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6.第六章

“我有一個女兒……”

梁錦棠下棋的手略頓,抬頭看了對面的謝家世伯一眼。

那謝家世伯老眼昏花,全沒在意他的眼神,一邊落了子,一邊又接着閑話:“……被慣得無法無天,簡直同你小時候一樣桀驁難馴,脾氣極壞!”

顯然謝家世伯沒明白,即便是如今的梁錦棠,脾氣也並沒有好到哪裏去。

梁錦棠長睫微斂,掩住眸中忽然湧起的躁鬱,一改先前相對溫和迂迴的棋路,不動聲色地落下步步殺招。

坐一旁陪客的扶風梁氏現任家主梁錦和顯然慧眼如炬,略帶警示地清了清嗓子,卻見梁錦棠頭也不抬,分明不願給這面子。

謝家世伯像是還未看出梁錦棠的棋風變化,又落了一子后,轉頭向梁錦和抱怨道:“可惜懋安兄的女兒嫁人,兒子尚年幼,眼下青陽傅氏的嫡系血脈中並無太出色的子弟,不然老夫也好效仿你祖父當年的決斷,將人送到傅家‘易子而教’,好生治治笙兒那頑劣的德性。”

身為梁家家主的梁錦和,自然以晚輩的禮數周到應着,餘光卻始終關注着三弟的神情。

梁錦棠根本懶得搭理這話題,摧枯拉朽般了結這盤棋后,就顧自起身向世伯與兄長辭行。

老人家一盤棋忽然被他殺得丟盔棄甲,此刻正老淚縱橫地復着盤,只是悲痛地揮揮手由他去了。

梁氏祖邸今日春宴,此刻是高朋滿座,賓主盡歡。梁氏子弟正各行其責招待來客,見他起身似是要走,也不多問,大都只淡淡頷首示意。

梁錦棠自接任光祿羽林中郎將一職后,便一直獨居在京中那座陛下賞的宅子裏,平日裏若無大事,他也難得回到城郊這座祖邸大宅的。

今日原是梁錦和讓人給他送去了親筆家信,告知他家中宴客,各世家長輩、梁氏親族俱在,要他務必抽空回來露個面以示隆重禮數,他才向光祿府告了半天假,不情不願地出現在此。

他幼時被驕縱得無法無天,在同齡孩子中並不大得人緣;后少年從軍,回京后又慣於獨來獨往,與世家同輩們幾無交情,因此這樣的場合對他來說當真索然無味,若不是看着嫡親兄長的面子,只怕是連這半日也待不了。

梁錦和陪他緩緩行至中庭,忽然停下腳步,抬眼看着昏黃的天色,笑意溫平,倒也不像當真責怪:“今日家中宴客,你竟連留下吃個晚飯也不肯。謝世伯本是無心的,你怎好跟老人家計較?”

見他不答話,梁錦和也只能無奈輕嘆。

“齊光,傅伯父過世已有五年……你,也該放下了。”

扶風梁氏與青陽傅氏同為煊赫數百年的世家,素來交情不薄。

年少時的梁錦棠個性陰鷙乖張,梁家上下束手無策,只好將他交由傅懋安管束。從七歲至十六歲入河西軍麾下從戎之前,那十年的歲月,他幾乎就是在傅家長大的。

雖未行過拜師禮,可梁錦棠確實是傅懋安在世時唯一親授過的人。

當年傅懋安疾病辭世之際,梁錦棠正在邊境領河西軍與成羌苦戰;直到戰事稍定,援軍趕到,接手戰場,聖旨宣召他回京,他才得以前往傅懋安墳前祭拜。

梁錦和怕三弟是因謝世伯的話憶起這樁舊事而傷懷,這才不放心跟了出來。他是家主,又是兄長,素日裏對這個三弟關懷不多,也是這個三弟一向不大親近人的緣故,其實他是很享受兄友弟恭之和樂的。

“並不是為著這個,”見兄長憂心忡忡地望着自己,梁錦棠面無表情地將目光挪向院中涼亭,“大哥,你有沒有那種,每每聽見便會心中發毛的……一句話?”

梁錦和聽得一頭霧水,卻還是很欣慰於三弟難得的吐露心聲,於是關切地追問:“什麼話?”

“算了,大哥可轉告謝世伯……”躊躇半晌的梁錦棠長長吐出一口鬱氣,神色莫測地對上兄長茫然的目光。

“雖說傅維真年幼,傅雲薇也早已嫁做人婦,可青陽傅氏嫡系血脈並非就沒別人的。”雖說那人好像也並不多出色。

“啊?誰?”梁錦和聞言大驚失色,心道莫非傅伯父當年還有不為人知的私生子?

梁錦棠像是看穿他的想法,不客氣地給了他一個兇狠的白眼,卻避而不答。

“算了,若是不能說的事,那便不談了,”梁錦和體貼地話鋒一轉,“不過,為兄還是很想了解,那句你一聽就會心中發毛的話,究竟是什麼?”

梁錦棠立馬瞪了兄長一眼,見兄長目光執着又誠意,只好語帶寒氣地道出:“‘我有一個女兒……’。”

兄長哈哈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一副愛莫能助的幸災樂禍。

對兄長的誤解梁錦棠並不想分辯。

許多事,他自己知道就行了。

比如,那句他一聽就會發毛的話,其實是——

我有一個女兒。

她叫傅攸寧。

她是這天底下最勇敢的好姑娘。

*****************************

與梁錦棠的淵源?

索月蘿的這個問題直到次日入夜時,仍縈繞在傅攸寧心頭。

這兩日她總是反覆想起十四歲之前在青衣道的時光。

那時習武苦,讀書苦,時常跟着一群沒長几歲的師兄師姐出外行走江湖更苦。

僅有的溫軟時光,便是隔三差五收到父親自帝京千里發來的家信。

父親常在信中與她講起家中閑事,講他自己幼時在東都老宅時的見聞,講帝京風光,族中人情,太子新立,長姐在學堂鬧過的笑話,母親發過的脾氣,與家中交好的幾大世家之間盤根錯節的情誼與利害……

年幼時識字有限,每每收到家信,只能執拗地央着師父替她念一遍。

開蒙后她在識文斷字上很是下過一陣苦功,為的就是不願錯漏家信中的一字一符。

她自幼寄養在外,多年來從未踏進傅府一步,卻憑着父親的一封封家信,倒也從未錯過家中大小消息。

七歲那年,在她終於可以獨自看完的頭一封家信中,父親新添了一筆內容:

為父新收一徒,較你與雲薇只長數月,卻性子頑劣桀驁,竟連聲師父也不肯叫的。

不過吾兒不必擔憂,為父少年時也曾號稱“東都小霸王”,對這樣被驕縱的熊孩子豈有治不了的?照死里打一頓也就好了。

對了,還未將他的身世說與你聽。

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扶風梁氏七十一代,排行第三,字齊光。

從那之後的很多年裏,父親的家信里總是常常出現關於“梁家老三”的種種。

譬如,某年某日梁家老三試圖逃離傅府,還沒翻上院牆就被扯下來險些打斷狗腿;

又譬如,梁家老三不肯老實練武,被一句“我女兒已在江湖上小有名聲了你竟還只會鬧小孩子脾氣簡直可笑可恥”給激得,活生生倔氣地蹲了一個通夜的馬步,導致好幾日下不了床;

還譬如,梁家老三悟性極佳,不足三年竟已能在父親的追打下撐過百招了……

凡此種種,年復一年。

在那段漫長的江湖歲月中,傅攸寧從未見過這個人,卻始終熟知關於他的一切。扶風梁氏的老三齊光,彷彿就是在她身旁一同長大的,親切又遙遠的玩伴。

若真要說清傅攸寧與梁錦棠的淵源,大概就是——

原本,是可以青梅竹馬的。

傅攸寧笑意模糊地停下腳步,抬頭看着夜空中銀月皎潔,心中諸多感慨。

從青衣道到帝京,這一路再遠也不過千里,她卻走了整整二十二年。

如今她已是二十四歲高齡,這一路行來的種種艱難,捨棄了什麼,錯失了什麼,她清楚;而這些究竟為的是什麼,有時她卻並不確定。

銀月在上,春夜清風拂面,帶起點點寒意。

傅攸寧不動聲色地收起思緒,緩緩斂了唇角的笑,右手暗暗搭上腰間的小銀弩。

“出來吧。”話音落地,在夜色初上的空曠長街盪起淺淺回聲。

須臾過後,一個銀白衣袍的身影緩緩自道旁隱匿處踱出。

月色與道旁宅邸門口燈籠的光芒自傅攸寧耳後斜斜照過去,正正迎着罩了那男子一臉一身。

那張面龐的膚色並不白皙,卻襯出一味狂放肆意,墨玉般的烏眸中若有璀璨星光,深邃的五官眉目舒朗,似筆觸自在的潑墨畫,寫意卻華美。

不止臉好看,偉岸的身軀也是修長而不失沉毅,體廓剛健,挺拔的姿態隱隱顯出一絲凜然的野性。

燈火與月華像在他周身鍍了一層模糊的光暈,將華美與野性兩種矛盾的特質和諧勾勒。他只需一身銀白袍靜靜立在夜色中,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輕易擄掠旁人的目光。

這人絕對是好看的,最難得是他周身透着凜然浩氣,俊得堂堂正正。

原來,老大夫褚鶴懷說的丰神俊秀,是真的。

傅攸寧慢慢撤了按在腰間小弩上的手,眉眼彎彎:“原來是梁大人。”

無視她熱絡的笑意,梁錦棠不疾不徐行過來,眸色輕寒:“宵禁夜巡卻脫隊落單?傅攸寧,出門別忘帶上腦子,費不了多大勁的。”

承了前幾日的救命之恩,傅攸寧已習慣他的嘲諷,弱弱笑着解釋:“宵禁還有約莫半個時辰,我就……隨意晃晃,沒要一直落單的。”

“既已察覺有異,為何不先發制人?”梁錦棠面色不豫地嘲道,“你那張弩機成天掛在腰帶上是配官袍好看的?”

“先前我只隱約覺得像有人跟着,並不十分肯定。況且,也不好一言不合就將人打成篩子吧。”傅攸寧慚愧地笑着垂下眼眸,看着自己黑中揚紅的官袍下擺。

梁錦棠聞言不置可否,只一慣的嘴上淬毒:“就你那樣一路神思恍惚地獨自夜巡,誰是被人打成篩子的那一位,還真不好說。”

“你……先前一路跟着我?”其實傅攸寧並未多想,大約是這兩年跟着尉遲嵐不學好,同別人講話時總願意沒來由地搭上一茬。

梁錦棠卻身形一僵,冷冷輕哼:“家中夜宴提早散了,我路過。”語畢有如驕傲的貓兒般,丟給她一個“懶得理你”的冷淡眼神,抬腿就走。

梁錦棠當年橫行沙場,打到號稱虎狼之國的成羌至今尚未完全恢復元氣,此等少年榮光現下仍被津津樂道。

他回京接任光祿羽林中郎將五年來,江湖上幾乎過半的少俠,都將挑釁帝京城防當做與他過招的基石,最終均以被他橫掃碾壓而狼狽告終。

就連光祿府同僚在評價他時,也只說,梁大人□□獨守帝京月,千里追兇不失手;梁大人行事貌粗實細;梁大人練兵……慘絕人寰。

是以實在不能怪傅攸寧在與他共事兩年後,才無意間發現他的家世。

雖他從未刻意隱瞞,但那鐵腕雷霆又冷漠狂傲的行事,加之一慣不留情面的毒嘴,實在很難讓人將他與那個數百年盛名的扶風梁氏關聯起來。

畢竟那個扶風梁氏,最是出美人的。

此時夜色如墨,空曠長街里銀白的背影挺拔而迤邐,一行一動間如有淺淺華彩,恍若披一身清風明月。

傅攸寧站在原處怔怔看着那身影緩緩而去,心下只浮現八個字——

月下錦華,美人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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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姑娘恃寵而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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