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二)孽緣隨緣 源源不斷
?我的幾步開外立着對年輕男女在說話。
姑娘向男子解釋:“君子國事實上叫做維國。”
那姑娘約十七歲,着桃紅粗布直領對襟襦裙,說話的時候擺弄着手中竹籃:
“維國人人佩劍以鋤強扶弱,守護弱者,守護愛情,所以維國是維護和唯一的意思。
維國有心桐樹,生着心形的葉子。心桐的結出的刻上姓名的戀人,便能生死相依,喚作瑾瑜。”
我仔細打量那女子,睫毛格外的長,一雙靈動的眼睛,盤桓髻上綰着一枝我不認得的並蒂蓮花,花盞一黑一紅,她眼裏只有身旁疏眉朗目的如意郎君。
“那樣的國度豈不是神仙眷侶的世外桃源么?”她的如意郎君頭扎一條逍遙巾,巾上簪了朵菊花,碩大的白袍間束着一條闊帶,模樣也不出眾,但攜着一股俠士的氣質。
我作出判斷:肉體凡胎,私定終身,故事情節老套,不適合入畫,鑒定完畢。
女子垂眸嘆息:“可惜了,那樣的國家在洪荒時代便亡國了。”
老販豎起拇指讚歎:“老朽也聽祖上說過這段傳奇,六界大亂時妖界趁亂覆滅了維國,一場妖火,燒了近五百年,維國乃至和維國相關的一切盡數成為灰燼,僅化為史書一筆。”
因找尋夢中之人,我對史書頗有研究,曉得那一筆不過數字:洪荒末年,維國為妖界所滅,維國淵淳帝與姜后一戰同歸於盡。
家國之事我並不感興趣,真正讓我神往的是,積古老神酒後對我惋惜的幾個字:維國、淵淳,難得。
除此之外,淵淳生平再無記載。後人據淵淳與姜后的交集附會出一段神魔戀來,版本如下:
姜有家室且屬於魔道,淵淳貴為神界的維國帝王,感情不容於世,於是雙雙殉情,這是深情版的。也或許是淵淳浪子回頭,殺了姜,然後畏罪自殺,這是忠義版的。
兩版故事的共同結局是淵淳死前使眾生失憶,封印這段情史,一如後世的武則天立下的無字碑。
簪子的光華里彷彿透映着刀光劍影里頃刻間灰飛煙滅的維國。簪子裏的透明液體此刻更像是一滴淚,我嘆道:“它是怎樣從那場浩劫里死裏逃生的呢?”
老販道:“所以它貴嘛!”
姑娘紅着臉贊:“真是憾物。”
一般就是女的暗示,把這個買給我,不買的後果可能就是分手!
她的喬郎寵溺拿扇子輕輕在她額頭上一點:“小瓦,維護唯一愛情,好東西,你喜歡嗎?”
小瓦面上泛起紅暈,低了眉眼,又輕抬起眉眼,發覺喬郎在看她又垂下眼眸,如此循環往複,最後絞着手帕嬌嗔:“可那姑娘已經看中了。”
這欲拒還迎,欲說還休,也就是這些書生吃得消了。怪不得那些青年男女都覺得快樂的時光短暫,合著就是這麼浪費的。
喬郎道:“既然是維護唯一,自然屬於有情人。那位姑娘瞧着形單影隻,想來也不會在意,就請她忍痛割愛一番。”
我是蛇,還是神,他以為我聽不見,很不幸全其實我全聽見了。
賣簪老頭湊過來,看看我手上拎着的許多包袱,輕蔑看了一眼那對男女,對我道,“看姑娘打扮就知道必是名門望族。但你下回出門一定記得帶着如意郎君,你看看哪裏不是入對出雙?”
三月三的上巳節虐狗就算了,臘八節都能虐狗,簡直豈有此理,我反問:“如意郎君沒有,有銀子行不?”
老翁笑了:“行!”
那個喬郎攜着小瓦走了過來,向我作揖:“姑娘有禮了,在下喬行遠。”
我偏頭瞟見小瓦挽的籃子裏裝着一些人間江湖術士的法器,她急忙拿着廣袖擋了擋。
原來是個學了些玄門法術的小姑娘,怪不得聽說過淵淳呢,我冷哼一聲:“你說我形單影隻?”
喬行遠連忙道:“是喬某冒昧,喬某的心上人十分喜歡姑娘看中的玻璃簪。喬某想送給她,這簪子對我們意義非凡。希望姑娘能割愛……成全有情人。”
我毫不客氣,脫口而出:“你們不會有好結果的,往日見了也是徒添傷感,還是算了。”
喬行遠必然沒有遇見我這樣語不驚人的,“姑娘不願意就不願意何必出言傷人呢?”
“我可沒有詛咒你,本神…”我悻悻改口:“就當我詛咒你好了,我也很喜歡,君子不奪人所愛,不好意思了。”
身邊的小瓦幽怨看我一眼,把着喬行遠的袖子可憐兮兮:“小瓦已經出來很久了,只說去妙明寺進香,我們回去吧。”
看着他們的背影,我可不是詛咒他們,而是粗通相術,不過就是說了實話罷了。
“姑娘,結賬吧?五百兩。”
我一下意識到,兜里只剩幾枚咸淳元寶。
這世上最不經用的是女人的青春,比女人青春還不經用的是逛街女人的錢袋!
我咳了咳,企圖咳出一副知書達理、鐘鳴鼎食之家的氣度來,指着對面的勾欄道:“古往今來談生意談生意,都要左顧而言他,要不我們先談談那出《趙貞女蔡二郎》。”
我打算賣力的忽悠店主,沒準兒老頭一高興覺得投緣談錢傷感情把簪子送給我,或者說再不濟拖延時間等到熏華來。
但白送那種設想只在武俠話本中成立。談到一半,剛剛離去的喬行遠氣喘吁吁的折回來了,頭上簪花也歪了,仿如被人追殺或者搶劫。
他揚開扇子撲騰的扇,喘了半天白氣,捧出一把小面額銀票:“剛剛在下來回找了一圈,整個臨安就只有這一股玻璃簪,這也是緣分使然,姑娘既然沒買下來,那就成全喬某吧。”
老頭兒也不看戲了,十分愉快打包,全然不顧剛才視我為知己,一邊收攤一邊道:“小姑娘老頭可看出你沒錢,但你很有見地嘛,嗯,來日你和我一起聽戲,眾安橋還是很歡迎你的…”
我頓時覺得不美好了,臨安的繁華只為襯托我的貧窮,北瓦的熱鬧只為彰顯我落魄。
忽然一男子手撐紙傘走到跟前,露出灰皂羅衫,腰間束角帶,登革靴,他說:“六百兩。”
紙傘緩緩撤開,書生必備打扮,背上還背着只大竹書箱。
劍眉星目,十分眼熟,他將頭湊過來,堆一臉笑:“驚喜吧?認不出來啊,阿薄。”
這是現任魔王,姜后的兒子,單名一字薄。
初遇魔王在三千年前,琅嬛閣前,弱水之畔,扶桑樹下。
我之所以對這事印象如此深刻,是因他見我第一句話便是——要娶我為後。
此前,我對阿薄印象便是這些詞彙,英俊瀟洒、年少有為……無數褒義詞中的僅夾着一個貶義詞——荒唐風流。
因他年少時不顧宗親反對將自己豢養的母狐狸納入後宮。
如今在這弱水三千典故的弱水之畔、樹根相纏宛如相擁戀人的扶桑下,他對我說出這番話是為了應景,還是他真的風流,我不得而知,但我實在不想和帝王扯上關係,所以當機立斷拒絕了。
他以為我喜歡伏羲那個類型的,拚命的成為那種帝王。
天地良心,我一向和女媧對着干,品味也是,我不喜歡伏羲這個類型。唔,縱然我喜歡伏羲那個類型的,人也看不上我。
時至今日,我沒接受他,他也沒放棄。
喬行遠以為遇到了同道中人,拿出一捧銀票,誠惶誠恐對阿薄拱手:“同僚,在下心愛的姑娘這些年只有一股釵,上面的簪花如今都凋謝了,她唯一喜歡的是這淚簪,這些是在下全部家底,七百兩。公子若肯讓步,在下願意給公子一百兩另覓所愛。希望君子不奪人所愛。”
阿薄瞪着一雙無辜眼睛訝異,他從袖裏摸出一柄檀香鏤空扇,模仿喬行遠的動作裝模作樣在手中掂了掂,輕輕一展就散架作二十二根竹籤:“兄台,這也是我、在下心愛的姑娘,在下心愛的姑娘有許多首飾。”
喬行遠大喜,作揖:“謝謝兄台。”
“但你似乎不了解女孩子,她們就算有再多首飾衣服,也永遠都缺下、一、件!”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阿薄俊美且道出萬千女子心聲,贏得圍觀的女子喝彩如雷。
喬行遠悻悻告辭。
我一點一點往後挪,沿着喬行遠的路線開溜。阿薄持傘柄往我身前一橫,以傘面攔住我的去路,摸着帽子,自我感覺良好道:“依蘭姑娘是覺得今日沒有展現出最好的一面,不好意思面對阿薄嗎……”
我扶額:“你打扮成這樣又唱的哪一出?”
他抬頭看看四周,青石板鋪街道,青瓦白牆,又把傘舉到頭頂,摸出一卷書比劃道:“許仙與白娘子啊,姑娘不覺得江南與書生更配嗎?薄是給姑娘寫書創造靈感來了”
周圍姑娘表情更加陶醉。姑娘們不知道,倘若阿薄正常打扮,英雄和美人更配。
老翁是奸商心心念念忘不了錢,搬着錢箱湊過去,“公子,銀票呢?”
阿薄一臉茫然:“啥是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