起。
是誰在看自己笑話?他眉頭微皺,心中更加不耐,聽到笑聲后倏地轉回頭,就要給對方一些顏色看看。
可這個頭轉過去容易,再轉回來就難了。
大門外,一張……不,數張他化成灰也不會認錯的,以往只難得跟隨他姐夫王副會長去彙報工作時才有幸能遇上的面孔,毫無預兆地一齊出現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