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

4.四

回去的時候,沿着十字街從北往南,石曼生的步子有些躊躇,腦海中時不時會跳出那人的身影。華國公次子?真不知道,自己當初是怎麼和柳木白扯上關係的。

“唉……”

石曼生帶着心思,不知不覺已經錯過了回家的岔路,一直走到了南邊城門,看了看城門口的官兵,還有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她暗自嘆了口氣,默不作聲地又調頭往回走,從南往北。

大概是一年多前,她去過京城,當時是去尋伍家後人,也就是那次從京城回來后,她才發現自己手上有了相思閻羅的痕迹。

鄭呂伍商,古易江丁。八姓八家,早已流落各地,但百里宮欠的債不能不還,她的任務就是尋到他們的後人,醫治好怪病。而正在前來的江家便是倒數第二個,等這次完結,便只剩丁家了。

給伍家治病的事情,她清清楚楚記得,可對於柳木白卻是毫無印象,而這也正是相思閻羅的奇特之處。

柳木白能在這麼久之後找到自己,要說單單是一往情深,欲罷不能,她這心裏是不信的。柳木白此人家世顯赫,美名在外,這樣的男子,什麼女人找不到?偏偏中意她這麼個人?不是妄自菲薄,石曼生對自己的斤兩還是摸得清的。她不醜,嗯,還有點好看,但絕不是傾國之姿,傾城之貌,叫人一見難忘。

難不成自己有什麼特殊的內在美讓此人念念不忘了?

這個念頭一起來,石曼生都忍不住笑了,要叫師叔知道,肯定要笑翻天了。

走啊走,一回神竟然又到了北城門!

石曼生深吸一口氣,再次回頭……

以前的事情她不記得,如果要問柳木白,豈不是他說什麼就是什麼?看昨天最後那情形,他八成還是會再來找自己的。畢竟那般大雨,他都頂着來了。要是再見到,該怎麼應對呢……

青州這裏她都混熟了,相思閻羅都賣了不少了也沒找見師父,現在還來了個柳木白,真是頭疼。

沿着十字街來來回回地走了好幾趟,石曼生腳酸了,這才發覺飢腸轆轆。茫然抬頭看了一圈,現下她離家距離稍遠,便順其自然拐個彎,進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家酒樓——先吃點東西吧。

正是飯點,又是最繁華的十字街,酒樓生意好得不行,石曼生找了半天也沒尋到個座。

夥計很抱歉地看着她,“姑娘,願意拼桌不?”

反正也就是填個肚子,她無所謂的,便點了點頭。夥計忙走到了一桌只有一個人的位置那裏,與那人說了幾句,而後招呼石曼生坐了過去。這是能坐四人的方桌,石曼生挑了個正對着那人稍遠的位置坐了下來,“來碗雞湯麵,加個荷包蛋。”

“好咧!您稍等。”

對桌的人正在吃飯,石曼生透過帷帽看到他點的是兩樣菜,一碗飯,看着也不錯。與旁的桌不同,她對面的人吃飯似乎很安靜,夾菜的姿勢也相當文雅。石曼生等面等得無聊,便就着帷帽又看了看那人。

是個青年男子,長得很普通,垂眸而坐,面色有些發黃,睫毛倒是挺長,還有那執筷的手也挺好看,白白細細的。這臉和手好真不像一個人的。她剛要轉過視線,突然又轉了回來,仔仔細細看了看那男子鬢腳——易容了的?

“這位姑娘,可看夠了?”不知不覺,對面人已放下了碗筷,正抬眸看她。

石曼生趕忙移開了視線,能易容出行的一般不大好相與,“抱歉,只是看閣下點的菜很不錯。”隨便找了個借口敷衍過去,正好一旁夥計端着她點的雞湯麵過來了。

“姑娘,您的面。”

拿到面,石曼生脫了帷帽,頭也不抬地吃起來,味道不錯,怪不得這麼多人。突然,餘光里,兩個盤子都往她面前放了放,“既然姑娘喜歡,便嘗嘗吧。”

呃……他是覺得自己饞他的菜了嗎?

石曼生尷尬地臉紅了下,夾着麵條的筷子頓在半空。她突然有些後悔脫帽子了,雖然脫帽子吃面不方便,但好歹臉紅別人看不見啊。盤子裏的菜還沒怎麼動過,一份上湯米莧,一份蘑菇肉沫豆腐,恰好都是石曼生愛吃的。

“既然姑娘喜歡,就一起吧。”男子的聲音有些啞,聽在石曼生耳朵里說不出的尷尬。

“這位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在下這麵條已經足夠,不必了。”說完,她加快了吃面的速度,三兩口吞完了那個荷包蛋——快些吃完,太尷尬了。

對面男子沒再說什麼,而是繼續端起飯碗靜靜吃了起來,但那兩盤菜的位置卻再沒變過。吃完飯,石曼生丟下錢,半逃似地離開了酒樓。

依舊坐着的男子默默看了看石曼生的面碗,也放下了筷子。“咕嚕——”丟下一小錠碎銀,男子起身離開了酒樓,往着與石曼生相反的方向離開了。

酒樓依舊喧囂,熱鬧的十字街誰也沒注意男子漸漸隱如人群的身影。黑衣帷帽的女子已經轉入三葉巷,正暗暗腹誹這這兩日的流年不利——怎麼總遇到怪人。

因着昨夜下雨,金樹院中的銀杏掉了不少葉子。今日放晴,那些被雨水洗刷過的青石灰瓦漸漸變回了灰撲撲的顏色,幹了的樹葉青綠青綠地鋪在地上,撒在池面倒是別有幾分滋味。然而,匆匆進屋的石曼生卻沒心思欣賞。直覺告訴她,她在青州的日子,怕是再也清凈不了了。

正所謂,風花雪月昨日事,紅塵冷暖盡成空。千千世界如斯小,人生何處不相逢。

青州,確實是個好地方,一個講故事的好地方。

~~~~

時間在忐忑中匆匆溜走,石曼生沒等到說會再來拜會的柳木白,倒等來了花間閣的信——江家已經在城外了,很快就到。怕來不及,顧老闆還特意派了馬車一同來送信,果然是個周到人。石曼生也不客氣,提着個不大的木箱子還有一個包袱坐了上去。

今日,師叔夏近秋比她還早出門,早就另雇了輛馬車離開了。師叔是因為打聽到了些許丁家後人的消息。這下好,說不定治完江淺很快就能把丁家那邊也解決了,她也就功成身退了。

馬車速度畢竟比走路還是快了點的,不一會兒就到了十字街。

剛到花間閣,石曼生就看到了足足五輛掛着“江”字旗的馬車,好些個護衛正從上頭往下搬箱子,不用說這裏頭應該包含着她的診金。江家真不愧是金陵大戶。

有一個中年模樣的山羊鬍子管家,正掀了其中一輛最大馬車的帘子,從上頭扶下來了一個人。

石曼生順着車帘子的縫看過去,微微愣了下神。那人面色怏怏,年紀輕輕卻是滿頭華髮,削瘦的身子幾乎一折就斷,哪還像個正當青春的好男兒。五官瞧着倒是不錯,但膚色白里透青,臉頰瘦極無肉,生生折去了所有顏色。

——這就是江淺。

心中有些感慨,她收回目光,坐着馬車默默從邊上繞了過去。老樣子,後門進。

待石曼生這邊準備妥當,江淺也由金哥領去了茶館二樓的西屋。爬樓有些費力,全仗管家一路攙扶着,待在樓梯口站定,金哥伸手攔住二人。

“還請江公子一人進去。”

“這……”張管家愣了下,而後面色有些難看,正準備理論幾句,卻聽得江淺輕輕發了話。

“好。”

江淺揮退了人,獨自扶着牆走向了走廊盡頭的那間屋子,步子有些艱難。

屋裏暗暗的,隔着門上的窗紙什麼也看不清。他試探着敲了敲門,只聽得裏頭傳來一個女聲。

“進來吧,外頭冷。”

女大夫?江淺心中詫異。

推開門,屋子只有一扇關着的木窗,僅點着一盞小燈,照着不大的地方忽明忽暗。屋外青天白日,屋內昏暗如夜,這般景象着實詭異十分。整個屋子只有三件家什,南牆角的一張木床,床邊的一張木凳,還有北邊牆角的一張長桌。這些都是花間閣特意按照石曼生的要求準備的。

一個穿着玄衣女子正背對着他,站在桌邊忙碌着什麼,“身子怎麼樣了?”

江淺回過神,忙作了個揖,言語懇切,“托先生的福,好多了,今日特來登門拜謝。”

“好多了還咳血?若是吃了十顆,可不該是這般模樣。”女子轉過身,聲音似笑非笑。

江淺臉色有絲窘迫。-“之前種種,是江某怠慢了,還望姑娘海涵。”

“哦?江公子這是終於信了在下了?”石曼生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江淺這才看清她的正面,眼中隱隱透着驚訝——女子臉上包着面巾,嚴嚴實實捂住了眼睛下頭的部分。露出的眼睛,長睫明眸,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自己。女子手中還拿着一根燃着了的香,正悠悠冒着煙,她伸了伸手,將那香拿得遠遠的,卻正對着江淺。

下一刻,江淺就聞道了一股說不上來的奇異味道,說香非香,說臭非臭,刺刺地非常不好聞。他忍不住也想捂上口鼻。

“別,這對你有好處。”女子出聲攔了他的動作,說話間,舉着那香幾步走到了他的身旁。江淺忍不住咳了出來,這湊近的香味實在是……

女子全然不顧,把香又往他那送了送,“除了難聞,沒什麼壞處。”她邊說邊逕自搭上了他的左腕,她的指尖很涼,較之久病纏身的江淺似乎還要涼上幾分。

對着一個臉包得重傷一般的女子說話,江淺總覺得不大自在,何況還有那刺鼻的味道就在身邊,但還是有禮應道,“全仗先生了。”

“那好。”石曼生收了手,把香往他手中一遞,“即日起,你便住在此屋。外頭那些人,讓他們七日之後再來接你。”

關門離開。整個屋子只剩江淺一人與那難以言喻的味道。他忍了忍,終是沒有捂住口鼻,任自己一遍遍聞着那怪異味道。

卻說這江淺在藥鋪住下,隨行來的張管家就住在了花間閣旁邊的客棧裏頭。每天看着那茶館大門進進出出的人,張管家心裏頭越發焦急——他們到底能不能治好啊。怎麼連個面也不給見?

與此同時,江淺自從第一日睡下后,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天三夜。

石曼生每日前來查看,終是覺得——時間到了。

第四日夜裏。

滅了燈的屋子暗得讓人有些發慌,緊縮的門窗沒有一絲縫隙連月光也透不進來,屋子的東南西北四角各點着一盆叫不上名字的熏香,混雜的味道讓人頭暈目眩。而那紅色的香頭便是屋中僅有的亮光。江淺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上身的衣服都被剝了個乾淨,露出蒼白瘦弱的胸膛,只有從那和着呼吸的微微起伏還能看出是個活人。

石曼生口鼻包得嚴嚴實實坐在他床邊,一襲玄色衣裳,頭髮整齊地都束在腦後,看了看江淺,又撫了撫他的脈,從懷裏掏出了一柄短匕。

寒光閃過,匕首徑直在姜澤左胸膛劃開了個十字的口,空氣中立時有了血腥味道。

“叮鈴——叮鈴——”

鮮血湧出的剎那,她左手搖鈴出聲,輕小短暫。

過了一會兒,一抹幾不可見的綠色光點緩緩現了出來。順着鈴聲傳來的方向,綠色小點緩慢挪動着,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從江淺胸口被劃開的十字口子裏爬了出來。

出來了。

石曼生將右手食指尖湊了上去,指尖有一個小小的新鮮傷口,那裏血液還未凝結。她的靠近讓那抹綠光似乎顫動了一下。

“來啊。”輕聲輕語,彷彿怕驚到了它。

又過了一會兒,那抹綠光再次移動起來,一點一點順着她指尖的傷口爬了進去,很快沒了蹤跡。黑暗中,石曼生收回手,稍稍含了含自己的指尖,嘴角有了幾分笑意——嗯,完成了。

……

理完自己的東西,她推門而出的時候已經天色大亮。金哥正立在門外。

石曼生取出一張紙箋遞於他,眸色淡淡,似有些疲憊,“江公子兩個時辰左右就會醒來。麻煩到時把葯給他喝了。需要注意的事情我都寫在了紙上。”

“是。”金哥應道。

離開了屋子,她顧不上打招呼,提着東西上了馬車。帶回到家裏,開門、進屋、關門,而後便一頭栽倒在床榻上沉沉睡了過去。

~~~~

江淺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胸口那處被好生包紮了起來,白色的繃帶還沾着些許血跡,屋裏似乎殘留着奇怪的味道。然而更令他訝異的是平日一直難受的感覺似乎全部消失了,一丁點兒痕迹都沒有。

“江公子,請喝葯。”金哥端了葯走進來,黑色的葯汁冒着熱氣有些嗆人。

“勞煩了。”葯汁的溫度剛剛好,不燙不涼。江淺皺着眉頭一飲而盡,只覺得藥味過於濃重,口中發苦。可在下一刻,一陣難以言喻卻又猝不及防的疼痛傳遍了他五臟六腑。

“噗——”一口污血被生生逼了出來,江淺的臉色立時白了個徹底。但也奇怪,這血一吐立馬就不疼了。金哥遞上了棉布讓他擦凈嘴邊血污,江淺有些愣愣地言了謝。這般神奇的葯汁,他可從未見過。

“服藥后一個時辰不能進水進食,江公子再歇歇吧。”話畢,金哥收拾了葯碗退下了。

那一日後,江淺的病情突飛猛進地好轉了起來,身子開始使得上力,連東西都吃得比以前香了。第六日的時候,依照吩咐他終於可以下床,便想着定要去好好謝謝那位女大夫。

“不知大夫她現下何處,江某想當面道謝。”

金哥回話道,“大夫說,你這病已經好得差不多,再服兩日葯便可離開。大夫她不見客。”

“可是……”江淺還想努力一下。

“江公子,請喝葯。”金哥遞上藥碗,將之前的話題揭過。

江澤明白,話說到這份上,看來是真見不到人了。他暗暗覺得可惜。不過,他也不是個多事的人,便安心在這屋中養病。

七日時間一到,張掌柜早早就候在了茶樓一樓。日上三竿的時候,從二樓走出來了他家公子,還有送行的金哥。一見江淺,張掌柜幾乎有些不敢置信——除了頭髮依舊雪白,自己公子的氣色分明就變了個人,臉龐看着都胖了不少,平日蒼白的膚色隱隱有了紅潤,滿滿皆是年輕人該有的生機。

“少爺!”張掌柜激動得眼眶都紅了,“少爺,您這是全好了嗎?”

江淺微微笑着,金哥幫他做了答,“大夫說已全然根治。”

“謝謝,謝謝謝謝!”張管家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拉着金哥的手一個勁兒地道謝。這麼多年,他們江家上上下下為公子的病操碎了心,如今終於雨過天晴了。

江淺的心情也是格外輕鬆,只不過,唯一遺憾的就是沒再見見到那位神奇的女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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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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