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第九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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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勝告訴林驚蟄,他在家裏撞見過母親胡玉一邊備課一邊偷偷哭泣。
然而胡玉卻不知道,這個對她來說等同於羞辱的無組織學習狀態,卻正中她班裏這群原本就個性跳脫桀驁不馴的“邊緣少年”下懷。他們相比較老師,反倒更能接受與他們沒有代溝的同齡人。因此這段時間,在林驚蟄的領導下,他們的學習熱情無比高漲,就連林驚蟄時常控制不住在課堂上罵人,都反倒成了他成熟帥氣,更令人信服的表現。
林驚蟄從講台上下來時,被他怒斥效率太低的同學們還沉浸在他發怒時的威儀里,就連最恐懼學習的周海棠,都在相當勤奮地悶頭抄寫公式。他一落座,前桌的鄧麥就轉過來那張有點黑的帥氣臉蛋,湊近來小聲八卦:“哎,你知不知道,一班的江潤在外頭被人打了!”
江潤好些天沒來上課。
在這緊張升學的當口還敢缺課那麼多天的學生實屬罕見,再加上一班班主任李玉蓉對外絲毫不肯透露他缺課的原因,一時間學校里各式猜測沸沸揚揚,什麼生病啊,家裏出事啊,更甚至轉學,說什麼的都有,鄧麥這一個,算是最貼近事實真相的。
林驚蟄瞥了眼那張黑臉上眉飛色舞的神情,不緊不慢地整理着自己的桌面:“你怎麼知道的?”
“我說了你可別告訴別人。”鄧麥雞賊地左右看看,壓低聲音,“我爸是咱們市公安局的副局長,他昨晚親口告訴我的!”
林驚蟄有點意外,這事兒他從未聽說,但凡泄露出一點,校領導也不會讓鄧麥坐在這個教室里。
不過這倒是解釋了鄧麥後世為什麼可以壟斷酈雲市和隔壁幾個城市酒吧經營。
“你別說出去。”鄧麥又重複了一遍,才掛上了滿臉的心照不宣,“林哥,是你乾的吧!”
林驚蟄不理他,鄧麥索性離開座位粘到了林驚蟄身邊:“我就知道~~~肯定是你~~~”
他一貼近,林驚蟄就皺起眉頭,嚴肅的視線倏地扎了過去:“胡說八道什麼?衝量和動量公式掌握完了嗎!”
“嘖,林哥,你別啊。”鄧麥立刻服軟,拉開安全距離,笑得沒個正行,“我真不愛讀書,您別逼我干這個了。我是想說啊,我從我爸那邊聽來,好像江潤進了一個幫派,公安局那邊還給備了案。你說你把他打了,他們幫派的人能同意么?要不以後下課,我帶幾個人跟你一道走吧。”
“江潤加入了幫派?”林驚蟄沒想起記憶里有過這麼一件事,“什麼幫派?”
“青龍幫啊!”鄧麥一臉的慎重,“那群人可囂張,尤其他們老大張龍,一男的,留個到這兒的黑頭髮,這裏到這裏還有紋身的。”
鄧麥在自己脖子那比了比,又在自己胸口到肩膀的位置比了比,關切地壓低了聲音:“林哥,你遇上他們,可別逞強,能跑多快跑多快,趕緊聯繫警察,這幫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
“………………”林驚蟄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道,“謝謝,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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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聞中加入了本市第一大幫的江潤木然地躺在病床上。
從住院以來,他沒能睡一個好覺——被嚇的。
身體的疼痛已經足夠消磨意志,而每次他一入睡,林驚蟄勒住青龍張脖子的那一幕又會如期而至,幾天下來,生生將他嚇得不敢閉眼。
他母親江曉雲以淚洗面的時候,接到了姐姐江恰恰從省城打來的電話。
江恰恰一直在等古董的消息,酈雲這邊卻全無進展。省城最新的土地規劃項目開展在即,齊清地產有意參加招標,奈何規模不夠,競爭力不強,希望十分渺茫。
她不得不催促弟弟和妹妹這邊儘快行事。
江曉雲低落的狀態嚇了她一跳,江恰恰仔細詢問,弄明白根由,才知道外甥竟然住了院,還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不由大為光火:“愚蠢!那麼重要的事情,你們居然聽一個孩子的意見!”
江曉雲也有怨氣:“現在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嗎?”
酈雲這邊還需要江曉雲盯着,這個時候江恰恰並不想惹怒隊友,見電話這邊情緒不對,她當即轉變了應對方式,聲音變得充滿了安撫:“好了好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其實你們看待問題的方向是對的,只是執行上出了點問題。”
江曉雲問:“那現在怎麼辦?”
江恰恰沉吟了一會兒:“你把王科長的聯繫方式給我,規劃項目要開始了,無論如何得先穩住他才行。”
“可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見兔子不撒鷹,沒有古董說什麼他都不會幫忙的。”
江恰恰思路比她分明得多:“你怕什麼,古董就在那,還能跑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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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王科長的飯局上,換了一對新的做東人。
省城最豪華的人民飯店高層宴會包廂,從天頂到地板無不富麗堂皇,將近一百平方的面積里只坐了三個人,偌大的桌面上,山珍海味名煙名酒,被邀請到場的王科長卻顯得興緻缺缺。
齊清對妻子竟然認識這樣的關鍵人物非常意外,他小心地和王科長套着近乎,對方卻並不願意搭理他,只淺淺咂了一口他敬來的酒,就眯着那雙看似忠厚的眼睛盯住江恰恰:“江經理,我很忙,咱們儘快進入主題吧。”
江恰恰是真的好看,身段窈窕,裝扮合宜,眉目當中填滿了智慧和嬌俏,她舉止落落大方:“王科長,您何必着急呢,那些古董該是您的,一個也跑不掉。”
“該是我的?”王科長冷下臉來,輕哼一聲,“我看情況並不是你說的這樣吧?知曉地產的江董事長已經跟我說了,那批古董是不是早就已經通過合法繼承手段轉移了?”
江恰恰微微一笑:“那又怎麼樣?”
王科長皺着眉頭等待下文。
江恰恰便胸有成竹地划著杯口娓娓道來:“繼承手段合法,難道就能代表古董的來源合法了嗎?”
王科長視線猛地一亮:“你的意思是……?”
“市文物局那邊,還需要王科長這邊給予我們一些幫助,不過大家齊心協力,都是為了我市的文物流失做貢獻嘛!”江恰恰和他目光一碰,溫婉極了,“王科長,動心忍性,徐徐圖之。”
“哈哈哈哈!!”一整頓飯臉色都不陰不陽的王科長終於想明白了關節所在,他哈哈大笑起來,心中對眼前這個看起來毫無戰鬥力的女人一時間大為欣賞。他站起身來,高興地將那杯剛才齊清敬來他卻只碰了碰嘴唇的茅台端起,朝江恰恰道:“江經理果然女中豪傑,這杯酒,我王某人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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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之同時,群南省省會機場,一架銀色的飛機劃破夜空。
方老被攙扶着踏下階梯,已經有數量車等候在停機坪上。烈烈的風聲里,他揮開身邊攙扶的人,朝車邊等候已久的幾個人無奈地笑笑:“說了不要搞這種陣仗的,你就是不聽。”
為首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露出一個沉穩的笑容:“方老,這已經很低調了,我只通知了領導班子裏我們這群師兄弟而已,聽說您要來群南,可把他們給嚇了一跳。”
“方老師,鄭書記,外頭風大,咱們別久留,先上車吧。”後邊一個略微胖些的中年男人笑着拉開了車門,伸手擋住方老的頭頂,被稱呼為鄭書記的中年男人則親手攙扶方老上車,隨後車門關閉,靜待片刻,車隊又如同來時那樣,悄無聲息地駛離了停機坪。
車裏,開車的司機額角有汗,眼睛卻半點不敢亂瞄,他聽到後座的鄭書記帶着些埋怨的聲音:“方老,您這可太任性了,說離開燕市就離開,還就帶了那麼幾個人,萬一路上出了點意外,你讓我怎麼跟燕市那邊交代?”
方老哈哈笑道:“我這把老骨頭還沒你們想像得那麼沒用,咱可把話說明白了,我還要去酈雲呢,只在群南市呆一天。”
鄭書記搖了搖頭:“您對古董的熱衷真是幾十年如一日啊。”
“也不光為此。”方老收斂了笑容,神情變得認真起來,“存知啊,你們群南的文物流失現象,已經到了不得不重視的程度了。”
鄭書記沉默了片刻,嘆息一聲:“這我知道,但背後盤根錯節的,省里想要打擊,還缺乏一個適當的契機啊。”
方老盯着他,蒼老的面孔充滿了慈祥和睿智:“契機這不就來了嗎?”
鄭書記一愣,隨即意識到了什麼:“您是說……?”
方老言盡於此,拍拍他的肩膀,點頭微笑。
劉其實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闖下大禍,最後卻要自己來頂雷!
杜康這會兒簡直恨不能直接奪把槍過來把那個站在側後方的罪魁禍首崩死。他的背弓得越發厲害了,一把將劉局長掛在腰間的鑰匙扯下來,親手為方老解開了手銬,同時噓寒問暖道:“方老,我們不如換個地方?”
方老面無表情地問:“你也要請我走一趟嗎?”
這是生氣了!還氣得不輕吶!杜康猛咽了口唾沫,強笑着回答:“方老您說笑了,我不是擔心這裏人太多,萬一衝撞到您嘛。博物館考察團的其他同志也都很擔心您的身體,這會兒都在下榻的招待所等您呢,一直交代我務必要將您毫髮無傷地請回去……”
“毫髮無傷,哈哈!”方老反背過雙手,聞言深沉的目光在現場緩慢地掃了一圈,出口的話像極了誇獎,卻聽得杜康後背都潮濕了,“這一家的戶主,一名自願向我們博物館捐獻祖傳文物的,具有極高思想覺悟和奉獻精神的年輕人,已經被你的得力下屬‘請’回去協助調查了。我還得感謝你來得及時,否則再晚到個幾分鐘,我估計也要落得這麼個下場!”
杜康被罵得頭都不敢抬,只能不住地重複“是我管理上出現了疏忽”。
方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冷哼一聲,背着雙手越過人群出去了。
與劉局長擦肩而過時,他瞥都不瞥,彷彿面對的是一個透明人,而這個透明人連在他餘光停留半秒的資格都沒有。
現場僵持的狀態終於被打破,四個保鏢迅速跟上方老,並擋住了杜康想要上前攙扶的動作。被這樣不客氣地拒絕,杜康臉上卻看不出一點兒的負面情緒,他反倒非常客氣地讓開了路,讓這幾個保鏢走在了自己的前頭。
胳膊一緊,他轉過頭,便立即看到了劉其實那張煞白的臉。
劉局長眼神發虛,他在酈雲工作那麼多年,也算是跟杜康這群人打過不少交道,從穿上這身衣服開始,所見的就都是杜康沉穩威嚴的領導姿態,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對方如此低聲下氣的模樣。
這得有多大的來頭,才能讓對方謹慎客氣成這樣?劉局長從剛才挨打那一刻起就意識到不好,往後每過一秒,他的心就越沉一分。直至這一刻,他的心臟已經重若擂鼓,血壓飆升至巔峰,卻又有一種由衷的畏懼,壓得他後背手腳陣陣發涼。
“杜,杜書記……這……”
他連話也說不利索了,抓着杜康胳膊的手心裏全是汗,腦子裏唯一的念頭就是不能讓對方就這麼走,潛意識裏的直覺告訴他,杜康這一走,他往後的人生就徹底完蛋了。
直覺沒有出錯,杜康目光落在劉局長身上的瞬間,原本面對高老時臉上恭敬有禮笑容就驟然消失得乾乾淨淨。
他神情陰沉,雙眼瞳孔里跳躍着憤怒的火焰,簡直像是恨不能下一秒就親手將劉局長給掐死。
“劉其實。”杜康咬牙切齒地念了一遍劉局長的名字,繃著臉抓住對方拽住自己胳膊的手,一點一點掰開了。
他一秒也不想在這裏多呆,離開之前,只用手指朝劉局長輕輕地點了點:“你記着,這筆賬且還有得算。”
沙丁魚一樣擠在屋裏的人又潮水般涌了出去,就連那群剛才毫無反抗能力的學生也走了,只留下劉其實和他帶來的一眾跟班,被突兀地留在已經亂七八糟的客廳里。
劉其實緩緩地摘下自己腦袋上的帽子,像是被抽空了力氣,他倚着沙發茫然無措地蹲在了地上。
他知道庫房的位置,也知道自己想盡辦法要替上頭弄來的文物就放在那裏,然而此時此刻,屋裏已經沒有任何看守的人,他卻再借兩個膽子,也不敢朝那裏靠近。
他像是一個溺了水的人,掙扎在無盡的後悔和惶恐里無力求生。
他的跟班們也都慌了,既不敢跟着離開的人一併出去,也不敢靠近他詢問根由。他們面面相覷着,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同樣的一句話——
完蛋。
屋外,院子裏,杜康總算找着了機會靠近方老。他捕捉到方老看到院子裏的綠化被弄得一塌糊塗的模樣時微微蹙眉的動作,極有眼色,立刻提議:“您看這院子裏亂的,草地都踩禿了,剛才我發現就連屋裏的茶几都破了,這都是我們的過失。方老你放心,我這就安排人過來善後,一定會盡我們最大的努力,將戶主在此次事件中的損失降到最低。”
方老聞言,可算正眼瞥了他一眼,還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雖然仍沒什麼好臉色,但依然讓杜康安心了不少。
意識到自己找到了安撫方老怒火的方向,他趕忙就想彌補過失,一邊使眼色讓跟隨的秘書趕緊去落實,一面迅速上前兩步,為方老打開車門。
“方老。”他打商量道,“那咱們現在就去招待所……?”
方老坐進車裏,面容冷肅:“去你們市局,我要親自去把那位被你們帶去‘配合調查’的年輕人接回來。”
杜康聞言一愣,剛想勸阻,示意保鏢關上了車門的方老卻又突然降下了車窗,目光在車外掃視,像是在尋找什麼。
而後他找到了,手指輕描淡寫地在人群里劃過一道:“那個黑臉的同志,你上前面的車裏去,帶路。”
正在安撫高勝他們情緒的鄧父被點到名時心頭猛地一跳,待到再想細看時,車窗卻已經搖了上來。
他一時有些手足無措,響應的動作就慢了些,站在車邊的杜康卻立刻意識到什麼,對着鄧父的臉色立刻變得柔和了。
“鄧豐收同志,既然叫你了,你還愣着幹什麼。”他一臉鼓勵而信任的笑容,朝這個以往連彙報工作時都不怎麼正眼看過的下屬友好地招了招手,“快過來,同我一輛車擠一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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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驚蟄這邊,審訊室外,同樣前來“配合調查”的周局長(文物局副局長)靠在門外,透過小鐵窗看着裏頭全無進展的情況,眉頭緊皺。手上搪瓷茶缸的蓋子劃了又划,他看了眼時間,還是覺得不應該讓這群人再拖下去了,靠乾熬,這得熬到什麼時候?林驚蟄到這會兒連上廁所的請求都沒提過呢。
他摸了一台辦公桌上的座機,給省城撥了個電話。
省城,王科長家中,江恰恰夫婦已經由飯店請客改為了登堂入室,且帶來了一個相當精巧的小禮物。
王科長拆開禮盒眼睛就亮了,他拿出盒子裏那台方方正正的大哥大,翻來覆去地看,又拉開天線,湊到自己耳邊感受打電話時的手感。
這實在是很合乎他心意的小禮物。
“哎呀,你說你們來就來,帶東西幹什麼。”他笑得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卻又作勢不肯收下,“這禮物太貴重,你們還是拿回去吧。”
江恰恰夫婦對了一個眼神,臉上都有笑意。齊清來前就發愁該帶什麼東西才好,按照他的作風,最好就直接給錢。還是江恰恰攔住了他,說這樣太沒趣兒,反從家裏找出了這麼個前些日子朋友從外地帶回來的稀罕禮物,誰知道一送,居然就送到了財神爺的心坎兒里。
江恰恰開口,聲音溫柔而有力,帶起讓人如沐春風的氣質:“王大哥,您這是哪裏話,一點小東西而已,跟咱們的交情比起來,算得了什麼呢。”
王科長笑眯眯地把大哥大放回放回盒子裏:“我在群南還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型號的機子,買下來怕是得好幾萬吧?這可不是什麼小東西啊。”
江恰恰道:“甭管它值多少錢,都也只是個給人用的工具,您說是不是?”
王科長哈哈大笑起來,最終還是把盒子遞給了坐在一旁的老婆,他態度變得熱情極了,甚至還催促老婆道:“愣着幹嘛啊,去去去,趕緊去給咱們齊老弟和弟妹倒杯茶來,就用我昨兒剛拿回來那盒雨前龍井。”
齊清心中蹙起的擔憂一下子舒展了開,家有賢妻夫禍少啊。他這會兒對老婆已經佩服得不行,她不僅幫他跟這麼一位可遇而不可求的大靠山搭上了關係,而且往後一次次關鍵時候的小意見,都起到了相當出色的成效。只要能跟這位手握命脈的王科長建立良好基礎,齊清地產的發展必然會不可限量,甚至不需展望未來,單這一次的新規劃,他們估計就能受益匪淺。
雙方喝着醇厚甘香的雨前龍井閑聊磕牙着,周局長的電話便打了進來,彙報了這邊不太理想的進展。
見王科長臉色不太好看,江恰恰敏銳地關心道:“王大哥,出什麼事了?”
王科長捂着聽筒道:“不太好辦吶,說是事主已經控制起來了,但對方不肯簽那份自陳。”
聽到前半句話,江恰恰眉頭幾不可見地輕輕跳了跳,但隨即迅速掩飾住了不太自然的表情。她身邊的齊清冷哼一聲:“這鄉下人,敬酒不吃吃罰酒。”
“是啊。”江恰恰微微垂首,她以往也被公婆這樣稱呼過。
成功就在眼前,只差臨門一腳,那批古董的誘惑力實在太大,王科長想了想,覺得自己對付一個生活在酈雲這種小城市,家裏還沒有長輩會出頭的小孩,估計問題不大,便大膽地吩咐道:“不用他自願簽字,要是實在不肯簽,他按手印也行,出了什麼問題,我自己解決。”
周局長那邊鬆了口氣,迅速答應了,電話掛斷後,笑意重新回到了王科長的眉梢。他搓着手舒了口氣,眼神悠長地望着桌上茶盞里澄澈的茶水:“這次應該能成。”
“那就提前恭喜您了,寶劍遇英雄,我還得恭喜我父親的那批古董,終於找到了真正了解它們的好主人。”江恰恰臉上溫柔的笑容看不出一點不對,一出口就是將王科長哄得通體舒泰的甜言蜜語。眼見將對方哄得眉開眼笑,再不是剛見面時那樣愛答不理的模樣,江恰恰趁熱打鐵,提出了來意:“王大哥,還有一件事,那塊六號地……”
“哎!好說好說。”王科長笑眯眯地倒進了沙發里,“你明天帶着文件去我辦公室一趟,咱們再詳談。這會兒不說這個,來都來了,我帶你們嘗嘗你嫂子的拿手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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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雲市,閉目養神的林驚蟄突然聽到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伴隨着同樣混亂的爭執逼近而來。
“我們鄧局長說過了,一切程序都要按照規……”
阻攔那幾人被團團圍住擠了開,伴隨着大門被踢開的重響,林驚蟄睜開眼睛,迎着刺眼的光線,就見剛才在家中碰過面的那位“周局長”迎面走了進來。
“趕緊的趕緊的。”周局長站在門邊指揮,“趕緊按完趕緊完事。”
便有兩人拿着一盒鮮紅的印泥並那疊始終沒有簽字的紙朝林驚蟄走了過來,這兩人對了個眼神,默契配合,一人按着紙,一人伸手抓住林驚蟄的胳膊。
“你們想幹什麼?!”林驚蟄雙目一厲,抬腳便踹了過去,正中那抓手人的肚子。
“哎喲!”對方挨了一腳,吃痛地彎下腰,等緩過來,眼神立馬變得相當狠戾。
“你他媽敬酒不吃吃罰酒!等着!”他放了句狠話,又在一旁的同伴“正事要緊”的催促中,不甘地按捺住了怒火。
他重新抓住林驚蟄的胳膊,這次的力氣用得格外足,啪的一下便將林驚蟄的手按在了印泥里,隨即蓋在了那疊紙的簽名頁上。
在行動受限的情況下,林驚蟄根本抵不過這一左一右的夾擊,但他也同樣不甘願就這樣讓對方如願,因此手掌按上紙張的瞬間,他的五根手指在紙上狠狠地抹了一把,將那個原本清晰的手掌印瞬間拉扯得模糊不堪。
這樣根本就不能用!方才被踢了一腳的那人越發怒不可遏,他拿着那疊紙看了又看,怒火不由自主地燒上了腦門。
視線鋒利如刀地釘在了林驚蟄掛着嘲諷笑容的臉上,他握緊了拳頭,指節咯咯作響,一字一頓地說:“等辦完了正事,我讓你知道一時衝動是個什麼下場。”
隨即他頭也不回地朝着不知為什麼突然安靜許多的大門方向吩咐:“去!再打印一份,不!打印十份過來!我們慢慢來,讓他一份一份地按!”
“呵呵。”只是他卻並沒有等來想像中的回答,大門方向,一道毫無情緒的笑聲在他發號施令完畢后忽的響起。
是誰在看自己笑話?他眉頭微皺,心中更加不耐,聽到笑聲后倏地轉回頭,就要給對方一些顏色看看。
可這個頭轉過去容易,再轉回來就難了。
大門外,一張……不,數張他化成灰也不會認錯的,以往只難得跟隨他姐夫周局長去彙報工作時才有幸能遇上的面孔,毫無預兆地一齊出現在了眼前。
“打印什麼東西,要十份那麼多?”從未和他說過話的大老闆終於第一次朝他開了口,他心中卻一點受寵若驚也不敢生出。
杜康老早就想打斷,卻被方老攔住不敢開口,硬生生從頭到尾觀賞了一次表演,臉色已經猙獰到了極限,卻仍舊擠出了一個扭曲的笑容。他對着屋裏那個神情獃滯,顯然已經被自己的出現嚇得頭腦空白的傢伙,緩緩攤開了手:“給我也看看如何?”
在西褲上蹭了蹭手上的灰和汗,他氣弱地解釋:“地滑,地滑。”
“這可不行啊,連您都中了招,萬一摔着學生怎麼辦?”杜康道,“要加以改進。”
“改進改進,一定改進。”陶方正不住地點着頭,直到杜康的視線從自己身上轉開,才鬆了口氣,同時一顆心卻又高高吊起。他咽了口唾沫,下意識轉頭,正對上李玉蓉同樣暗含驚懼的視線。
李玉蓉的手一直在後腰懟,陶方正扒拉了兩次,但越扒拉越急,猶豫片刻,還是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問:“杜書記,您和我們學校的林驚蟄同學……認識?”
杜康看到他滿頭的大汗,此時也意識到不對勁了,一想到剛才自己遙指時的詢問,陶方正居然回答說這邊是廁所。
廁所?確實是廁所,站在這都能聞到味兒了,可這還有那麼大的一個班級呢!裏頭足足五六十個學生!且不說把學生們安置在這種光線不好還有異味的惡劣環境裏學習有多不負責任,只陶方正剛才那明顯的隱瞞,他是想要直接抹消這個班級的存在嗎?
杜康原本今天多半是為林驚蟄而來,可此時果真找到了林驚蟄,心卻更沉了。
他不動聲色地看着陶方正,回答道:“是啊。”
還真認識!
陶方正雙手一哆嗦,轉頭看到林驚蟄那張同樣波瀾不驚的臉,簡直恨不能上前抓住對方的肩膀來回拚命搖晃——
你他媽認識杜康這種人,以前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
杜康的情緒像一口深淵,陶方正費勁巴拉也沒能看出點什麼信息量來。他拚命回憶,從轉班到罷課,心中越發忐忑不安,他實在很擔憂林驚蟄私底下會不會已經告訴了杜康這件事,或者說告訴了多少,是以什麼角度評價的。
林驚蟄接收到校長似哭非笑的視線,十分莫名,因為這群人的出現,五班原本想去吃午飯的同學們也都不走了。校長和李玉蓉可不常到五班這邊,這次帶了這一大幫陌生人過來,是又想搞什麼么蛾子?大家得團結起來,一起面對。
林驚蟄心知這大概只是什麼視察活動,一時半會結束不了,掃到班裏的孩子彷彿山雨欲來的警惕視線,他側頭朝鄧麥吩咐:“你讓大家都先去吃飯。”
鄧麥猶豫了一下,但林驚蟄朝他擺了擺手,他下意識還是聽從了。眼見這一場景,杜康心中劃了個重點,稍一咂摸,他越發篤定地認為林驚蟄來歷非凡。
找個機會得仔細查一查才好。他心中落下個日程。
林驚蟄一進食堂就噴了,媽呀。
一中的食堂是處蓋在主教學樓後面的平房,打林驚蟄重生起,從未見過今天這麼乾淨。窗戶明亮,地面也不見油污,水泥地上還有未乾的水漬,不知道費了多大力氣才緊急突擊成這樣。擦洗得乾乾淨淨的櫥窗里,菜色足足有十多樣!大盆油汪汪紅嘟嘟的紅燒肉、整條的煎得金黃酥脆的小黃魚、肥碩的大雞腿、掛着糖漿的排骨……按照以往的菜色相比較,簡直是國宴標準。
食堂里的學生們都震驚得走不動路了,一中的食堂吃飯是不花錢的,因此平日裏最標準的葷菜就是西紅柿炒雞蛋,並且就連這個菜也需要碰運氣才能打到。為此學生們反映了無數次,學校卻從來裝死,只說上頭的餐飲撥款就那麼多,學校經費有限,只能提供這個標準,不吃拉倒。
杜康哪裏知道其中的奧妙,他看到菜色,非常滿意,點頭讚許:“不錯,孩子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樣吃很好,千萬不能節省,每天的材料,必須保證新鮮營養。我看,還可以再加一道骨頭湯。”
陶方正急忙點頭:“一定一定,我一定堅決貫徹落實。”
莫名被拉進隊伍里的林驚蟄心道:呵呵。
他琢磨着杜康到底是走過場還是真心的,對一中以往的情況究竟知情不知情。
陶方正一邊點頭一邊從頭到尾注意着林驚蟄的臉色,焦慮得心梗都快發作了。他覺得這簡直就是顆無法摘除的不□□,誰也不知道他會什麼時候引爆,因此引爆前的每分每秒都格外折磨。
再多的美食對他而言此時也味同嚼蠟,陶方正焦灼不安,又忍不住在心中埋怨起已經嚇得躲到了接待隊伍的最尾端,生怕林驚蟄注意到自己的李玉蓉來。
杜康環視食堂,看着那些小雞仔兒一樣的黑壓壓的腦袋,十分欣慰,心道自己這趟來得還算是圓滿,母校也仍舊是他記憶中那個育人為先的母校。一中現任的這個校長雖能力上有些瑕疵,但大體還是不錯的,至少在學生們的吃喝問題上就很捨得。
他這麼想着,便婉拒了陶方正去食堂小包間用餐的邀請,隨意找了處桌子坐下,又示意林驚蟄坐到自己的身邊。
杜康沒去在意陶方正焦慮的臉色,他在琢磨自己的事兒,他感覺自己還是應該問問林驚蟄,方老那邊對那起古董調查案有什麼具體指示。
但總不能沒頭沒尾地開口,他措辭着便挑起話頭:“算算日子,一中高三的模考應該快了吧?”
對面的陶方正趕忙回答:“上周已經考過了。”
“哦?”杜康笑着看向林驚蟄,“驚蟄同學,你發揮得如何?高三可是人生的轉折點,有什麼學習上的困難,一定要立刻提出來。”
陶方正有心討好林驚蟄,當即開口誇獎:“杜書記,您有所不知,林驚蟄同學非常的用功刻苦,成績也很優異,這次二模考試,他考了高三全年級第一,數學和化學兩門課都是滿分呢!”
林驚蟄停下夾菜的動作,筷頭虛虛點着餐盤,支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這麼厲害?”杜康點頭誇獎,琢磨了一下又覺得不對,“驚蟄同學,你這個成績,為什麼沒有在重點班?”
這話一出,陶方正的臉色立刻僵住了,林驚蟄收回目光,夾了塊肉,不咸不淡地回答:“以前待過。”
杜康楞了一下:“以前?”
“唔。”林驚蟄把燉豬蹄里的薑片扒拉開,“後來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