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長湖瑰色
黃老七所言非虛,林間豎著修補過多次的防衛高欄,其內果然有隱秘地道入口。
不夠小心有幾條命都不夠糟蹋,花病酒多疑地察看過之後,才下令道:“把車馬留在此處,卸貨進鎮!讓他們先走!”
黑衣人們立刻沉默不語的行動,照舊言聽計從,片刻都不耽誤。
自從出行便從來不積極的蘇晟望了望黑深的地道口,竟然說:“我先去瞧瞧。”
沈桐兒和花病酒一樣,對進入這種幽閉之處有種沒來由的緊張,忙拉住他胳膊阻止:“小白別衝動!”
蘇晟回首而笑:“反正總是要進的,即便有機關又能奈我何?”
沈桐兒本想質問他既然如此自信又為何會被異鬼塞進棺材,但礙於身邊人多口雜,只能作罷。
“還是小心為上。”花病酒依舊挾持着黃老七。
蘇晟頷首,沒有遲疑地躍了下去。
明明在以往的日子沈桐兒早已習慣獨來獨往,可最近被陪伴慣了,忽然剩下自己站在人群里,真得要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
她非常為小白的安危擔憂,在旁邊徘徊過好一陣,才重新望見熟悉的身影從地道口出現。
蘇晟面色平靜:“的確是通往長湖的路,只有些石門開關,並無危險。”
“那……那石門也是因為齊老闆擔心異鬼進犯……才叫我們加的……”黃老七哆哆嗦嗦,生怕綠衣姑娘的袖裏劍下一刻就隔斷自己的喉嚨。
花病酒頓時笑道:“既然如此我們就出發吧,東西抬好,注意季祁的傷口少受顛婆。”
沈桐兒趕忙湊近蘇晟,拉住他的衣袖,生怕他再離開。
蘇晟安慰地笑笑:“當真無妨。”
其實他剛才已經恢復原型,在暗無光亮的地道里飛了個遍,直到靠近有人聲的城鎮方向才退了回來,確信小丫頭並無可能在裏面受傷。
黃老七的手下只能率先下去帶路,鹿家人也抬着金銀箱與行李尾隨其後。
沈桐兒這才與蘇晟跟在季祁的擔架後面,瞪眼豎耳地警惕邁步。
——
地道中當然只有純粹的黑暗,火把在非常有限的空間裏散發出明顯的灼燒之味。
行過半柱香的功夫后,花病酒便抱怨道:“能不能把這東西滅掉,如有異鬼出沒,實在干擾我的視線。”
“姑娘……地道里怎麼會有異鬼……滅了火帶路的人就看不到了……”黃老七苦着臉阻止。
花病酒皺眉:“你們沒有陰陽眼,憑什麼在長湖鎮討生活?”
黃老七感覺到她手上力氣已松,才多說了幾句:“我也只是個勞工頭子,真不是要行刺姑娘的武者,這年頭世道紛亂,御鬼師大多都在替官家和鹿家做事,流落此地本就多有無奈,怎麼可能個個都是陰陽眼呢?”
在充滿危險的死亡之地開拓出新的商機,若沒本事當如何做到?只用無奈便能解釋清楚?
當然不可能。
因此花病酒並不相信這糙漢的滑舌,冷笑過後隨之陷入沉默。
“姐姐,雖然我也遇見過與異鬼勾結作祟的賤人。”沈桐兒忍不住開口勸阻:“看他並不是什麼高人,至少沒本事害我們,還是少為難的好,否則不成了欺軟怕硬之輩?”
“怎麼,沈姑娘看不慣我心狠了?”花病酒的眸子微微一動。
“那倒沒有,出門在外如果不像花姐姐有這樣手段,總是要吃虧的,如果當初我在南陵換得你十分之一的本事,便不會被折騰得團團轉。”沈桐兒實話實說:“最近我真是跟着學了不少呢。”
“榮幸之至。”花病酒彎眸道:“沒人疼才得自己堅強,你若像現在這般倒也無妨。”
“對呀,我有小白,還有我娘。”沈桐兒立刻摟住蘇晟的胳膊,心裏盼着他恢復成原樣才可愛。
但蘇晟卻不禁笑起,愉悅至極。
——
從眼前消失過很久的月色星光終於隨着爬出地道而重露光芒。
可惜迎接着這群意外之客的,卻是群凶神惡煞的殺手。
氣定神閑的花病酒拎着黃老七邁上台階,抬手便把他丟出去,笑說:“怎麼,這就是長湖鎮的待客之道嗎?你們想做什麼?”
有位比一般人都要高大的壯漢命扶起黃老七,邁步上前,抬刀逼問:“你們是什麼人?”
“你這般指着我,我不想回答。”花病酒沒有委屈求全的習慣,瞬間甩鞭出去。
別看壯漢肌肉糾結如堵山,動作卻十分敏捷,在躲開的同時用力揮刀橫砍。
花病酒輕功如燕,踩着刀面騰空而起。
那刀直落在舊色的青石板上,剎那震出幾道裂痕。
沈桐兒忍不住想要幫忙,卻被蘇晟拉住。
幸好面如菜色的黃老七抬聲阻止:“張哥手下留情,這是玉京鹿家的商隊,他們來找齊老闆買鮫膏的!”
壯漢回身躍進同夥之間,皺眉:“鹿家?”
黃老七捂着脖子上的傷口解釋道:“對、對的……我看到了鹿家的鍛面錦旗,只因車馬太過龐大才留在了地道之外,姑娘,這位是我們水傷行的鏢頭張猛。”
花病酒撲哧一笑:“張猛?真是人如其名。”
“既然是來做買賣的,那就是齊老闆的客人,多有得罪。”張猛皺眉望向從地道口源源不斷走出的御鬼師們,面色顯得極為凝重:“還望稍等片刻,容在下去稟告一聲。”
“可以。”花病酒以奇特的手法收起她的鞭子,又摸住烏黑的髮絲,恢復成平時風情萬種的儀態。
鬆了口氣的沈桐兒終於有閑心打量起這海邊小鎮。
傳言果真並非空穴來風。
雖然這裏大部分建築的輪廓都還有所保留,但早已成了無法居住的斷井頹垣。
反倒是些臨時搭建的窩棚花花綠綠,襯着模糊的夜燈,構成了奇異的風景。
亮的地方亮着,暗得地方便更暗。
彷彿任何污垢與陰謀都可藏入其中。
她深吸了口溫熱的風后不禁疑惑:“長湖鎮不是靠海嗎?為何沒有聞到海腥味?”
“姑娘有所不知,離這裏最近的長海還要往東行船兩里地,而這通往長海的河又稱作南水河,味道僅有微微咸澀,原本是此地居民的主要水源。”黃老七回答道。
“原來是這樣。”沈桐兒看他身上血跡斑斑,不由勸說:“你還是去治治傷口吧。”
黃老七點頭哈腰地道謝離開。
整個過程都選擇圍觀的吉瑞終於開口:“花姑娘,事實證明我並沒有用假地圖欺騙你,這回你總可以給我解藥了吧?”
花病酒的脾氣雖如疾風驟雨,但對害死這種平凡少女卻並無興趣,揮手便給了她顆泛着草藥香氣的丹藥。
“多謝。”吉瑞趕快服下,然後才走到蘇晟面前告別:“公子,我妹妹還生死未卜,暫時不能與你們多留,後會有期。”
絲毫不想後會的蘇晟嗯了聲便算回答。
沈桐兒習慣性插嘴:“如果你實在找不到,可以喊我幫忙。”
吉瑞苦笑,轉身便獨自走向亮着孤燈的水邊集市,留下了個寂寞的身影。
——
原本在死亡陰影下覆滅的小鎮,因着奇異的生意而再度走向繁榮,這過程總是黑暗而畸形的。
鹿家人並未等待太久,便等到張猛帶來了位文質彬彬的公子。
這位年輕公子衣着考究,目似朗星,唇角笑意親和滿滿,站定拱袖道:“在下長湖水商行老闆齊彥之,不知花姑娘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張猛自然唯僱主命而是從:“方才是張某魯莽。”
花病酒好奇瞧了過去:如此個文弱書生模樣,恐怕不用異鬼,就算是個習武之人都可抬手要了他的命,實在是與想像中的犀利相去甚遠,可是有勇力發這等橫財,不可能沒有本事,越是看起來不叫人有堤防之心,恐怕越是危險。
齊彥之又笑道:“聽聞花姑娘是為了鮫膏前來,但現在時辰已晚,實在不適合談生意,您看是不是先休息整頓一夜為宜?”
“久仰老闆之名,老闆所言甚是,我們日夜兼程到此早已疲憊不堪,更何況還有傷員。”花病酒也陪笑:“只是人生地不熟,不知長湖鎮可否有環境稍好的客棧?”
齊彥之嘆息:“客棧倒是有幾家,恐怕都入不的姑娘法眼,倒不如隨在下到寒舍一住?”
“如此更好,只不過實在是叨擾了。”花病酒答應。
齊彥之又笑起來,脾氣好得不得了似的:“哪裏哪裏,能與鹿家做生意,那是齊某的榮幸,來,這邊請。”
——
雖說水商行被主人喚作寒舍,但它的環境可比周圍的破敗與狼狽強得太多。
沈桐兒跟隨眾人進入大門后,左右環顧四下新修起的小樓與廂房,不禁感慨道:“能在這種地方活得像個富貴人,齊老闆的本事可真大啊。”
“謬讚,不知姑娘是……”齊彥之溫和詢問。
“也是我們鹿家的御鬼師,別看年紀小,一身本領厲害得很。”花病酒誇大其詞道。
“失敬失敬,其實行里也有位少年英雄,如若姑娘有興緻,明日可以與他比試比試。”齊彥之十分健談:“否則在這荒僻之地,本也沒什麼生活趣味。”
“好啊,我還從來沒與人比過武呢。”沈桐兒欣然同意。
齊彥之不緊不慢地將他們帶入後院,停步道:“剛好之前的客人都已經押貨離開了,如果房間不夠,齊某再想辦法。”
“無妨,我們擠一擠便是。”花病酒明眸善睞地笑得可人:“已經打擾到齊老闆許多,本就不好意思,其餘困難理當自己克服。”
“那你安排下。”齊彥之吩咐張猛。
張猛雄糾糾氣昂昂地答道:“是!”
齊彥之終於放心離開,文弱的身影緩慢地走離了這死寂的院落。
——
在一番旅途勞頓之後,柔軟的床鋪簡直比金山銀山還要魅力非凡。
成功進入到房間裏的沈桐兒瞬間撲倒在床墊上,高興得直打滾:“太好了,終於不用餐風宿露、窩在野外睡不好了。”
向來沉穩的蘇晟認真關注門窗,而後才在微光中恢復成白鳥之身,落到床頭的木雕上靜立。
“小白,好久沒看到你可愛的模樣啦。”沈桐兒毛手毛腳地拽住它的尾巴,把它硬拉到懷裏抱住,蹭蹭毛說:“好軟。”
蘇晟忍辱負重,張着黑圓的美麗眸子道:“當心隔牆有耳。”
沈桐兒煞有介事地壓低聲音,表情美滋滋:“等明天他們談攏價錢,拉上鮫膏,我們就裏赤離草不遠啦。”
白鳥不禁嘆息,卧在緞面被子上不再動彈。
沈桐兒生怕被人瞧見,滾動着拉下不透光的床簾,然後才盤腿坐到白鳥旁邊:“怎麼啦?”
“你可真是天真。”蘇晟問:“如果你是齊老闆,只賺亡命錢的話,忽然來了這麼群抬着數箱金銀的競爭者,你會怎麼做?”
沈桐兒冥思苦想,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蘇晟默認。
沈桐兒說:“可是這次一起來的鹿家人,許多身手都在我之上,更何況花姐姐那麼精明,不一定會吃虧。”
“隨便他們如何,如有危險我定然會帶你走。”蘇晟嘆息:“太晚了,直接睡吧,你需要休息。”
沈桐兒向來不怎麼講究,再度躺倒在枕頭上嘟囔:“希望不要睡到半截有人來鬧事,讓我好好會會周公……”
她在柔軟的床鋪上渾身舒暢,很快便進入久違的恬靜夢鄉。
然而蘇晟卻仍舊保持警惕,比世上任何護花使者都要忠心耿耿。
他是普通人難以想像的生物,各種感官都敏銳到了極限。
特別是在這種涼夜中,幾乎可以聽見方圓一里內所有的動靜。
談話聲、走路聲、水聲、進食聲……忽遠忽近、此起彼伏。
忽而就在這些平凡無奇的動靜里,飄出了几絲幽怨的哭聲。
是不止一個女子哭泣的聲音。
白鳥慢慢抬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靠在桐兒身邊許久都沒有絲毫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