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新生答論
南山書院相去郡治一百里,謝歸採買夠了,便直接動身前去書院。
為此,風雅還不太樂意,覺得街坊鄰居羨慕的表情還沒看夠。
當年他與公子租住此處,可受了好多刁難白眼。大仇未報,風雅心裏總是痒痒的。
謝歸腿腳不便,書院便破例留下了風雅,而其餘新生,無論出身背景如何,都一概只許本人入內。
書院學生不多,一般兩人合住一套院子,謝歸到得早,挑了間安靜的,這迴風雅就沒有例外了,睡在狹小的偏房裏。
前世他得了頭名頭籌,先生們給了他一整套院子,是以不曾與人合住過。而他住下的第二天,旁邊那間便住了人,哪知好巧不巧,竟然好幾天沒與對方碰上面,連對方名姓也不曾知曉。
後天三月初九,正是新生答論的日子,其餘人都挑燈夜讀,另一間房裏也亮着燈,謝歸卻早早洗漱更衣,把風雅愁壞了。
謝歸寬慰風雅幾句,正要睡下,院子外又響起了奇怪的窸窣聲。風雅憤憤然,要出去找對方理論,卻被謝歸按住:“稍安勿躁。”
大約是四五天前,每每謝歸入睡時,院子外都會有奇怪的聲響,或是鑼鼓或是怪叫。初時風雅出去看過,卻總是捉不到始作俑者。
院子裏沒人應答,外頭響聲越來越大,風雅直嚷着要出去抓現行,謝歸卻知道抓了也無用,何況這麼做的是誰,他已經有數了。
謝歸耐得住性子,任由外面吵翻了天。風雅氣得直跳腳,忽聽謝歸道:“你聽。”
吵鬧之中,似乎有人不耐煩地推開了門,徑直朝院門走去。謝歸挑開一條窗縫,看見一人蹲在院門邊,像是擺弄什麼東西。爾後一道細小的黑影翻過牆去,便聽得尖銳的炸裂聲,和幾個少年的驚呼,爾後徹底安靜下來。
謝歸微微一笑。
那人收拾了門外的亂子,轉身便往回走。他似是看見了謝歸,腳步一頓,悶聲道:“自己惹的,自己解決。”
隔壁的門再次關上,謝歸聽得那人暗啞的聲音,淡笑着吹了燈。
轉眼便是答論的日子。書院的新生答論關係到拜入哪位先生門下。院生選試考了末名沒關係,只要答論出風頭,又合眼緣,照樣能得院長青睞。
清早起來,風雅侍候謝歸更衣洗漱,前往書院的往來居。
往來居地處幽靜,專用來做新生答論之所。轉過幾叢修竹,中庭開闊,直通正廳。
謝歸早早動身,風雅卻怕他坐着輪椅,走快了顛着他,腳程較慢,反倒落在後面。
能進入書院的都不是一般人。書院只定了四年學業,四年之後,許多順利完成學業的學生都會選擇離開。但若是想繼續留下苦讀,書院也不會趕人。
不過那畢竟是少數。按兩年一次的選試,還能與新生見面的前輩寥寥無幾。風雅聽見正廳裏面壓低的說話聲,知道等在前方的大都是書院先生,頓時連動作也小心起來。
輪椅過於顯眼,謝歸讓風雅在外候着,自己扶着門扇牆壁,緩慢地走進廳內。
定下的時間還沒到,人卻差不多到齊了。少數幾人稍微注意了後到的謝歸,便撇開眼不再看。
謝歸安靜地站在新生後頭,發覺一道久久不去的目光,淡淡一笑,不偏不倚地望了回去。
錢小公子,錢易之。
錢易之是錢家老爺的老來子。這位小公子是郡治一霸,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角色。謝歸前世便與之有過口角,這一世更是因為爭執,被他傷了腿腳。
至於本沒考上的錢小公子為何出現在書院裏,就不得而知了。
被謝歸回望,錢易之反倒顯得惱怒,身體微微向後傾斜,露出額角的傷痕。
傷痕很新,看上去也就這兩日留下的。錢易之對他無聲地說了一句話,又狠狠瞪他一眼,才扭回去。
給我等着。
錢易之此人不太上得了檯面,好吃懶做,不學無術,前世也沒翻出多大風浪,謝歸根本沒將他的威脅放在眼裏。
正廳不大,六位先生在座,已經悄無聲息地將新生們的反應看在眼裏,謝歸與錢易之的無聲對話,自然逃不過六雙眼睛。
白衣中年男子捋着鬍鬚,眼神略略帶過,對旁邊青衫老者道:“看上哪個了?”
青衫老者反問:“你又看上哪個?”
中年男子呵呵一笑:“不說看上誰,先說看不上誰。”
青衫老者冷笑:“誰招的誰帶走,真是丟人現眼。”又朝錢易之的方向使眼色。
中年男子會意。他雖不知謝歸是誰,卻認得走門路進來的錢易之。錢易之的挑釁,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不說破罷了。
在他們眼裏,南山書院的門路,錢易之也沒資格走。
加上突然冒出來的錢易之,新生一共十一人。幾位先生身後依次站着十餘人,大約是留在書院苦讀的。
謝歸視線掃過一圈,發覺給先生們準備的椅子,竟有八張。
前世他考得頭名,正是意氣風發,從未注意有多少椅子。六位先生已經落座,除去給院長留的,還有一張空椅子,留給了誰?
中年男子注意到謝歸的視線,又捋了幾道鬍鬚,問青衫老者:“韓老怪又不來了?”
青衫老者臉色古怪:“誰知道。”
眾人低聲交談時,一名微胖的中年男子帶着兩個書童緩步進來。十幾個前輩學生紛紛拱手行禮,六名先生也紛紛行禮,只是不曾站起。
謝歸注視着將將落座的中年男子,心內感慨萬千。
前世他進入書院時不曾暴露身世,院長待他如己出,就連他入仕后,也利用關係大力提攜。最後在天牢冤屈而死時,他沒想過,還有再見到院長的一天。
院長姓左,單名一個銘字,書院裏依慣例尊稱為左大先生。
眾人見過禮,左大先生稍稍回過,說了幾句場面話。他環視一圈,在看見那張空椅子時,眉頭揚起,低聲問旁邊的青衫老者:“韓先生還沒到?”
被連問兩遍,青衫老者有些不耐:“大約睡死在偶人堆里了。”
青衫老者聲音偏高,在場幾乎所有人都聽得見。左大先生略顯尷尬,新生們神色各異,謝歸卻是一愣,記了起來。
南山書院不授蒙學,不統一講解經文典籍,各先生教的內容也不同,能學到什麼,只靠學生自己學習領悟。
在一眾開口就探討聖賢之道的先生之中,有一位韓先生,只教“凡人不可及”的東西。
這話還是前世左大先生親口說的。所謂“凡人不可及”,即是排兵佈陣,星象易術,古今奇談,機關傀儡等等。
旁人提起韓先生,多是敬而遠之。謝歸卻覺得,能將韓先生一身本事學到手,也算不世出的奇才了。
謝歸記得前世韓先生收了一個弟子,後來弟子死得不明不白,韓先生深受打擊,在他結束學業之前,便辭別書院,不知所蹤。
韓先生的事,只在他心頭一掠而過。謝歸沒有在意,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左大先生身上。
左大先生是整個書院與朝廷聯繫最緊密的人,書院學生要想仕途走得順,拜入大先生門下,是最便捷的方法。
而且,如果他沒記錯,四年後將有一場變亂。
這場亂子從東南起,很快遍及南北,朝野為之震動。整個東南幾乎被撤換一空,他也正是由此事出了風頭,得了鳳淵的注意。
要扳倒鳳淵,讓他不得翻身,必須抓住這個機會,藉由左大先生的推薦進入朝中,與鳳淵重見。
想到要重見鳳淵,謝歸心下一顫,生出幾分莫名的興奮。
客套之後,韓先生示意兩個書童上前,將紙張分發給十一位新生。
然後捋着鬍子微笑:“這便是今天的考題。”
新生們神色各異,尤以錢易之的表情最為誇張。謝歸看了一會兒紙張,最最不動聲色。
有個按捺不住的問道:“大先生,這考題……該怎麼答?”
左大先生笑呵呵,“該怎麼答就怎麼答,全看諸位的了。”又囑咐書童,“去端茶水來,先生們等得久,大約渴了。”
新生們面面相覷,個個都不敢開口。有一人逕自上前,左大先生茶水都沒端起來,驚奇道:“你答好……”
話音未落,那人點點頭,展開手中紙張。
短短時間內,一張紙已在他手中變了形狀。白色駿馬於掌中揚蹄,似乎將要飛馳。
先生們紛紛點頭,等大先生說話。左大先生捋須點頭,問他:“可有別的花樣?”
大先生說“花樣”時,那人皺眉,因為膚色偏黑,看不出來。謝歸認出這人是昨晚同院出手相助的,下意識看了錢易之一眼。
那人點頭,手指在駿馬上拂過,駿馬顏色漸漸轉深,竟變作一頭黑色良駿,連神態也不一樣了。
一片稱奇聲中,那人面無表情:“學生願拜入韓先生門下。”
書院慣例,拜師時雙方必須在場,左大先生遣書童去請韓先生,問其他新生:“還有沒有想好了的?”頓了頓,“以午時為限,若是答不出……”
其中意味不言自明,新生們不安了。有個看上去木訥些的,撓着後腦站出來,將白紙對摺,做出書本形狀,低聲道:“學生以為,是嚴父慈母殷殷期盼。”
先生們又是點頭,依舊不點評。爾後幾人紛紛開口,有說聖人之言,有說天下至道,一時間都開了口,只剩下錢易之和謝歸兩人。
錢易之是繡花枕頭,草包一個,先前父親的千叮嚀萬囑咐都拋在腦後。只見他得意地看了大先生一眼,將白紙揉成一團,收進袖中。
這意思是不答了?
他那一眼看的誰,在場眾人心知肚明。左大先生眼皮跳了跳,靠着多年修養,沒把茶水摔在地上。
當初他和錢家老爺說的好好的,錢易之可以在書院裏跟他學習,但不算正式學生。錢易之這麼一來,他的老臉頓時就掛不住了。
書院不是沒有過走門路的學生,但這類學生通常很低調,從不招惹是非。離了書院,也只說是書院學生,不說書院某某門下。
白衣中年男子與青衫老者對視一眼,神色各異。
找路子的學生多是通過左大先生進來,這回大先生終日打鷹反被啄了眼,不知得氣多久。
不過,如此一來,就只剩下謝歸了。
收官之人得有幾分本事,其餘學生紛紛慶幸自己開口早,卻不知謝歸偏偏就盼着自己最後回答。
雖然腿腳不便,但他少年模樣,神情動作都顯穩重,令先生們心中稱讚。
一片靜默中,謝歸不疾不徐,將一大張白紙左右來回對摺,最後成摺扇大小,輕握於掌中。爾後又一片片地展開,恢復成整張。
他的動作帶着奇特的安撫人心的力量,眾人十分好奇,卻又不好意思出聲打擾。錢易之本想插嘴搗亂,抬頭就被左大先生飛了兩記眼刀,遂不敢造次。
他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少年清瘦乾淨的手將摺痕微微撫平,再平視幾位先生。雙目堅定,璨若辰星。
“是萬里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