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一零四

104.一零四

余夏收回手,吸了口氣,輕輕摩挲了幾下,指尖有些許麻意,“沒忍住,下手重了點。不過……”她停了下,微微上揚了聲音,“你也確實該打。”

石曼生坐正身子,右手撐牆站了起來,臉上火辣辣一片,她抹了抹臉上的雨水,輕輕應了一聲,“是。”

是,她該打。

一聲嗤笑,看她這副模樣,余夏忽然沒了和她繼續說話的興緻,偏頭看向另一邊,“桑大哥,我話說完了,人你帶走吧。”

“好。”屋檐拐角處走出了無傷樓的桑曲。

他徑直朝石曼生走來,看都沒看躺在雨中的柳木白。

帶走?走去哪?

“慢着。”石曼生抬起頭,定定看向余夏,“我能知道……你接下來的打算嗎?”

“打算?”余夏笑了,笑得很冷,“報仇啊。這麼簡單,你還要我說?至於你……”她拐了個音,“運氣真是不錯,除了地上這一個,還有梅子傾為你神魂顛倒,偏偏要見你。你說你,怎麼就這麼招人恨呢?”

余夏說得很輕鬆,彷彿在開玩笑。可眼中卻是實實在在的認真——她沒了葉青,憑什麼石曼生這個罪魁禍首還能活得這麼逍遙?這麼如魚得水!

聽罷這番話,石曼生心中明了——余夏口中的桑大哥,是要把她帶去見梅子傾。柳木白會被留在這裏。

“我不想去。”

“這可不歸我管。”余夏挑了挑眉,雙手抱胸,已是不耐,“快些走,也省得你看到些不想看的。”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的面上已冷若冰霜。

余夏會殺了柳木白。這一點毋庸置疑。

石曼生看着兩步之外,安靜地躺在雨中的柳木白,喉頭像是哽住了一般。

就在白日裏,他還牽着自己的手笑着說話。可如今這個情形下,怕是……

“師姐……”

“閉嘴!”余夏冷冷打斷,“怎麼?又想攔我?救他的命?出爾反爾,你做得倒是熟練。一次不夠來兩次,兩次不夠,還要第三次嗎!”

石曼生微微低了頭,右手緊緊拽着衣角,她知道自己不該求情,更知道余夏不會放過柳木白。

然而,只要一想到她離開后,柳木白會孤孤單單死在這荒郊野外,死在冷冬寒雨之中,她的心就像是被狠狠剜了一下,痛得渾身都打起顫來。

“我……”

可她卻說不出口攔余夏的話。其實她有不讓余夏動手的理由——柳木白是華國公府的人,你殺了他只會讓所有人都處於險境。但這樣的理由在如今的余夏面前輕若鴻毛。

她該如何?

她又能如何?

在余夏譏諷,甚至帶着恨意的眼神中,石曼生的思緒漸漸變得空無,盪散在瓢潑冬雨之中。

……

“你能不能……給他一個痛快?”

她聽到了自己暗啞的聲音,彷彿靈魂脫體。

說出這句話,石曼生似乎整個人都鬆了下來。連日的緊繃的情緒忽然塵埃落定,夾在縫隙的煎熬剎那有了潰口。

其實……早該這樣了。她對自己說。

她該為師父報仇的,她做不到,師姐來做,她不該攔着。

就當從來都沒救過他,就當那天從懸木橋上跌下時……柳木白就死了。

看着石曼生恍惚的神情,余夏只覺荒謬異常,刺眼無比。

“痛快?哈哈哈哈哈!”怒極反笑,“你讓我給他痛快?那誰給葉青痛快,啊!誰給師父痛快!啊!”

狠狠踢向腳邊人事不知的柳木白,余夏的表情已經有了幾分猙獰,“你忘了他們是怎麼死的嗎!你知道葉青在我面前中了多少箭嗎!你知道那天晚上他撐了多久嗎!給柳言之痛快?我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千刀萬剮、挫骨揚灰八個字一下子揪住了石曼生的心,她了解余夏,她說得出自然做得到。

余夏,恨極了柳木白。

“看到沒?”余夏忽然從懷裏掏出了一根斷箭,箭頭在雨夜中閃着寒光,“這東西我一直帶在身上。葉青身上一共被這箭射了一十二個窟窿,一十二個!你說……他疼不疼?啊?”

……

“今天,我一個個的,都要還給柳言之。我還要讓他死前嘗嘗被千蟲萬蠱咬噬的滋味,以慰師父在天之靈!”余夏幾乎是吼着說完了這段話,目呲欲裂,握着斷箭的手青筋凸起。

她要柳木白痛不欲生!

可……那是柳木白。

……

“噗通——”

石曼生重重跪了下來,“求你。”

膝蓋撞上冰冷的地面,濺起一片水花。

余夏面色一僵,繼而整個人都氣得發起抖來,“求我……?”

她竟然為了柳木白下跪,她竟然為了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朝自己下跪!

揚起胳膊,又一個巴掌狠狠甩上了石曼生的臉,“你真是賤到骨頭了!”

被打得差些跌倒,但石曼生右手一撐,很快又坐直了身子,“求你……”她再一次說道,嘴裏已經有了血腥味道。這個巴掌比先前那個還要重上幾分。

“石曼生!你還有沒有良心!”拉尖的女聲,幾乎破音。

“求你。”石曼生依舊低着頭,似乎她只會說這兩個字,雨水從頭頂落下,濕透的額發貼上臉頰,狼狽不堪。

“求你……”

——求你給他一個痛快……我不攔你殺他,但求你給他一個痛快。

余夏眼眶猩紅地瞪視着她,氣息很重,那視線幾乎要將石曼生的頭頂灼出一個洞來。

這般視線之下,石曼生一直低着頭,彷彿成了石像。

“求你。”

真是……讓人不爽得很啊。

良久,余夏木着臉輕輕吐出了一句話,“石曼生,你太讓我失望了。”

“噗——”

一聲悶響。

箭頭往柳木白的身上狠狠扎了下去,皮肉綻開的聲音。

劇痛讓只是被敲暈的柳木白一下清醒了過來,“唔——”。

可他的四肢還都被穴道所固,根本動彈不得。

“師姐!”對上柳木白驟然睜開的眼睛,石曼生一下匐在了地上,聲音有了哭腔,“我……求你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求你了。”

“噗——”,又是一聲,拔出箭頭的聲音。

“唔。”柳木白低低叫出了聲,帶着倒鉤的箭頭勾出了一片血肉。

“你不知道錯,你根本就不是我認識的那個石頭!”余夏將箭再一次扎入了柳木白的身體。

“師姐!”

“我說了別這麼喊我!”手起——箭落,又是一下。

傷口流出的鮮血很快就染紅了柳木白的衣裳,被雨水一衝稍稍淡了顏色。

漸漸地,他的周身圍了一片血水。

柳木白認得眼前這個女子,她是石曼生的師姐。

劇痛拉緩了他的思緒,但他還是知道——自己怕是難逃一劫了。他聽得到石曼生的聲音,在疼痛中,那聲音似乎正漸漸變得有些遙遠。

……

“我錯了……求你,求你……求你了。”石曼生已經伏到最低。她不敢抬眼去看柳木白,怕自己忍不住會再一次忤逆師姐。

她已經錯得夠多了,不能再錯了……

桑曲識趣的站到了遠處,這般情形不適合他參與。

余夏手中的箭頭鮮血淋漓,她低頭看到了柳木白正望着石曼生。

那樣的眼神似乎在天地間只能看到石曼生一個人,專註到極致。

曾經,也有一個人會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卻被他生生毀了。

葉青……

余夏清楚得記得葉青在她懷中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樣子,那天晚上沒有下雨,可他的衣服都濕透了。她摸不到一處乾的地方。穿透胸背的長箭開了血糟,將他的氣息一點點剝離。

她好恨……好恨!

又是一箭,余夏已經刺紅了眼眶。

都是他,都是這個人,是他殺了葉青!

“師姐!”石曼生匆匆爬過來,拉住她的衣袖,“不要了……我錯了……我錯了……”

“放開!”余夏一甩手就將她推到了一邊,舉箭又再刺了下去。

這一次,箭頭對準的是柳木白的右胸。

“不要!”

……箭尖扎入皮肉的聲音。

鮮血順着穿透手背的箭頭滴下……

余夏的動作停了下來,她紮上的是石曼生的左手。

“你……”

就在余夏愣神的這一瞬間,石曼生拔出了頭上的銀簪,快速往身下人的脖頸刺去——殺了他,殺了……一切就結束了。

……

然而,就在簪尖將將觸及柳木白脖頸的剎那,石曼生的手忽然就失了力氣。

她看到了他的眼睛,水墨畫一般的人兒,白紙一般的膚色,纖細的脖頸微微抬起,他正仰面對她笑着……

笑得很輕、很暖……

“石頭……”氣音幾不可聞,從柳木白已經失了血色的雙唇中緩緩吐出。

“沒事。”能死在你手上……真好。

……

“啊——”

左手手背傳來一陣劇痛,箭頭被余夏猛地拔了出來。

下一刻,石曼生整個人被她一掌打飛了出去,狠狠撞在身後的土牆上,她聽到自己左肩傳來的一聲脆響,連土牆都塌陷了一塊。

她這個師姐,是百里宮功夫最好的。

“怎麼?想殺了他?可惜……你還是下不了手!”余夏執着混雜了兩人鮮血的箭頭,身子已經繃緊到極致,“石曼生,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賤人!”

是啊……她賤得可以了。明知道他是仇人,還是忍不住喜歡上了他。

艱難地抬起頭,石曼生看向了余夏,再一次弓起膝蓋,右手撐地,往柳木白的方向爬了過來。

她的動作很慢,剛才那一撞,內里的五臟都似乎移位了,生疼生疼。

“師姐……我知道你瞧不上我,我做的這些事,統統都是大逆不道。”

“我對不起師父,對不起師叔,對不起百里宮,更對不起你……”她說得很慢,間或夾雜着哽咽的聲音,“可是……柳木白於我,就如葉青於你。從頭到尾……我都下不了手。”

“以前,師父總說,我倆之間,你喜感情用事,可現在看來……我才是那個感情用事的人。”她的整個左手都垂在身側,每爬行一步都隨着動作在晃。

“我想過殺他的……從懸木橋跌下去的那一次,我真的想過……拉着他一起墜下的時候,我是恨的,和你一樣恨。恨他不折手段,恨他狼心狗肺。可是我也恨自己,是我引狼入室,是我識人不清……”眼淚從眼眶不斷滑落,“他該死……我也該死。若是那一次,我們都死了……該多好。”

她的嘴角溢下了一縷血絲。

狠狠咽了口唾沫,石曼生將已經湧上喉頭的腥甜全都咽了回去。

“可是……老天爺,偏偏要讓我認清自己。看到他還活着躺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還騙自己,說讓他做一輩子殘廢,是最好的懲罰。可後來,我知道……那是因為我下不了手了……我再也下不了了。”明明是哭着,可石曼生的神色卻平靜無比。

“師姐……我真的知道錯了。你要殺他,我不攔。”啞着聲音,她再一次懇求,“只求你……給他一個痛快。求你了……師姐。”

鮮血順着左手滴落在地,在石曼生的身後,在這冬雨之中,在這泥地之上,緩緩拉出了一條紅色的血線。她終於來到了余夏的身邊,緊緊拉住了她的衣角。

“我以前,從來都沒求過你什麼……可一次……”

“師姐,求你了……”

余夏半低着頭看了石曼生許久,她從未見到自己這個從小就萬事不過心的師妹哭成這樣。明明比自己小上好幾歲,可她這個師妹卻反倒是最沉穩的一個。遇事不慌,遇人不忙。

然而,現在的她,哭得彷彿割捨了最重要的東西,又彷彿神魂離竅,說話的只是一具空殼。

“求你……給他一個痛快。”石曼生跪在她的身旁,像小時候那樣扯着衣角,緊緊的不肯鬆手。

——師姐,你去哪?

——師姐,師父好凶。

——師姐,你陪我一起睡吧。

——師姐,你這麼做,師父會生氣的。

——師父,不要罰師姐。

……

“石曼生。”余夏忽然開了口,聲音有着說不出的哀傷,“你呀……真是可悲。”

兩人的視線透過雨幕交匯,石曼生看到了余夏眼中的神色,無奈而又悲憤,那是她熟悉的師姐。

每一次做錯事,惹師姐生氣,到最後她都會用這個眼神看着自己。

“師姐……謝謝。”極輕的一聲,她知道的……

余夏答應了。

最後一次舉起斷箭,余夏將它狠狠刺入了柳木白左胸,利落干錯,在夜深雨重中不過是一道閃影般的動作。

“石曼生。今日起,你我二人,恩斷義絕。”

余夏留下了那支斷箭,牢牢釘在柳木白的胸口,打落石曼生的手,她轉身走入了雨中。

戴着斗笠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

……

大口大口的鮮血霎時從柳木白口中湧出,就如他快速逝去的生氣。

石曼生用右手幫他擦了擦,卻根本擦不幹凈,可她還是在擦,擦得很用心,擦得紅了眼眶。

“是不是很疼?”

她不敢解開他的穴道,也許只要一解開,他就會瞬間逝去。

柳木白一直看着她,眼中神色越來越渙散,可還是衝著她的方面努力牽着嘴角。

“對……對……不起……”每說一個字,都伴隨着更多的鮮血湧出。

重逢以來,柳木白說了很多次對不起,小心翼翼的“對不起”,慌亂不安的“對不起”,認認真真的“對不起”……

他說了很多次,可她似乎從來沒說過原諒。

而如今,卻可能是他對自己說的最後一聲對不起了……

“不怪你了。”

她想對他笑着說,可淚水卻根本不受控制。

聽到她的話,柳木白的眼中似閃過什麼,但很快就暗了下去——已經來不及了。

視線模糊一片,石曼生看不清他的神情,入眼的只有大片大片的腥紅顏色,刺目錐心。

擦不幹凈呢……怎麼能擦不幹凈呢?

怎麼有這麼多血……胡亂擦着,卻越擦越多。

顫着指尖,她的手已辨不出顏色,再也擦不下去了。

“馬上就不疼了……”

握住他修長的手,她側躺了下來,緊緊貼住柳木白被雨水洗刷得冰冷一片的身軀。

閉上雙眼,石曼生將腦袋深深埋入他的肩頭,那裏還隱隱殘留着最後一絲青竹香氣。

淚水漸漸乾涸,她聽到身旁人再也沒了動靜,本來就時斷時續的呼吸戛然而止,像是被掐斷了的燭火,驟然暗去。

天地都靜了起來,石曼生的耳中嗡鳴一片,聽不見雨聲,聽不見風吹……

到此為止了。她想。卻沒有一絲解脫的快感。心尖仿若被削去了一片,抽着氣地疼着。

她不敢抬頭去看,一絲一毫都不敢看。

她想記住他最好的樣子,可是……她似乎已經很久沒看到他最好看的樣子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越來越憔悴。

“柳木白,我們……沒能耗到一輩子呢。”

喃喃的聲音,帶着幾分嗔怪,幾分可惜。

“怎麼總是差了點呢?”

差了點時間,差了點身份,差了點對錯。

若是從來都未曾見過你……就好了。

如果不是我,你依舊會是京城裏最炫目的公子,依舊是萬千少女眼中最美的風光。

遇到我……你真虧了呢。木白。

緊緊抱住他的胳膊,石曼生終於哭出了聲,低低的彷彿小獸哀鳴。

顫抖的身軀蜷成一團,在鋪天蓋地的雨水中攀住浮木一般牢牢依偎在他的身旁。

柳木白……對不起。

……………………

桑曲面無表情地看完這一切,走上前重新點了石曼生的睡穴,將她從那人的身邊拖了起來,扛上肩頭。再不離開就晚了,主上要等急了。

“叮——”

身後有什麼東西掉落在了地上。

桑曲低頭看到了一枚蓮花銀簪。

想了想,他拾起了那根銀簪,隨手放在了懷裏,帶着石曼生離開了這片無人的矮屋。

“嘩啦啦……”雨下得更大了。

孤單的天地中,單薄的身影靜靜躺着,渾身的血跡被在雨水的沖刷下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那闔上的眼瞼,薄如白瓷,一點一點失了溫度。

——柳木白。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木,白雲千載空悠悠的白。

她的公子,木秀玉白,天下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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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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