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八)空起圖

95 (八)空起圖

“悅知?”

玄帝喊出一個名字,我順着他的眼神回過頭,確實是位白髮蒼蒼面目和藹的隱士神嫗。

她與我母親女媧同時的女神,我本該尊她一聲姨母,這裏說的是本該,如果她和女媧沒有決裂的話。

“姨母?”

“依兒!動手。”

我會意,手中的雙劍原本交纏,一劍分出,搶先扎在玄帝的身上。

玄帝仍然注視着越神輕聲喚她,這回我卻聽清了,喊的是悅知。

時聞龍山越神曾是六界數一數二的美人,如今滿目蹉跎已看不出昔日芳華,但我並不傻,從玄帝追隨的目光我瞧得出,我這位姨母定與玄帝有個不能言說的過去。

我正想着,越神已將手中拐杖掄出,玄帝被我刺了一劍,沒有防備,漓羽拉住拐杖便從他桎梏中逃出來。

越神一把摟住漓羽,老淚縱橫,“我的兒,沒事吧?我替你療傷——”

說著便要運功,漓羽趕緊攔到,“師父,不要緊,漓羽沒事的。”

越神與漓羽,一個守西荒龍山,一個居東荒青丘,一個是我的姨母,暗中相助我多次,一個是我的姐妹。

可我卻從不知她們是師徒,交情或許還遠勝於師徒。

我也隱約曉得,這是另一個故事,她們二人很有默契都不想讓我記起的故事。也是會讓我痛苦的故事。

玄女對我說過,既然已經忘記,便不要再想起。

有多少人求遺忘而不得,越神、漓羽、玄女她們沒有一個不是真心待我,我又何必辜負她們的苦心刨根問底呢?

我搖了搖頭。持起手中所剩另一柄劍,凝在空中,指着玄帝顓頊的額心。

“你最好不要動。”

玄帝下手何其殘忍,也不知漓羽傷勢如何。

她抹了唇邊血跡,牽出一道相當嫵媚的笑意,沖我眨眨眼,“我可是有九條命的,你別分神,只管對付他去。有越神幫我呢!”

這人的性格我終於算是有幾分了解,她如果很痛苦,但凡不想你知道,你就看不出來,即便你猜出來,她也絕對不會承認。

我收回眼,放手任劍戳上玄帝眉心,他保持着癱坐在地上的姿勢,沒挪一下,貪生怕死至此,我不由覺得好笑。

“叱吒風雲的玄帝,也會有如此狼狽的一天。”

“你以為本帝是怕了你?”玄帝調整他的坐姿,終於不再看越神,抬眼望向我一派狂妄:“姑射,本帝不過是曉得,你不敢殺。”

“你如今用劍指着我又如何,我敗給你了又如何?你敢殺了我?”

見我沒說話,玄帝呵呵笑出聲:“對,我自認為辜負了一些人,可作為帝王,本帝對這神界的付出是有目共睹的,你以為本帝是你說殺就能殺的嗎?”

“你少拿你那些功績來壓我!說什麼為了蒼生,犧牲戰神,大義滅親?合著你築成玄女一生的悲哀你還偉大了?真是好笑。”

我將劍再逼近一步,劍刺破他的皮膚,血順着鼻子往下流。

“你也是悲哀,除了從我嘴裏,何處聽得到一句真話?玄帝?縱然是帝王你也不夠格,我生來傾城之命,我父王青帝對我做什麼了嗎?而玄女何錯之有?你擔不起就是擔不起,把鍋推給蒼生做什麼?”

“你還當我不會殺你么?我是什麼樣的神仙,你心裏沒數?”

“姑、姑射!悅知……你,依蘭你姨母在這兒,她不會讓你傷我的。”他吃痛將眉頭一皺,但越神正專註替漓羽療傷。

玄帝如夢初醒,“你這樣會弄得天下大亂的!”

玄帝說的很對,我殺不了他,從來殺了帝王的人都是取而代之,我對帝位沒興趣,也沒有能力:“可是我不殺了你,若你得以脫身,你會放過我?”

“本帝發誓!”

“發誓就行了嗎?”

玄帝眼神一滯,“佛魔需要你女媧族除掉,就算我想殺你,我也只能忍住。”

“那你為何處處同我作對!你今兒演這一出,又想幹什麼?”

“因為我。”

說話的正是越神。

“顓頊你已經見過我了,早已白髮蒼蒼早已老去,彈指已是近萬年,凡人都說滄海桑田,還有什麼是放不下的呢?”

“你見到老身,又能如何?一萬年前尚不能如何,況乎當下,老身希望你不要再為難依兒和漓羽。拜謝玄帝!”

她說完便從容轉身,預備踏雲而去,我還是不夠淡定的道:“姨母……”

“依兒,這件事情你來善後,你也該長大了。”越神拉着漓羽的手,“你師姐傷的不輕,我先帶她回龍山修養。”

越神走的瀟洒,玄帝目送那個佝僂的背影,很久很久。

“姑射,你這樁事,本帝為一帝自當有尊嚴,而懷夢草、建木果因你而失,你自然要負責找回它們。”

“行。”我也能感應到這三幅情畫的能量將要耗盡,待要回滿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憑我真正的法力,是怎麼樣也鬥不過他的。

“顓頊,我卻要警告你,我答應下這件事,並非因為我承認東西是我拿的,我若捉到真兇是誰,你還須當著眾人向我致歉。”

“這……”

尋找丟了的東西原本不該我做,但我更想看的是,這個目空一切近乎絕情的帝王向我認錯。

“這點沒有商量。”

我將劍往上一提,咻一聲他頭上王冠的頭髮被削下一縷,玄帝額頭的汗汩汩冒出來。

“你!”

“你當著眾人辱我,我不過你之萬分之一,當然,我並不在乎那些人的眼光,我這番作為,只想警告你,縱然沒有淵淳,我也不是你能輕視的。”

.

說完那番話,我便收了情畫去尋找建木果與懷夢草,至於玄帝究竟如何處理也是告一段落了。

建木果與懷夢草均經我的手拿過,也殘留着彭祖法術氣息,找起來並不困難,但氣息最多滯留三日,卻也不是那麼簡單。

我尋着氣息駕雲,停在一處寶地,環顧四下,雲霧渺渺,這並不是我自己想來的。

“依蘭!”我嚇了一個激靈,這和煦聲音正是來自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普賢菩薩。

雲開霧散,一頭白象載着雙手擊掌普賢而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更何況你是女媧一脈,任重道遠,你該修修心了。”

想必這裏是峨眉。

我看着這人,半晌得出一個結論:出家人的伙食真的不錯,哪怕是蜀道,普賢和尚還是這麼胖——普三重下巴,耳垂及肩,比彌勒佛只瘦一點點,衣衫飄逸的緊。

我覺得莫名其妙:“我又沒什麼大功德,自然不會去禍害西天。你這是什麼意思?”

“本座招你,自有道理。休要左顧言他!”說罷,就沒有言語了。

沒有風,山頂卻很冷。

如果我可以走,早就走了,這是人家的地盤,自有竅門,我終於憋不住了。

“菩薩,你不是打算直接把我凍成法相罷”

普賢還是垂目望着遠處。

平靜藍紫色的雲海迷迷糊糊,天空是藍,開始變淡,淡成淺藍,淺藍里漸漸摻了一些金黃,邊際鑲了一道硃砂色的邊。遠山上斑斑點點的殘雪泛着微黃,最稚嫩的鳥叫撲翅膀的聲音也納在耳底。天邊的淺金繼續化開彎成幅度含蓄的橋。

山間白普賢寺的鐘聲豁然敲響,長長的餘音,一絲絲如同徐徐雲海上層的煙,浮起,消散。雲天相接的那條紅線愈來愈粗,愈來愈紅,把那塊雲染成了紅紫色……半個金色黃日在一片金黃里也悄然托起,寥寥雲煙隨性揉斷。

隨着金黃朝陽一越而出,雲海瞬間黯淡,天空已經悄然無聲成了白青色。

就在我要睡着的時候,突然開口:“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施主何痴?”

“呦,你的老大如來佛祖派都比我小,縱然我們女媧族失了勢也輪不到你來說教我!”

“本尊受女媧娘娘所託。”他手一揚霓裳跌到我跟前,“要不然一屆出家人,哪裏願意過問俗事?”

我正想反駁,普賢道:“神女如今又是動了凡心,你無需反駁,本尊本堪破紅塵,你瞞不住的。”

他這麼說,“還請普賢菩薩點化。”

他持了如意棒:“爾身負重任,為一情字所困,實在帶累芸芸眾生,日出施主陶醉至斯,奈三千世界何”

六牙大象朝我齜牙咧嘴。

他拍了拍坐騎,“爾當如此物,為眾生負重,無能則矣,爾負此能,如何拒之姑娘當遵女媧大神之訓,為萱傳瓦,他等兒女情長通通拋下。”

為萱說的是母親,傳瓦說的是生下一個女兒。

普賢高估了我的悟性,我必然會出力,但要我和萬能的他似的普度眾生眾生平等我也是萬萬不能的,四下張望一番確定文殊沒有騎着青獅揮着慧劍來串門,舒了一口氣。

“你若教我如何忘情,依蘭感激不盡,為萱傳瓦……我做不到!依蘭不是惠能,無法頓悟,呃,倒是願意如神秀一般,漸悟……”

要是看一個日出可以通達釋然到這個境界,我必然天天拉着漓羽在太陽神府門口蹲點!

“爾何痴也!”

說起百花仙子當年下嫁凡人,一個西天是佛啊菩薩的都讓她的偉大愛情普度了,普賢他厲是厲害,可畢竟比不上容枯圖那樣蠱惑人心的卑鄙玩意兒,又對着我一個油鹽不進沒有慧根的女子:“佛說世法平等,依我看未必,原以為菩薩你是點化我走出困境,卻是要我放下!既然佛有大愛,連小愛都不會,又如何施這大愛。”

“勸你莫要糾結與放下皆是一個結果。”

“原因不一樣,用心就不一樣。”

“文殊本要來開解你,想拿着慧劍揮了私情,可你的記憶連滄瀾劍也絞的藕斷絲連,他自然不想做徒勞無功的事,我佛慈悲,望你思量萬千,以蒼生為重。”

“不愧是德行為先的菩薩!並非是慧劍揮不斷我的情絲,而是文殊他聰明,知道什麼叫可貴!我縱然用情用的不自在,我也樂意!”

這回事如同女媧,我可以數落她的不是,可別人說,我肯定和他急。

“本座也不是不近人情只知道虛偽的像,你若固執着,必會後悔。”

“我又沒說別的……”

“你不願為蒼生犧牲就是放不下!”白象抬蹄,普賢拿着如意棒朝我劈下,大喝:“你只當文殊不在此處,卻不曉得如意棒亦可打鴛鴦!”

未等我動手,一股無形的力量已將棒子攔回。那是我沒見過的,新奇的法力……

剎那間,我彷彿看見金頂出現兩輪太陽,與此同時,虛空裏傳來男子輕笑:“你們這兒的人真有意思,一個個輪番來說服人送死忘情……她是女媧族人不錯,該履行責任不錯,可她也是我的子民,豈能只為你們而活?”

“施主是——”普賢問出了我心中所想。

“我也是你很親近的人。”那聲音聽起來溫柔如水,“倘若沒有了淵淳,這裏沒了你留下的理由,便來此地,我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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