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打死你
西野炎折騰了大半晚上,剛剛好將一鍋水米熬成了一碗肉糜粥,他端着碗坐在長鋪那頭,胡非縮在另一頭。
他有心想要邊吃邊發出點兒什麼聲音,然而挾着筷子的手剛在碗裏一攪動,他忽然忘記自己是要吃獨食的,反倒想起胡非今天是不是一天都沒吃飯?
西野炎拿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他盯着碗看了半天,然後惱羞成怒起來。
他管他吃沒吃?餓死得了!
自己又不是他的老媽子!
下定決心一般,西野炎端着碗往嘴邊靠,然後旁邊忽得一陣風起,西野炎感覺手上一輕,他楞楞的低頭定睛一看,粥碗已經不翼而飛。
“沒想到我們不過萍水相逢,兄台就如此體貼周到,知道在下腹中空虛,居然還特意熬了肉粥,此等恩情在下他日必當湧泉相抱!”
原來,是那名為張衡的少年不知何時醒了過來,他一把從西野炎手中搶過粥碗,手法迅猛,身法又極快,下一秒便出現在竹屋門口,然後仰頭大張開嘴,就那麼把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糜粥往嘴裏倒了進去。
他那腔舌喉嚨不曉得是什麼東西特製出來的,一碗粘稠滾燙的粥暢通無阻的,頃刻間就流進了他的腹中。
西野炎看得清楚,這張衡還伸出舌頭在碗裏舔了一圈!
然後張衡砸吧砸吧了嘴,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他沖西野炎伸出了大拇指,“兄台這手藝簡直絕了!不過就是有點兒少……”
然後他上前一步,恭敬的將一個空碗還回到了西野炎還攤開的手上,“多謝兄台款待,還不知兄台貴姓?”
西野炎活到十五歲,從小到大,還從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一時之間還沒反應過來。
他抬頭看了看張衡,低頭看了看空碗,又抬頭看了張衡。
“咔嚓——”
一聲脆響,西野炎五指一收捏碎了碗,一根猙獰的青筋從他額頭上爆了出來,“喂……你這小子,我殺了你啊!”
“誒誒……?兄台何故如此大動肝火?咱們有話好好說嘛!哇啊——那邊的兄台,救命啊——!”
那張衡腳下生風,一邊慘叫一邊被捏着拳頭的西野炎追得滿屋亂躥,又是一場鬧劇。
只有胡非安安靜靜縮在一團,彷彿死了一般,什麼都不為所動。
及至深夜,這竹屋內才徹底安靜下來,經過天劍門的入門試煉,大多數人都是筋疲力盡,即使是修士,也都安然入睡,有什麼恩怨,明早再說。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胡非驀地坐了起來,然後他輕手輕腳的,彷彿遊魂一般,下床走了出去。
他連鞋子都沒穿,出了竹屋,越過長廊,他是沒有目的一個孤魂野鬼,飄飄蕩蕩的只管往前方走。
直到他走到一片空闊的草地上,月光正勝,一條小溪伏在前方,潺潺流動的溪水折了月光,像一條銀白的長帶,從看不到盡頭的前方傳過來,又蔓延進了左邊漆黑的林子裏。
薄溪峰,正是因為這條不寬,卻長長繞繞纏了整座峰的溪水而得名。
胡非在小溪旁盤腿坐下,他閉上眼將雙手置於兩膝上,開始運氣。
灰濛濛的夜幕下,月華似水傾瀉而出,他身體周圍隱隱約約有了浮動的細小光點,那光點在胡非旁邊聚集,越來越盛,最終慢慢的一點點沒入他體內。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那光點正是靈氣聚集所化,在月色下現了身形,進入胡非體內后,便石沉大海。
不行。
胡非默念着口訣,那是村裡一先生傳授的,封閉五識五覺,用神識去感知周圍,引導靈氣進入體內運轉一個大周天後,最後將靈氣沉入丹田,就成功的進入練氣期了。
就是這麼簡單。
可是,他不行。
他的意識深陷在一片黑暗之中,前方有微光浮動,他拼了命一樣想要抓住它們,可是不行。
好不容易有那麼一點點,他都感覺到靈氣沁入經脈那舒適的涼意了,可下一秒,又就什麼都沒有了。
從五歲到十五歲,一直都是這樣。
聚集在胡非身邊的光點越來越多,他整個人都被掩進了光暈之中,然後他猛的氣息一顫,光點散去,胡非終於滿頭大汗的倒在了草地上。
光點散去了,月色還是很亮,可胡非卻被心中漫出來的黑暗墜的無法呼吸。
他睜大了眼睛盯着天上的半輪勾月,鼻腔慢慢的湧上酸澀之意,他眼眶一熱,總算是流出淚來了。
為什麼他不行?
為什麼他沒有靈根?
為什麼沒有靈根就不能修鍊?
為什麼沒有靈根,就要被所有的人看不起?隨意的嘲笑侮辱?
胡非想不通,很多事他都想不通,他在流着眼淚,因為神情已經極為麻木,所以算不上在哭。
夜風陣陣,他的淚滑落下來,很快被吹乾在臉上。
他其實是知道答案的。
因為沒有靈根,他就是一個廢物。
在修士的世界裏,不能修鍊的廢物,就是一顆讓人隨意踐踏的小石子。
胡非又緩緩的爬起來,朝着溪水走了過去,這條溪水雖然不寬,也就一丈左右,那有多深呢?
大概除了此刻的胡非,沒人會去想這個問題。
他站在溪水邊,慢慢的彎下腰,他心裏很難受,眼淚乾在臉上,也很難受。
胡非想用溪水抹把臉,心裏的難受他沒辦法,那先讓臉上別那麼難受吧。
可他腰還沒彎下去,就被一股大力往後扯了過去,然後,一個硬邦邦的拳頭狠狠的揍到了他肚子上。
這下,胡非是直不起腰了,他佝僂着身體倒在地上,從背後傳來了西野炎咬牙切齒的聲音:“你想死是嗎!”
胡非痛的話都說不出來了,而西野炎已經鑒定了他要輕生,也不需要他回答,他已經忍耐夠胡非了,胸腔氣得幾乎炸裂。
他也不管胡非是不是要輕生了,西野炎現在,就是要先把胡非揍一頓出了氣再說!
“就因為你沒有靈根,不能修鍊,你就不活了?”
西野炎又一腳踢了過去,胡非往前滾了兩圈,他俯在冰冷的地上,因為忍受不了疼痛伸手揪住了草地,西野炎大步跨了上來,一腳踩了他那隻手上。
“你就是一個笑話!”
他一把揪住胡非的頭髮,強迫對方仰頭來看着自己,他粗重的喘息噴在胡非臉上,像一個暴躁不堪的野獸,“就算你有靈根又怎麼樣?你就能修鍊了?你不是一直在修鍊嗎?你修出了什麼!”
“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這幅軟蛋樣!”
西野炎揪着胡非衣襟,把他從地上提起來,又狠狠往地上撞了過去,“被人說幾句就要死要活的,你他媽就是一個廢物!”
胡非癱在地上,身後西野炎的拳腳絲毫的沒有猶豫的落了下來,他感覺自己鼻腔一熱,似乎是要流血了,兩隻耳朵在身體騰起的疼痛中不停地在轟鳴,而西野炎的咆哮卻還是一個字不落的傳了進來。
“沒有靈根怎麼了?你有靈根也還是這幅卵樣!不能修鍊?五歲我們一起進先生的學堂,到現在十年了!修鍊了十年你都還是個凡人!測個靈根出來你就能白日飛升了?!”
“不能修鍊你他媽就別修了啊!”
“胡非你他媽給我聽好了,你這條命是我的,你要是想死,那我現在就打死你!”
“早知道這樣,兩年前我就該把你從往生崖扔下去,省得你還煩了我兩年!”
喘着粗氣說完這一句話,西野炎似乎也打得累了,他垂下拳頭居高臨下冷冷望着癱在地上的胡非,心裏只是想,這個傢伙真的煩死他了。
西野炎沒有用任何修為,單純的用拳腳酣暢淋漓揍了胡非一頓,揍完之後,胡非爬不起來,西野炎也不走,他就盤腿坐在他身後了。
說要打死胡非,只是氣話。十五歲的短髮少年目光暗沉,以手托腮側着腦袋眼睛順着銀白的溪水,不知道看到哪兒去了。
沉默良久。
“喂,胡非。”
西野炎又再次開口了,不知道是不是打了胡非一頓,已經徹底出了氣,表情也平和了下來,“沒有靈根,也不一定就不能修鍊……”
“我聽說,天劍門的祖師爺驚寒,也是沒有靈根的。”
“可是,他不但一手創立了天劍門,還被譽為什麼天下第一劍,據說,還飛升了……哼。”
說要,西野炎又伸長腿輕輕踹了踹胡非,“你聽見了嗎?”
胡非面朝下癱着,一動也不動。
西野炎心頭一凜,想莫不是自己氣上頭真把人打出個什麼來了?
“胡非?”
西野炎站起來,走進了朝人看過去,卻聽見胡非在小聲的說著什麼。
西野炎沒聽清,又湊攏了些。
“我不會放棄的。”
他聽見胡非在這樣輕輕的說。
他的聲音很小,卻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清楚,清楚而又堅定。
“一個十年沒用,那就二十年,三十年,只要我不死,我就不會放棄。”
“我會活下去,變得比所有人都強。”
這樣的話,胡非對西野炎是說過很多次的,西野炎見自己居然把胡非打回來了,有點兒小高興,又很不屑的問:“你要活下去,那你剛才在做什麼?”
胡非從小被西野炎揍,揍過就算,從不記仇。他顫巍巍抬起手,指向那條小溪,氣若遊絲道:“阿炎……你看那像是能淹死人的么?”
西野炎看過去,怔了怔,強詞奪理道,“就你這腦袋?指不定干出什麼蠢事來。”
他不肯承認自己關心則亂,忙提出了回程,“你還站得起來嗎?回了。”
胡非哭喪起來:“起不來,疼。”
西野炎是從來不會有愧疚這種情緒的,反而嗤笑道,“你活該。”
然後他蹲下來,用鼻孔出氣,表情很不耐煩,“我背你。”
夜幕下,兩個少年的影子重合在一起,被月光拖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