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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青竹割完一叢又將視線放到另一叢上,這一叢稍老些,他揮刀時並不貼近根部,或只用手摘選尖上最嫩的那簇。

如此便耗費功夫,半晌也未能獲取得多少。

阿媛想,這人倒真細心得很,難怪李幼蟬雖是瞧不上傘匠,偏偏又要中意他。

見他為自己忙碌着,阿媛覺得心上某處像被熨帖過般,暖暖的。

看看自己手上撐着的傘,阿媛很想走過去給顏青竹遮一遮雨,卻又似被拴住了腿,終究邁不動步子。

顏青竹直起身來,撣了撣後背上濕了的地方,阿媛見他突然換了動作,以為他發現自己,驀然一驚。

其實雨水啪啦啪啦打在竹葉上的聲音很是響亮,顏青竹根本沒發現近處有動靜,只彎下腰來繼續。

阿媛嘆了口氣,終是抿了抿嘴唇,輕手輕腳地往回走了。

平時她心裏總是逃避顏青竹待自己的好,故意暗示自己,他待自己好是因為大家是鄰居。

昨晚上,她便想,為何李幼蟬那般好的姑娘他不喜歡,難道就因為做傘或耕地這個選擇?可李幼蟬最終也未強迫他。那便顯然不是這個原因。

今日在這裏見了,她就知道了原因。那是因為他心裏有人了,而這個人多半就是她。她相信自己這個想法不是與李幼蟬一般自作多情,而是顏青竹心裏確實有她的,回憶相處的一幕幕,她此刻斷然能肯定。

她長期浸潤在他默默無言的關照中,往先是習慣后的視而不見,如今卻是假裝自己視而不見。今日之後,怕是無法再逃避了。

她與宋明禮的事,顏青竹大致也是知道些的。可顏青竹仍舊是待她好,默默地不求回報一般。

他從未向她吐露過什麼情意綿綿的話,但自己有了什麼事,他總是第一個站出來。比之那宋明禮,他是何等貼心。

他這人,是真好。

可他向來溫和得很,又是個平民身份,在吳有德這件事上恐怕並不能幫到自己。若是跟了他,以吳有德這個德行,只怕還要害了顏青竹。平民無故不得遷徙,他們兩個要躲避吳有德,是件難事。他溫和的性子,只怕吳有德不會有半分忌憚。再者,她娘若知道自己要嫁給一個匠人……

是以種種,自己無法給他任何回應。

而宋明禮不同,縱然他現在還不是官身,有秀才功名也足以在大華朝境內自由行走的,連路引都不用辦取。以後若有了官身,吳有德如何敢以民犯官?況且她將來或許還要去找尋親人,有個這樣的相公,必然是助益。

這才當真是個鐵靠山,如今只盼宋明禮那處並不是變了心。

思及此處,阿媛又有些恨自己。婚姻之事,對自己而言,竟全是衡量算計。比之那個情真意切的李幼蟬,多有不如呢。

阿媛一路上無精打采地垂着頭,連幾個向她打招呼的過路村民,她都差點沒看到。等到人家好奇地看着她,她才訕訕笑着回了一聲。

走到村頭,絲絲細雨卻是收住了。阿媛念着顏青竹那邊不用淋雨了,心下稍好受了些。

緩緩行至家門口了,阿媛卻發覺有些不對勁。籬笆大開着,院子裏踩出了兩道泥印子,泥印子延伸到她的房間!

村裡幾十年也沒有出過小偷,況且現在青天白日,所以只會是吳有德回來了!

阿媛丟了傘和籃子,慌張失措地朝自己的房間跑去。房門虛掩着,裏面傳來一鋤頭一鋤頭掘土的聲音,一聲聲刺得阿媛心口發疼。

阿媛在門外顫慄着,直到聽到一聲破碎的巨響,她才抖着手猛然推開了門,果然看到了她最不願發生的事。

屋裏一片狼藉。床徹底被移開了,地上扔下把鋤頭,那塊秘密地已經被掘開。吳有德蹲在地上,

黑陶罐已被砸得粉碎,他將錢幾把摟進一個腰包里,腰包瞬間變得鼓鼓的,他拍拍腰包,甚是滿意。

阿媛站在在門口,伸手扶住門框不由自主地使勁喘氣,眼前一幕實在讓她又驚又怒,並且不知所措。

吳有德拿到錢本來已是心滿意足,看到阿媛進來,心頭卻是怒起。

“死丫頭!你藏着這麼多錢,也不知道孝敬你爹。平時管你要錢,你總說生意不好,才十多個錢就吧老子打發了!”吳有德又使勁拍拍腰包,因為長期酗酒而佈滿血絲的雙眼裏閃現凶暴的怒氣,“生意不好,哪裏來的十六貫錢?!”

阿媛看着吳有德起身,腳步似要朝外走,心裏一下更慌了。

不能讓他拿走錢!不能!不能!他出了這間房,出了這個院子,出了這個村,等幾日他再回來,這些錢早已化作他嘴中的濁物,賭桌上的籌碼。

攔住他!

阿媛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全然忘了眼前這個人是她一直以來只敢躲避不敢反抗的凶神。

阿媛急跑幾步,伸手往吳有德腰包上奪去。可她哪裏是吳有德的對手,吳有德抓住她胳膊使勁一拽,阿媛已被狠狠摔到牆角。

她怎麼忘了,她這點力氣怎麼可能把錢搶回來。

阿媛努力平息自己的恐懼與驚慌,勉力爬起來走到吳有德面前。

“叔,你看,這些錢我也不是自己用,明禮今秋要參加鄉試,這些錢是給他準備的盤纏。等他中了舉人,各地的鄉紳老爺必定要支援他。到時候叔你的那一份自然少不了的。這裏十幾貫錢而已,叔你要是憐憫些明禮,將來他大富大貴了又怎會忘了你。”

阿媛覺得吳有德也不是個只看中眼前利益的人,當初他巴結宋明禮,不也就是巴望着將來有個官老爺女婿,讓他過好日子么。

這般陳說,吳有德八成是要轉意的。實在不行,拿出其中兩罐錢來打發了他,把十四貫錢要到手,再找個吳有德打死也找不到的地方藏起來。

哪知吳有德不僅不為所動,提到宋明禮似乎讓他火氣高漲得能噴發而出。

吳有德額上青筋跳動,一把捏住阿媛的脖子,把她提到跟前,“等他中舉?等他富貴?那時候你以為他還會要你嗎?”

阿媛已經聞到吳有德口中刺鼻的酒味,無奈脖子被他緊扣,想扭頭避開已是不能。

阿媛的聲音因為壓迫而變得沙啞,“你放心...他會的...少不了讓你跟着富貴...”

吳有德突然發狂一般哈哈大笑起來,“死丫頭,老子白養你十多年啊,養得你成了睜眼瞎子。當初要不是老子使計,宋明禮那個小子能看上你?”

阿媛的呼吸有些滯住,也無力地停下了在吳有德手中的掙扎。她心中突然而至的懵懂明悟,竟讓她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恐懼。

使計?使了什麼計?吳有德是在撒謊,在挑撥吧,他只不過為了得到那些錢而已。

阿媛用心虛的解釋壓下心中的不安,可聯想到宋明禮每次見她時冷淡的神情,她如今確實明白那並不是不好意思而已,也打算要去問清楚的。可她意識到的時間,終究是晚了些嗎?

吳有德的話徹底擊碎了阿媛心中最後的一絲期盼。

“一年前,是你把這沒用的書生救了回來。我從王山泉那裏得來的糧食就兩個人的口糧而已,你偏偏要把宋明禮好吃好喝的養着。後來他傷好了,要下山了。老子見你對他有幾分意思,便出了力要幫你呢!”

阿媛見吳有德笑得沾沾自得,心裏像被刀剜了那麼難受。

“你——做了什麼?”阿媛一字一頓地道。雖然她極不願聽到那個事實,但又忍不住要知道真相。

吳有德鬆了手,阿媛還沒喘過氣,又被他推了一把,脫力地撞倒在床沿上。

吳有德冷哼一聲,“老子給他算了一筆賬!他在老子家裏好吃好喝了兩個月,怎麼也要算他一兩銀子一天!他走不得路,村裏的大夫說要請城裏的大夫才行,老子給他找了城裏最好的大夫,這又得算他十兩銀子!老子給他煎藥端湯,伺候他跟少爺似的,這又得算他十兩銀子!最緊要的,老子閨女,清清白白的姑娘,跟他一個屋檐下兩個月,傳出去還有什麼名聲?這點怎麼也要算他二十兩銀子!他欠老子一百兩銀子,還不上自然要娶你。”

阿媛抓着床沿的手顫抖起來,聲音也跟着發顫,“你——你訛了宋明禮!”

吳有德沒人管着,嗜酒的本性得到徹底釋放,後來還染上了賭癮,更是幾天不着家了。

阿媛自是無法管束他,心中倒也鬆了口氣,她很渴望吳有德不在家的日子,她可以安心做自己該做的事。

“青竹哥,昨晚上多謝你了。”看着顏青竹佈滿血絲的眼和明顯疲憊的神情,阿媛充滿了歉意,“我叔時不時鬧上一會,讓鄰里都不得安生,這一年多來,虧了你幫忙呢!”

顏青竹淡淡笑着,“鄉里鄉親的,說什麼謝。”突又想到什麼,道:“這幾日雨下得多,後山上筍子長得快,我打算今日去挖些。你做糕點是不是要用到麥漿草,蒿菜什麼的,我順路就給你摘回來吧!”

阿媛趕忙擺手,她哪裏能再麻煩人家,“不用了,青竹哥。”

顏青竹已出了籬笆,往後山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指着阿媛家對她道:“你沒睡好,快回家多睡會兒。你一個女孩子,別老往後山跑。以後要采什麼,跟我說一聲,就是順路的事兒,沒什麼麻煩不麻煩的。”

話說完,顏青竹已經走遠了,阿媛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

要說她這位鄰居,對人實在夠仗義,但不知怎地,阿媛從心底里覺得,不該多欠他人情,不敢安心從容地接受他無私的幫助,心裏總有一種茫然無措的感覺。

阿媛回到家中,心想吳有德這一去估計又是兩三天不着家,現下天還微暗,她今日還有許多事要忙活,不如先補會兒覺,起來做事更有力氣。

於是回屋,仍是將門窗都鎖牢了,又用箱子抵住,才安心睡下。

心裏知道吳有德不會那麼快回來,但止不住要多些防備。

這一覺起來,卻是天色大亮。

阿媛沒想到自己竟睡得這麼晚,一年裏也沒一次的。

她打了水洗漱,這才看到她家籬笆下放着幾捆綠油油的葉菜。

阿媛走近一看,是整整齊齊碼好的艾草嫩芽,麥漿草,茼蒿菜,旁邊還有一捆竹筍。

阿媛抬頭看了看幾丈外的顏青竹家,院子裏,顏青竹正坐在一隻高足凳子上,手上握着特製的雙柄彎刀,正給一節竹筒刨着竹青。

顏青竹抬頭擦了擦汗,阿媛覺得他好像正朝自己看來,趕忙拾起幾捆東西,往廚房裏去了。

阿媛一個人也不好做飯,便拿糙米攪了粥,又將茼蒿菜用水焯了,拌了涼菜吃。

自阿媛的母親柳巧娘去世后,吳有德揮霍無度,家中已無積蓄。阿媛為了與宋明禮將來的生活,也過得甚為節儉,飲食上圖飽而已,穿着也不再講究。如此一年下來,黑陶罐里充盈不少,人卻是黃瘦了許多。十八歲的年紀竟將早年的衣衫都撐不起來,在枕水鎮時,常被人當做剛及笄的女子。

今日算來正是寒食節當日。眼下正是春耕時節,村裡人皆在自家田裏忙活,體力消耗大,頓頓吃冷食是頂不住的。因而寒食節這日,村裡也是不禁火的,拿一頓吃上些撒子青團,已算是為過節應景。

倒是鎮上的人頗為講究,連酒樓里這日也只賣些酒釀,酪漿做飲,熱湯是沒得一口的。主食也是各類頭日做好放涼的糕點,配菜倒是頗為豐富,葷素皆有。葷菜冷食並不可口,但善於經營的酒樓總會將那些冷的炸雞、糯米腸、滷肉等做得異常美味,到了寒食節這天便能賣個好價錢。

阿媛想到那些可口的美食,也饞起來。不過她不能總去想那些花錢的事兒,她現在只願多想賺錢的事兒。她得趕快做好一些糕點,拿到鎮上去賣個好價錢。

阿媛麻利地收拾好碗筷,便着手於那些能賺回銀錢的糕點。

她絞好麥漿草的汁兒,用青綠的汁兒和好糯米粉,捏成等份的劑子。細柔的手指往每個劑子上輕輕按出一個凹陷,將拇指大小的紅豆餡填入其中,再將口子封好,搓圓平放,整理出一個綠瑩瑩的圓團——這便是青團。

青團是江南糕點中極富時令性的一員,常在清明前後食用,其做法流傳甚廣,無論村中鎮上,染青團的材料並非只有麥漿草,有的人家會用艾草,有的人家會用其他綠色蔬菜。

而阿媛嘗試過多次,覺得麥漿草搭配紅豆餡的味道最是清甜爽口,軟糯不膩。她對比過鎮上售賣的青團,相信自己做的毫不遜色。

其中的紅豆餡是阿媛按柳巧娘留下的秘方製作的,口感爽滑,入口即化,除了節日裏用來包青團,平日裏做其他糕點也常用到。不少人便是衝著那獨有的細膩口感才指定了讓阿媛直接送貨上門的。

艾餃亦是如法炮製,只不過艾草帶有苦澀的味道,絞汁前要先用加鹼的沸水焯過。絞好艾草的汁兒需得混入一半粳米粉一半糯米粉,這是阿媛嘗試多次后選用的最佳比例。然後也是捏成小劑子,擀成扁圓厚實的皮兒,包入糖芝麻餡兒,最後收口,捏出漂亮的餃子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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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匠娘子的水鄉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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