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
姜艾的反應過於激烈,蕭嘉宥只以為她膽子小被嚇到,連忙往她身前擋了擋,朝蕭維揖了一禮,恭敬道:“皇叔。”
蕭維沒有錯過他維護的動作,挑了挑眉:“這位是?”
他的目光卻令姜艾一陣的不自在,只想躲他遠遠的,偷偷給蕭嘉宥遞了個眼色。蕭嘉宥收到,遮遮掩掩地答:“一個書童而已,替他家主子給我捎個口信。”
蕭維的視線在兩人之間轉了轉,若有所思。
有他在場,姜艾不便多說,片刻也不願意多留,正要帶上阿麟回家,一轉身卻發現阿麟不見了!
“阿麟呢!”姜艾霎時驚慌起來。她急着跑來見蕭嘉宥,竟然忘了身後還有個阿麟!
“你帶了阿麟出來?”蕭嘉宥往四周瞅了一圈,也跟着緊張起來,“艾艾,你先別急,阿麟應該只是去玩了……”
姜艾卻一下子想到上一世的種種,弟弟還未成年便因她獲罪,慘死於流放途中。她沒有看到家人的遺體,卻夜夜都能夢到他們的慘狀,那種窒息般的壓抑再次襲上心頭,姜艾捂着心口,臉色煞白。
這一次若再連累弟弟出事,她寧願自己從未醒過!
蕭嘉宥擔心她,忙道:“我這就陪你去找。”
“可是誰走丟了?”蕭維開口詢問,“長什麼模樣,我派人去尋。”
姜艾不想與他產生任何瓜葛,果斷拒絕了,說話的時候依然低着頭,不與他對視:“謝昱王殿下好意,不敢勞煩您費心,民……草民自己去尋便可。”言罷不等對方回話,急匆匆跑開。
蕭嘉宥拔腿跟上去,蕭維站在原地,目送兩道身影一前一後衝進人群,極輕地勾了下嘴角。
奇得很,夷陵這個小地方,他第一次來,除了東瀾郡王一家,還未見過任何人,竟然就有人能認得出他。這個書童倒是有點意思——
或者說,是這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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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陵固然不如京都繁華,卻也是個富庶之地,儘管下着雪,街上鬧花燈、耍龍燈、放煙火的人不計其數,想從洶湧人潮中找一個不足四尺高的孩童並非易事。
姜艾一路跑來撞上不少人,看到相像的男童便拉住辨認,免不了被孩子父母當做壞人,被推搡被怒罵,急得直哭,一邊高聲叫着阿麟的名字。
太過慌張連路線都沒注意,不知不覺進了一條窄一些的巷子,人流明顯少了一些,路兩旁掛滿了各種精美奇特的燈籠,七彩斑斕十分炫麗。四周庭院燈燭輝煌,空氣里飄着若隱若現的脂粉香味,笑語陣陣。
姜艾絲毫沒有注意,急匆匆地跑過。
突然間背後有勁風襲來,身體本能地察覺到危險,姜艾大驚失色,正要回頭,忽然一片陰影籠罩下來。彷彿一堵山擋在了眼前,一股帶有極強侵略感的男性氣息縈繞鼻端,與此同時一隻粗壯而有力的手從她腋下穿過,繞到身前,不由分說將她整個人提了起來。
一切不過發生在轉瞬之間,姜艾什麼都來不及想,耳邊似乎有尖銳的叫喊,聽不清,只覺得身體像突然騰空一般,一陣天旋地轉之後,雙腳才又踏踏實實落在地面上。
砰——
一聲巨響在不遠處爆發,甚至能感覺到地面輕微的震動。
短短剎那間接二連三的突發情況令姜艾一時陷入了恍惚,還有些輕飄飄的,不知身在何處。直到胸前忽然傳來異樣的感覺,她回神,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正是身體最柔軟的部位,被捏了一把。
姜艾又驚又怒,用力掰開依然箍在她胸前仿若千斤重的鐵臂,迅速轉身,狠狠推了那登徒子一把。手心下觸感有些粗糙,更令人震驚的是堅硬如銅牆鐵壁般,她竟絲毫撼動不了。姜艾一邊戒備地瞪圓了眼睛,一邊連連後退。
她這才看清,對面的人身長足有八尺,體格英偉,着黑色勁裝,滿臉蜷曲連鬢的絡腮鬍,一雙眼睛卻極深邃沉靜,如波瀾不驚的黑海,只是當下表情似乎有些許茫然。
姜艾當然知道那便是剛剛捏她的那隻手,頓時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身側不遠的喧嘩還在繼續,她瞧了眼,這才發現自己竟跑到了煙花巷來,剛剛經過的院子上頭掛了藏香閣的招牌,似乎有什麼東西從二樓摔了下來,此刻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那位置剛好便是她剛剛經過的地方,所以不難猜出,其實是面前這個人救了她。
但姜艾猶記得被侵犯的恥辱,感激的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也不再看那登徒子,咬唇低頭跑走了。
絡腮鬍男人這才回過神來似的,往她離開的方向瞥了一眼。只是下意識的一眼,淡漠的視線很快收回,轉身走過喧鬧的人群,邁進了藏香閣。
進門起便有打扮得花紅柳綠、一身甜膩濃郁香味的姑娘們堆着笑迎來,還未近身,被男人冰冷肅殺的目光一掃,便立刻訕訕住了腳。這會兒見人徑直進了剛剛大鬧一場的房間,立刻有多遠躲多遠去了。
二樓東南角的雅間裏,已是一片狼藉。茶碟花瓶無一倖免,做工精巧的紫檀木綉墩也滾落各處,中央的桌子卻不見了蹤影。
一室雜亂,唯有一人泰然端坐,年近不惑,頭戴尖頂氈帽,一身青布直身,身材精瘦不失硬朗,透着習武之人才有的剛勁;正前方,一膀大腰圓的粗豪漢子叉着腰,彪悍身材如生鐵團成,雙眉剔豎,眼中噴火,一腳踩在一隻側翻的綉墩上,正罵罵咧咧不停。
絡腮鬍男人推門進來,兩人這才收斂神色,精瘦男人微笑起身:“黑熊來了?”
“三叔,四叔。”黑熊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反手關上門,往裏走了兩步便停下,瞧着一臉怒容的粗豪漢子,“三叔怎麼發這麼大火?”
三叔怒氣未消,指着四叔大罵道:“讓他自己說,個沒用的玩意兒!”
對他的指責四叔只是無奈苦笑一下,解釋道:“我去晚了一步,東西已經被人買走了。”
黑熊微微擰眉:“買者何人?”
“說是個富商打扮的,面相忠厚,穿一身紫羊絨鶴氅,聽口音正是湖廣這一帶的人,隨身帶着幾千兩銀票,定是大戶人家,我再派人去打聽。”四叔道,“福順偷的那些珠寶,這些年斷斷續續賣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幾樣都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他人我帶回來了,你看怎麼處置?
三叔罵道:“那個死太監,剁碎了喂狼最好!”
黑熊道隨你們處置,轉身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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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艾將所有地方都跑了一遭,累得幾乎喘不過氣,但根本沒見到姜麟的影子,便又回到河邊,想看一看他會不會自己回到那裏等她。
不料蕭維竟然還在那裏待着,站在河邊草地上,眺望着五光十色的水面。姜艾轉身欲走,卻聽他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突然開口:“這位小兄弟還是休息片刻吧,不然還沒找到令弟,你倒要先累倒了。”
姜艾回身看過去時,他已經轉了過來,依然帶着恰到好處的微笑,雙眸燦若星子,彷彿有蠱惑人心的魔力。
“我已經派了人手去找,應該很快就有結果。聽聞夷陵民風淳樸,無姦邪之輩,想必令弟不會出事。”他說著朝姜艾走了過來,視線在她已經凍得發紫的臉上停留一瞬,忽然脫下狐裘,往她肩上披,“你好像很冷,先穿上暖一暖吧……”
姜艾卻在他靠近的剎那猛地後退躲開了,眼裏的戒備很容易就被蕭維看了出來。他動作一頓,收回了手,將狐裘搭在手臂上,渾不在意地微笑。
“多謝王爺好意,草民不敢僭越。”姜艾垂着眼睛,躬身行了禮,轉身便走。
忽然有種無力感。
她開始懷疑今晚跑出來提醒蕭嘉宥是否是正確的決定。避免上一世的錯誤是她的執念,但過早地跟蕭維產生交集,卻完全在她意料之外。老天好像在跟她開玩笑,給了她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卻沒有給她掌控一切的能力。冥冥之中的宿命讓人身不由己。
姜艾低頭閉眼,深吸一口氣,再次走進擁擠的人流中。不管以後會如何,現下最重要的是找到阿麟!
哪知一抬頭,竟然又看到了方才那個登徒子!姜艾眉頭不自覺地皺了皺,下意識就想避開。目光掠過時,卻意外地在他大塊頭的身軀和手臂之間,瞥見了一顆熟悉的腦袋。姜艾定睛一看,大喜,立刻跑上前:“阿麟!”
那登徒子顯然也認出她了,意味不明的目光從她身上掃過,接着低頭看着懷裏那顆腦袋:“這人你認得?”
姜麟快被憋死了,悶悶的聲音從銅牆鐵壁的禁錮中傳出來:“我家姐。”
既然已經找到他家人,黑熊便將人放了下來,一句沒多說,一刻沒多留,轉身沿原路返回,似乎對接下來姐弟相見的感人場面毫無興趣。
他走得倒是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姜艾心情卻有些複雜,蹲下身,仔仔細細地把弟弟檢查一遍。她沒有責怪他亂跑,紅着眼睛說:“是姐姐不好,沒照看好你……”
“是我自己亂走,害姐姐擔心了。”姜麟反倒內疚了,小聲同姐姐解釋,他想去給姐姐買糖葫蘆時被小乞丐偷了錢袋子,追他時迷了路。
姜艾不願意再面對蕭維,領着阿麟在街口等了片刻,蕭嘉宥便滿頭大汗地找了過來,瞧瞧姐弟倆都沒事,大呼一口氣,抬手在阿麟腦袋上梳得光溜溜的小髮髻上抓了一把:“小不點兒,跑哪去了你?”
“嘉宥哥哥,”姜麟頗有禮貌地躬身向他行了一禮,有些不好意思地將方才的遭遇又解釋一遭。
“那你給你姐買的糖葫蘆呢?”
姜麟更難為情了,撓了撓頭說:“被送我回來的那個叔叔吃掉了。”
當時人太多,他個子小老是被撞到,那個叔叔就一隻手把他拎了起來,往咯吱窩裏一夾。他把糖葫蘆舉得高高的害怕被蹭到,沒想到那叔叔順手就接過去了,咔嚓一口。
什麼人吶,居然連小孩子的東西都搶。蕭嘉宥鼓了鼓眼睛,牽起姜麟另外一隻手:“走,嘉宥哥哥給你買好吃的。”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四周繽紛斑斕的色彩令人眼花繚亂,來往的人影不斷從余光中閃過,耳邊充斥着喧雜的吵鬧歡笑聲。姜艾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對熱鬧的節慶氣氛全無感知。
已經提醒了蕭嘉宥,也得到了他的承諾,至少這一晚是可以安然度過了,她心裏卻還是惴惴不安。
這樣不夠。遠遠不夠。
若真的是他表妹居心不良,這一晚過去,還會有許多個同樣的夜晚。在他們成親前這二十個日子裏,她有的是機會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