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雙戀(五)
奔了不知有多久,寶禾先生只覺昨夜左肩被刀砍傷的地方愈來愈痛,難以忍受,一陣昏迷,竟跌下馬來。畫晴見寶禾先生情況不妙,忙勒住馬頭,翻身下馬查看情況。只見寶禾先生雙目緊閉,面白如紙,呼吸細微。畫晴心中很是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想到自己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姑娘,姐姐死了,父親不要自己了,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這人也不知是死是活,不由得悲從中來,抱頭大哭,眼淚星星點點地滴在了寶禾先生臉上。
寶禾先生在地上躺了一會兒,神智漸清,感到臉上濕濕潤潤的,以為又下起雨來,微微睜開眼睛,只見眼前一張俏臉,一對大眼哭得紅紅的,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到自己臉上。他想要起身,然而左肩又傳來劇烈的痛感,不由得“哎呦”叫出聲來。
畫晴見他醒轉,心中大喜,見他臉上髒兮兮的,便下意識地掏出手帕,想給他擦,剛伸出手,驟然警覺,又縮了回來,怪他道:“你這人好不要臉,怎麼躺在我眼前,也不走開些。”寶禾先生“嗯”了一聲,掙扎着要爬起來。畫晴道:“算了,體諒你是個傷患,就躺在這兒吧……咱們現在怎麼辦啊?在村子裏時,看你說話一套一套的,鬼心眼子挺多,你倒是想想辦法啊!”
寶禾先生道:“我現在肩上痛得厲害,什麼也想不出來……姑娘,麻煩你行行好,幫我瞧瞧。”
畫晴撇着嘴道:“你讓我瞧,我就瞧?我還不樂意瞧呢。”口中雖這麼說著,終究還是俯身去看,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寶禾先生的左肩血淋淋的,連衣服都被血水浸透了。
“喂……你流了好多血。”畫晴道,心裏有些擔心寶禾先生的傷勢。
寶禾先生勉力坐起身來,右手用刀尖將肩頭的衣服挑開了個口子,發現肩頭的傷口有些化膿而且和貼身的衣物粘在了一起,如果貿然撕開必定會使傷口崩裂,導致大出血,可如果不儘快處理,極有可能出現感染癥狀。
“怎麼辦啊……要不,咱們到鎮上去找大夫吧。”畫晴提議道。
寶禾先生想了想,道:“這恐怕不行……昨晚我看那些人的樣子,八成又是朝廷在鎮壓起義軍。咱們這樣一身裝扮,又找醫生治傷,指定會被當作是落網之魚……看來還得麻煩姑娘你了。”
“要我做什麼?”畫晴現在已經失了分寸,寶禾先生說什麼就是什麼。
寶禾先生用刀從衣服上切下幾條布,交到畫晴手中,問道:“身邊有火摺子嗎?”
畫晴一摸囊中,道:“有的,幹什麼呀?”
寶禾先生道:“請你撿些枯草樹葉來燒點灰,待會兒把我肩上跟傷口粘在一起的衣服撕開,用灰按着創口,再用布條縛住。”
畫晴按照他說的話做了,燒了很大一堆灰。
寶禾先生笑道:“成了,足夠止得住一百個傷口的血。”
畫晴氣道:“我是笨丫頭,不像姐姐那麼溫柔體貼,會伺候人。你自己來吧!”
“是我錯了,你別生氣。”寶禾先生討好道。
畫晴道:“哼,你也會知錯?”右手捏住寶禾先生肩上的衣物,左手按向他的肩頭。
她手指突然碰到男人的肌膚,身體瞬間如同過電一般,立刻將手指縮回,只羞得滿臉發燒,直紅到耳朵根去。
寶禾先生見她神色有異,雖素來足智多謀卻也不大明白,問道:“你怕嗎?”畫晴嗔道:“我有什麼怕的?你才是怕了吧!轉過頭去,別瞧。”寶禾先生依言轉過頭去。畫晴心下一狠,決定快刀斬亂麻,“刺啦”一下就把衣服和傷口徹底撕開,血一下子噴涌而出。
寶禾先生臉白如紙,埋怨道:“你還是個姑娘家嗎?動作能不能輕柔點。”
“我平時又不幹這種事情,做成這樣已經不錯了。倒是你,身為府里的下人怎麼知道這麼多在外行走的事情,而且處理起傷口來也頗為熟練,難道你是專門在外跑腿的嗎?”難得的是畫晴並沒有藉機跟寶禾先生吵嘴,反而問了些關於他的問題。
寶禾先生沉默了半晌,道:“其實我並不是府里的人……我是一名旅行作家,恰巧旅費用盡,而府里在找人押棺,報仇頗豐。”
畫晴手中的動作頓了一頓,苦笑道:“我早就該想到是這樣……這種活兒,也就騙你們這些外鄉人來干。我感覺得到,姐姐這些年在府里一直過得不好。人活着尚且如此,更何況死了呢。更何況雙娘灣也不是什麼好地方……”
寶禾先生見她神情落寞,正想要出言安慰,卻見畫晴展顏笑道:“你躺在這裏別動,我去找點水喝。”說罷便不知去向。
也算畫晴好運,走了沒多遠就找到了一條小溪。她俯身溪上,將手上的血在溪中洗凈,抬眼突然看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見頭髮蓬鬆,身上的衣服又濕又皺,臉上滿是血漬和泥污,簡直不成人樣,心想:“糟糕,這副鬼樣子全叫他瞧去了。”於是映照溪水,洗凈了臉,十指權當梳子,梳理着自己的長發。忽然,她發現自己水中的倒影有些不大對勁,水中的人影雖然與她有着同樣的相貌,做着同樣的動作,但她就是可以一眼看出那不是自己…..
“姐姐,你回來了……”畫晴自言自語道,臉上露出一個讓人看不懂的笑容,伸手拿出一把放在懷裏的發梳,把頭髮低低地挽成一個髻兒。
等她迴轉,寶禾先生已痛得死去活來。畫晴見他雖然臉上裝作不在乎,依然跟自己有說有笑的,但臉色慘白,不住地流汗,想必一定很不好受,憐惜之念,油然而生。畫晴,不,應該是詩雨,叫他張開嘴,將方才衣中所浸溪水擠到他口中,輕輕問道:“痛得厲害嗎?”
寶禾先生一路上一直將這個莽姑娘當作鬥智的對手,見她離開一陣不僅把髮型換了,還把性子也跟着換了,心中大奇,望着她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詩雨見他發獃,只道他神智又糊塗了,忙問:“先生,您怎麼了?”
寶禾先生定了一定神,道:“好些了,多謝你……你為何要喚我先生?”
詩雨道:“之前是我妹......我沒教養,衝撞了先生。先生是作家,作家就是讀書人,既然是讀書人我當然要稱呼您為先生了。”
寶禾先生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道:“咱們在這裏也不是個辦法。可也別上市鎮,得找個偏僻的農家,就說咱們是兄妹倆……”
詩雨道:“我要稱呼先生為哥哥嗎?”
寶禾先生道:“這是權宜之計……怎麼,你不願意嗎?”
詩雨趕忙搖頭道:“不,能有先生這樣的哥哥我自然願意。只不過……我們不是已經有婚約了嗎?”
寶禾先生笑道:“你這丫頭也太死心眼了,我說會讓你們得到幸福,但沒有說你們一定要嫁給我啊。你們還小,將來一定能遇到把你們放在心尖兒上來疼的男人。”
詩雨有些懵懂地點了點頭。
寶禾先生接着又道:“一會兒遇到人家,咱們就說路上遇到了大軍,把行李包裹都搶去了,還把咱們打了一頓。”
兩人串好了詞后,詩雨小心地將寶禾先生扶了起來。
寶禾先生道:“你騎馬吧,我腳上沒傷,走路無礙的。”
詩雨道:“先生還是上馬吧。先不提您受了傷,就是您沒受傷按身份也該您騎在馬上。先生就不要再推辭了。”
寶禾先生見她態度堅決,也就沒再說些什麼,爬上馬背。
“待會兒如果累了,就跟我說,咱倆換換。”寶禾先生囑咐道。
然而,也不知寶禾先生此次迷路到了什麼鬼地方,兩人走了一個多時辰才隱隱約約看見一縷炊煙。行到屋前,寶禾先生下馬拍門,過了半晌,出來一個老婦人,見兩人容貌不凡、裝束奇特,不住地打量。寶禾先生將剛才編的話說了,向她討些吃的。
那老婦人嘆了一口氣,說道:“害死人的官兵。你們姐妹二人在外也真是不容易。”
姐妹?!兩人聽了這話有些發愣。詩雨偷偷地打量寶禾先生,只見寶禾先生原本束起的長發散落了大半,看上去頗為柔弱,再加上衣服被撕得一絲一縷的……倒還真有點像剛剛遭遇了不幸的少女。
那老婦人把他們迎進去,拿出幾個麥餅來。兩人餓得久了,雖然麥餅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說自家兒子半年前到鎮上賣柴被狗咬了,一怒之下一扁擔將那狗打死,可誰知這狗竟是地主家的看門狗。老婆婆的兒子給那財主家的家丁痛打了一頓,回家來又是傷又是氣,不久就死了。媳婦少年夫妻,一時想不開,丈夫死後第二天就上了吊。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
老婆婆邊說邊淌眼淚。
詩雨聽了也忍不住紅了眼圈,拿手帕擦了擦眼角,嘆了口氣道:“都是可憐人啊。”
寶禾先生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傷,行走不得,想借您這裏過上一夜。”
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遇到這種事情還是多養段時間為好,只是窮人家沒什麼吃的,姑娘莫怪。”
詩雨道:“婆婆肯收留我們,我和姐姐自是感激不盡。我和姐姐在方才趕上了雨,全身都濕透了,您能不能借我們些衣裳換換。”
老婆婆道:“我媳婦留下來的衣裳,姑娘若是不嫌棄,就對付着穿穿,怕還合身。”
老婆婆去拿衣裳時,寶禾先生拉住詩雨問道:“你方才為何要叫我姐姐?”
“先生,不是我要叫您姐姐,而是婆婆已經認定我們是姐妹的關係。反正咱們也不會在此處久留,與其讓主人家尷尬,還不如順着她說。”當然,還有一個原因詩雨沒有說出來,那就是她也想體驗一下有個姐姐是什麼樣的感受……
“算了,隨你吧。誰讓你們姐妹倆都對我有過救命之恩。”寶禾先生嘆了口氣道。
“先生,我沒有害人之心。”
“我知道。你和你妹妹都是好姑娘。不過畫晴去哪兒了?”
“畫晴也在這裏,只不過她把身體的使用權暫時交給了我。”
“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要從我死後說起……不知為何,我死後並沒有遇到所謂的鬼差,靈魂一直圍着屍身打轉……”
“所以那時你才會現身救我?”
“我也不清楚是什麼情況,自從我變成靈體狀態就沒人能看得到我,聽得到我,我也觸碰不到別人……”
“可能因為那時我是個瀕死之人吧……好了,你接著說。”
“本來我以為是因為我心存執念,想要回家再看一眼父親和妹妹,所以地府給我寬限了些時日,可直到今天……在你們離開村子前,畫晴從我屍身上拔下一把發梳,然後我就莫名其妙地一路跟過來了……”
寶禾先生聽了詩雨的講述,腦中彷彿閃過些什麼,細想卻還是有些不得要領,於是問道:“那你和詩雨就打算永遠這麼一體雙魂地過下去了?”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說不定過段日子黑白無常就找上門來呢?”畫晴有些無奈地笑道。
“姑娘......不好意思打擾你們小姐倆了,來試試這衣裳,看看合不合身?”老婆婆指了指身後,又道,“廚房裏有熱水,一會兒你們擦擦身子,也算是好受一點……”
寶禾先生總覺得老婆婆好像是誤會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但是又說不清道不明,只得微笑着點了點頭。
可誰知老婆婆看到他的笑容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抹着眼淚道:“可憐的孩子,年紀輕輕的竟受了這般罪。”
寶禾先生依舊是不明所以,乾脆不再去管老婆婆,忙起自己的事來……
“為什麼是女裝……”寶禾先生的臉羞得通紅。
“因為婆婆覺得您是我姐姐啊。”詩雨一邊回答着寶禾先生,一邊愉快地為寶禾先生梳理着長發。不一會兒,一個媚眼含羞、娉娉裊裊的美嬌娘便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