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

3.三

翌日一早,夜裏各種胡思亂想的石曼生頂着兩個大大的黑眼圈起了床,整個人都懨懨的。對着鏡子看了一會兒,她打心底覺得自己應該睡個回籠覺,於是又爬到床邊倒下了去,哪知剛閉眼沒多久,門響了。

“啪啪啪。”拍門聲,夏師叔向來喜歡拍門,不喜歡敲門。明明是個如此溫婉的模樣,怎麼就喜歡拍門呢?

“起了沒?花間閣那邊來信了。”

一聽到花間閣三個字,本還昏昏欲睡的石曼生立時精神起來,巴巴跑去開了門。

“一早有人送來的。”夏近秋把信遞給她,眼神一頓,“你這是昨晚沒睡?”

-“呃,江家那邊要準備的東西有點多,睡得晚了些。”石曼生模糊地說道,其實也有昨天見到柳木白的緣故。

“快點洗漱,早飯好了。”夏近秋沒有多說,只是拍了拍她肩膀,“年輕人,別以為身體好就不當回事。”

“師叔最好了!”馬屁不嫌多。

信封右下角有一個淡淡的花瓣印跡,確實是花間閣的信。打開信,本以為是江家的消息,卻沒想到是又有人要買相思閻羅。當初和花間閣的約定就是每個要買相思閻羅的人必須她親眼所見,親耳聽到緣由並由她來決定賣不賣。

——也好。

石曼生收起信,頂着黑眼圈去洗漱,聽個故事換換心情。

相思閻羅的買賣一向是在花間閣的茶樓進行,也算是花間閣所有生意里最正經的地方。

石曼生帶着帷帽剛走近門口,就有茶水小二,金哥迎了上來,壓低了聲音招呼她,“相思姑娘,樓上請。”金哥是個伶俐人,每次石曼生前來都是他招呼着。

相思姑娘……聽到這個稱呼石曼生就渾身不舒服,怎麼聽怎麼不正經,尤其這茶樓邊上不遠就是花間閣的妓院。

一路去到老地方,茶館二樓的西屋。沿着樓梯上去茶館有東西兩處走廊,東長西短,東邊是一排單獨的雅間,而西邊則只在走廊的盡頭有一扇門。這間屋子便是石曼生聽故事……望聞問切的地方。

屋子只有一扇小窗,因關着木窗遮了光,大白天裏還需點着油燈。石曼生拉了拉帷帽,又扶了扶裏頭特地帶上的面罩坐在了桌邊。長方形的桌子挺大,卻只有一頭一尾兩張椅子,相隔約有半丈,這個距離聽故事,咳,望聞問切比較舒服。

“此次一共兩人求葯,顧老闆一同安排在了今日,還請相思姑娘稍等。”金哥送上茶水后出了門。

兩個?不錯,都且聽聽,能消磨不少時間。

石曼生兀自斟了茶水慢慢喝着,因昨夜沒睡好,頭還有覺得些重。

過了大約半盞茶的時間,門響了,第一位粉衣女子走進了屋裏,帶着絲質帷帽,緩緩而來,一路香氣繚繞。

粉衣女子剛進屋,一眼便看到了已經坐在桌旁的石曼生。

“相思……先生?”女子猶豫着該如何招呼,站在那裏有些局促,指尖繳着絲帕。

這個稱呼聽着倒是順耳了許多,石曼生指了指一個離自己有些距離的位置,“請坐。且說說你為何要求相思閻羅。”

“嗯。”女子定了定神坐了下來,兩人皆是帶着帷帽,互相看不清面容,倒也卸去了幾分拘謹。

“我,我是想了斷對一個人的相思。”

“嗯。”石曼生應了聲,起身將茶水遞了過去,示意她繼續。

“多謝。”女子雙手指尖撫着茶杯,低頭看那茶水,緩緩開了口,“有一個人,他說過會來娶我,每次見面的時候他都是這般和我說的,我便也就信了。這一等,便是足足六年……”

她停了停,聲音有些壓抑,“明明知道那些都是假話,不會有人真心待一個我這般出身的女子。媽媽說做我們這一行的不能有情,有情的都是傻子。所以……我不想等了。”說到這裏,女子眼中已然有了淚花。

“不等便不等。”屏風後頭人的聲音似水無波,“再過段時間你就自然而然放下了。”

“放不下!”女子微低了腦袋,語氣漸漸變硬,“我已生了執念。”

“月前,他再次出現的時候,我看着他,心裏唯一想的卻是……該怎麼殺了他。”

“若是他死了,我便去陪他,那麼他只是我一人的了……”

此話一出,殺氣四溢——她沒說謊。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會有這麼可怕的想法……可是弟弟妹妹都還小,若是我真的殺了那人,他們都該怎麼辦。可我越來越控制不住了……我想忘了他,忘得乾乾淨淨。我怕我有一天真的……”話到此,女子已經潸然淚下。

石曼生也漸漸理出了頭緒——這是一個青樓女子,她在青樓是為了養家。也是苦命人。

“相思閻羅並不便宜。”石曼生試探着問道,“既然有這些銀錢,你為何不索性先給自己贖了身?”離開此種是非之地對家人不是更好嗎?

“我……”女子身形微顫,欲言又止。

見她為難,石曼生便道,“只是題外話,不答也無妨。”

女子聽罷卻輕輕搖了搖頭,“也沒什麼說不得的。我不是被賣入青樓的,身份……永不能贖。”

永不能贖?那個男子還說要娶她?

石曼生正猶豫再問兩句會不會不好時,她看到了女子按在杯壁上的指尖已經因為用力變成了白色。

女子終是沒有繼續,石曼生卻猛然明白了過來——終生不得贖買?她曾聽顧老闆提過,如果是家族獲罪,女子按罪名被貶入青樓那確實是一生不許贖買的。而那個說能娶她的人必定家世顯赫能斡旋此事。只可惜……風月場上,男人大多只是說說罷了。

“在下明白了,還請姑娘到外間稍等。”

女子有些忐忑地問了句,“先生您會賣葯予我嗎?”-

“稍後便知。”

“打擾先生了。”女子聲音哽咽着出了門。

不一會兒,進來了第二個人,卻是一位已經上了年紀的老婆婆。

門剛關上,老婆婆走近幾步就徑直跪了下來,“相思姑娘,還請你救救我家蓮兒啊。”一時間聲淚俱下。

石曼生忙起身將她扶起引到了座位邊上,“先坐下,慢慢說。”

“姑娘,我家蓮兒才十六啊,你可一定要救救她!”老婆婆拉着石曼生不肯撒手,哪怕雙眼被淚糊了,視線卻依舊緊緊鎖着她。

還好帶了面罩。石曼生默默想着。畢竟帷帽離近了還是辯得出相貌的。

“老婆婆,你這樣,我不大好辦。”她為難地指了指自己袖子。-

“哦哦哦,抱歉抱歉!我只是太急了。”老人家趕忙鬆了手,好似生怕得罪了她。

石曼生趁此坐回了自己位置,剛坐穩,對面老人家就邊哭邊說了起來,“都是那個殺千刀的萬少川!親事本來就定下了,連帖子都換了的,臨了卻突然要退親,我家蓮兒好端端一個姑娘……就被他這退婚給逼瘋了呀!相思姑娘,你一定要救救我家蓮兒啊!”

“已經請了好多大夫,都說是心病太重,許是再也回不來了呀……”

-“相思姑娘,現在只有靠你了呀!”

老人家不停地說著,看她的眼神就如一根浮木。

石曼生靜默了一會兒,最後喚金哥進來請出了老人家。

……

見完了所有客人,金哥自然前來問話了,“相思姑娘,您看要賣幾顆?”

“只賣給第一位姑娘就好。”後頭那位是癔症,相思了斷於她已經晚了。

“是。”金哥也沒多問,便出去安排了。

石曼生坐在屋中默默嘆了口氣——求斷相思皆是女子,看來這世間果然男子多薄情。

外頭,裝着“相思閻羅”的小瓶子被送了過去。得知自己買不到葯,那老婆婆大聲哭鬧了起來。這般情況花間閣也不是第一次遇到,無非就是一個理由——治不了,別花冤枉錢。

又過了一會兒,哭鬧聲終於就平息了下來,老婆婆被請出了茶樓。唯一得到相思閻羅的那位粉衣女子則留了下來。

“姑娘,一百兩。”金哥笑着說道。

一百兩白銀便是明碼標價的相思閻羅價格,這價錢一般人家可出不起。這一百兩,花間閣作為中間人要抽去四成,怎麼看都很划算。

女子從懷中取出了先前就準備好的銀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您需在此服藥,之後便可離開了。”金哥遞出瓷瓶,粉衣女子有些愣愣地接了過來。

打開瓶子,裏頭只有一顆紅艷似血的小丸子,小小的,就如一顆紅豆。

女子倒出藥丸,怔怔看着,手有些發顫,“勞駕,可否給我一杯水?”

金哥點了點頭,從一旁取了已經備好的茶壺與杯子,幫她滿上,“是溫水。”

女子將藥丸含入口中,喝水吞咽,凄然一笑。

“姑娘,葯已服下,明日之後便會相思盡斷。”

粉衣女子輕輕道了聲謝,步履有些頹然地離開了茶樓,登上了門外等着自己的馬車。

“啪——”車夫一打鞭子,那匹有些上了年紀的馬便緩緩挪開了步子。

噠噠噠……

車廂內,粉衣女子閉着眼睛,虛虛嘆了口氣。

相思閻羅斷相思……真有這麼神?

一聲輕哼,帶着幾分不屑。

再次睜眼,女子似是變了一個人,全然不見之前的凄然難斷,嘴角那一抹詭異笑容竟然讓她整個人多出了一份英氣俊美。透明的指尖不知何時多出了一粒紅色藥丸,小巧冰涼。

這就是相思閻羅?長得倒是普通。相思易斷情難斷,閻羅無情人有情,吃了又怎樣?

眉尖一抬,將那藥丸丟入了一個白色瓷瓶,好生放入懷中——過兩日交貨,自己就能賺上兩番。

正從花間閣後門準備離開的石曼生不會知道,她這一生會敗給自己,敗給這麼一顆她親手制的小藥丸。

“石姑娘這就走了?”剛走出門,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石曼生笑着回過頭,全然忘記自己帶着帷帽眼前人又豈能看清她的笑容,“顧老闆。”

“今兒個趕巧,倒是遇上了石姑娘。賞臉一起吃個飯,我做東?”

“恭敬不如從命。”

“爽快!最近我家廚子琢磨了幾個新菜色,正好嘗嘗。”

新菜色確實不錯,看上去清清淡淡卻又滋味十足,顧老闆越吃越高興,當場就說要賞廚子。

快吃飽的時候,石曼生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了句,“顧老闆在青州這麼久,不知可聽說過哪家的公子格外俊美,惹得姑娘爭相而上的?”-

“喲?石姑娘這是……”顧藝靈抿嘴笑了起來,“也是。哪個少女不懷春吶。”-

“非也非也。”石曼生搖搖頭,“只是這相思閻羅也賣了好些時日了,卻沒聽說有青州這邊的故事,在下也只是好奇。”-

顧藝靈笑着接道,“沒辦法,青州再怎麼繁華也是小地方,這恩怨情仇可比不得京城、江南那般轟轟烈烈。感情這事兒,也得有錢才造得起來。”

話糙理不糙,仔細想想,顧老闆這幾句話確實有點意思。

“說得好。”石曼生忍不住贊到,“只是青州出了名的人傑地靈,總該有些絕佳男子才是。”

“絕佳男子?要說絕佳,又有誰比得上那位新來的青州府尹柳大人。”顧藝靈眼中滿是調笑,“那位在京城時就是聲名赫赫的美男子。”

“柳大人?”姓對上了,石曼生不動聲色地喝了口茶,“我倒是還沒聽說過。”

-“妹妹唉,你這是修成世外高人不問世事了?這柳言之柳大人,年僅二十有一,就已官居四品,乃華國公的嫡次子,有錢有才,又貌比潘安俊美不凡。我這把老骨頭都忍不住心痒痒啊。”

“柳言之?”石曼生有些失望,與昨日那人名字對不上,可還是不死心又問了句,“二十有一?倒是年輕,不知他字號如何?”

“聽說是黎太傅為他取的字,說此人木秀白玉,君子之資,字為’木白’。”

“哐當——”

石曼生手一抖,杯子跌在桌面,好在裏頭已經沒了水,“手滑了下。”她笑着掩飾過去,又為自己斟了杯茶水。

……無邊落木蕭蕭下,白雲千載空悠悠……

木、秀、玉、白。

接下來的飯食,她吃得有些心不在焉,面上卻依舊與顧藝靈談笑暢聊,好在顧老闆人紅事多,飯後兩人寒暄一番便道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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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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