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出師不利

35.出師不利

無論準備得多麼充分,在野外宿營總不算件愉快的經歷。

幸好沈桐兒對自己潦草慣了,被強行分配到車裏,不禁瞧着認真洗漱梳妝的花病酒滿臉困惑。

明堂的銅鏡里映出她的花容月貌,長及腰部的髮絲被抹上透明油脂,立即散發出茉莉味的清香。

“只是睡個覺而已,為什麼要這麼麻煩?”沈桐兒捧着臉嘟囔:“這習慣好像我娘啊。”

“難道你不覺得,讓自己保持美貌是件身心愉快的事嗎?”花病酒反問。

沈桐兒茫然搖頭,她倒是很喜歡穿柔柔軟軟的新衣服,至於其它從來未有任何追求。

“也對,畢竟沈姑娘還小呢。”花病酒伸手扶過她的肩膀:“來,讓我幫你梳梳頭髮吧。”

沈桐兒瞬間想掙扎,誰曉得看似柔弱的美女那麼大力氣,竟將她按得紋絲不動。

花病酒解開小姑娘的髮帶,拿着蘇晟插得那朵花沉思片刻,問道:“你是幾時發現自己有陰陽眼的?”

“自小便知,還不懂事的時候,就在人多的地方見過那種東西,三番五次、習以為常。”沈桐兒回答說:“我娘也是御鬼師,她教了我武藝,告知我短壽的無奈,我便明白這輩子要這樣過了。”

“看不出你雖然稚嫩,為人卻很淡定呢。”花病酒這才輕輕地梳理起桐兒柔軟的長發,嘆息說:“也不知道我有沒有機會等到姑娘長大的那天……”

御鬼師生命的急促永遠屬於不愉快的話題。

沈桐兒抬起大眼睛,搞不清自己是否該主動問詢她的年齡。

花病酒卻並未陷入憂傷,反而關心起她來說:“看那蘇公子雙眸如常,並非我們的同類,姑娘可曾擔心日後自己不在了,他將何去何從呢?”

這個問題沈桐兒早就想過,皺眉小聲道:“當然是去過屬於自己的日子,人死即灰飛煙滅,還有什麼辦法?”

“那時蘇公子定然傷心不止。”花病酒垂眸微笑:“他大概非常心悅姑娘,總是目不轉睛、寸步不離。”

沈桐兒欲言又止,想解釋蘇晟不過是只會模仿人的鳥兒,並非她講得那樣多情。

然而想起這些日子的快樂相處,又難免心中微酸。

活到這個年紀仍舊不懂男女之意,卻已隱約懂得了永別的苦澀。

此時再偷偷撩開窗帘,偷窺到暗淡的篝火邊靜坐的蘇晟,有些不敢想像日後死別生離。

——

潑墨般的黑夜染透久無人至的叢林,甚至連蟬與蟋蟀的鳴叫都聽不見半聲。

嬌小的沈桐兒縮在車椅上淺眠,隱約又夢見了佇立在雲海中的奢華宮殿,映着碧空、伴着白鳥,回蕩起編鐘之清鳴。

在夢中她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身在何處,想要喚來小白到身邊,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

正皺着眉頭泛冷汗,忽聽見刺耳的笛音。

沈桐兒十分機警,瞬時間扶着腦袋坐起追問:“……怎麼了?!”

不用同樣蘇醒的花病酒回答,車外近在咫尺的低吼與刺鼻的腐臭氣味就說明一切。

沈桐兒也是本能反應,立刻撲出門去大叫:“小白!”

危險的狀況完全容不得她多考慮,見到多達五六隻極具壓迫感的異鬼圍攻到營地周圍,將值夜的鹿家人驅趕至篝火邊,立即飛身拉住一襲雪衣的蘇晟,焦急喊道:“你沒事吧?”

此時已有守衛遇害,飛濺了滿地熱乎乎的鮮血。

蘇晟撿起被遺棄的長劍按兵不動,拉着她後退說:“小心!它們餓壞了!”

沈桐兒單打獨鬥尚有些本事,此刻場面如此混亂,害她生怕失手錯傷,遲遲不敢發出削鐵如泥地金縷絲。

幸而經驗豐富的季祁異常英勇,邊指揮邊撲向最大隻的長毛異鬼,朝他的血盆大口裏投入劇毒暗器,命令道:“它麻痹了,快殺!”

守衛們支起長弓,瞬發無數燃火的羽箭。

異鬼直直站起,真比身後最古老的樹木還要龐然,嘶吼的聲音震得人耳膜幾乎破裂,瞬間就把兩名靠近自己的守衛瘋狂撞開!

沈桐兒不顧蘇晟阻攔,立刻甩出金縷絲捆住它的左肢,罵道:“怎麼會這麼凶,看來這東西很久沒吃過人了!”

“異鬼餓極了甚至會喪失神智,蠶食同類!小心!”花病酒終於款款現身,竟從腰間摸出條極細的九尺長鞭,身輕如燕地朝另外幾隻正與守衛廝殺的異鬼襲去,面上帶着冷笑,簡直鞭鞭見血,毫無畏懼地飛攀到某個異鬼的頭上,用長鞭纏住它的脖頸,緊接着左手飛出袖裏劍,直插入異鬼的天靈蓋,賤得白皙面部與柔軟酥胸上滿是血痕,兇殘如修羅降世。

可憐的沈桐兒卻沒這般威風,被她纏住的異鬼力氣奇大無比,周圍又無可憑藉,拖得小姑娘一下摔倒在地上,還未來得及梳起的長發瞬間被血泥弄得一團糟。

本坐山觀虎鬥的蘇晟這才一把將她撈起,而後疾步踩着細如毫髮的金縷絲直重向異鬼,仰身躲過它砍來的鋒利前肢,身形飄渺與其說是輕功卓絕,倒不如說像能夠飛翔般靈巧。

季祁擦着嘴角的血後退半步,正皺眉打量時,竟聞身後響起一聲又一聲的沉悶響動。

沈桐兒拉着金縷絲努力配合大家,因着草地顫動而不禁回首。

天啊!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黑黝黝的樹林上空竟然露出個巨大的頭顱,眼洞赤紅、尖牙雪亮,即便矇著月光,卻仍舊恐怖到讓渺小的人類四肢發寒。

剛剛誅殺了只異鬼的花病酒翻身落地,唾道:“此處距南陵僅三十里地,怎麼會有此少見的怪物!”

“大概是東邊沒有食物,引得它們南遷了!”季祁拾起被蘇晟斬殺異鬼之魂塵,抬手喊道:“佈陣!我們不決不能折羽在此,否則難向家主交代!”

沈桐兒氣喘吁吁地衝到蘇晟旁邊,抹掉臉上的鮮血靜候安排。

這個時候花病酒的綠蘿裙幾乎被全染成赤紅,她抬手拉直濕漉漉的長鞭,決意道:“季大哥,你隨我來對付他!這裏他們應當守得住!”

“好!”季祁提劍迎上。

沈桐兒只盼着能完美達成使命換得赤離草,轉身便去支援苦苦支撐的守衛們,生氣地喊道:“這份魂塵一定歸我了!”

仍在燃燒的柴火噼啪作響,映着這些在生死邊緣掙扎的生靈剪影,透出了詭異而殘酷的美感。

——

一場惡戰之後,眾人皆是精疲力盡。

大約早已習慣這份絕望的鹿家人沉默地清理着同伴的屍體,空氣中很快便飄散出焚燒的腥甜。

若不是有這麼多幫手,沈桐兒也不可能把剩下的三隻異鬼解決乾淨,她狼狽地躲在被毀壞的車邊,用水囊將剛搶到手的魂塵洗乾淨,遞給蘇晟說:“小白,你快吃了吧。”

蘇晟默默接過。

沈桐兒又拿起沾了水的手帕,踮起腳尖抹了抹他面頰上的黑印,露出個開心的笑臉。

蘇晟終而也笑,淡聲說:“這果然是玩命的差事。”

“為了娘怎麼都值,就是苦了你。”沈桐兒認真囑咐道:“我應付的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你還是避讓吧,萬一又颳起風雪,鹿家這群聰明人會多想的,萬一他們覺得鮫人和你比不夠稀奇怎麼辦?”

蘇晟自來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聞言不以為然地挑眉,而後望向恢復寂靜的密林道:“那兩個人,莫非是死了?”

“糟糕!剛才情況太危急,只聽那山一樣的異鬼越走越遠,忘了花姐姐和季大哥!”沈桐兒這才回神着急,拉住他的手說:“我們去找找看!”

——

原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災難忽然襲來,所導致的禍患幾乎是毀滅性的,儘管各地多多少少有些能看到異鬼的御鬼師,但無論其能力還是數量,對於越來越多的怪物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

離家後走過萬重山,沈桐兒已經清楚很多曾經繁榮的地方消失掉了,而未來可以活命的空間只會越來越少,越來越狹窄……

無奈她命如野草,又哪裏管得了身後事?

在深更半夜與蘇晟走在密林深處,當真半點有人活動過得痕迹都看不到,一腳深一腳淺地踩着腐葉與苔蘚嘆息:“看來東部所受的禍患比想像中更嚴重,或許要不了太久,這些異鬼就會走向南陵以西了。”

蘇晟淡聲回答:“命運如此,無可奈何。”

“小白活了那麼久,一定見過很多悲歡離合吧?熟悉的人死去、喜歡的東西消失。”沈桐兒順着異鬼巨大的腳印往前邊追蹤邊閑聊:“你是不是都習慣了呢?”

蘇晟瞧着她飛揚的髮絲,半晌才說:“不習慣又怎樣?我能改變什麼?”

“習慣了就比較讓我放心呀……花姐姐說小白很喜歡我!”沈桐兒停住腳步,回頭目光複雜地看他:“有你陪着我很開心,但想到也許十年後你就要為我去世而難過了……心裏很不好受。”

“我不會讓你死的。”蘇晟的語氣非常肯定。

沈桐兒並不相信,正想多詢問幾句,卻聽到不遠處有微弱的呼救聲,趕忙摸黑跑過去問:“花姐姐!是你在喊嗎?”

果然,花病酒半跪在顆樹下,捂着冒血的腹部吃痛說:“快,季祁受傷了!”

沈桐兒是個喜惡分明的姑娘,人家的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自然立刻跑過去撲倒喊說:“季大哥!季大哥!”

季祁毫無意識,身上的金甲已經碎裂開來,鮮血濕透裏衣。

“我已給他服下應急藥物,但恐怕不行了……”花病酒咳出血來:“沒想到出發第一天……就遇到這麼厲害的異鬼,還被它跑了……”

鹿笙身邊的心腹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蘇晟冷眼瞧着花病酒在那訴苦,打斷道:“這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先回營地。”

花病酒抹掉嘴角血水:“好。”

沈桐兒沒注意他們的眉目交鋒,急着扯下裙擺幫季祁把最嚴重的傷緊緊勒好,而後使出怪力硬把他背起,吩咐說:“小白,你注意下周圍,快。”

說著就不顧他們的阻攔,急急忙忙往冒着火光的營地跑去。

——

片刻前還意氣風發的首領變得生死未卜,這對鹿家人的觸動非同小可,而情況尚好的花病酒自然成了他們的主心骨。

雖然大夫抬着藥箱用最快的速度幫忙治療,末了卻仍是嘆息:“好不好的起來,就看能不能醒了,季哥被傷及心肺,若是旁人,恐怕早就……”

沈桐兒守在床邊滿臉擔心去,點頭答應。

等着大夫走去跟花病酒稟報狀況,她又伸出手道:“小白,情況特殊,你把魂塵讓給季大哥好嗎?花姐姐說他們沒有帶這東西出門的習慣,都要交給家主的。”

“不是給我的?不怕我餓了?”蘇晟不情願。

“可是他都快死了呀!此一時彼一時!”沈桐兒覺得不可思議,然後鼓着臉伸手:“拿出來!”

蘇晟轉身便走:“不。”

沈桐兒擔心地望向篝火邊奄奄一息的季祁,追上去拉他的袖子:“不準鬧,你懂事點。”

無奈蘇晟不為所動,俊美的臉上浮現出他不願意掩飾的氣憤,吹拂開她便頭也不回的往無人的樹林裏走去。

“臭小白!小氣!你敢跑就別回來!”沈桐兒終究無法理解他幾乎不存在的同情心,忍不住這般威脅。

然而蘇晟和聽不見似的,修長的背影片刻間就消失在稀薄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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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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