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執手去何方

31.執手去何方

原本還算融洽的宴會因為驚虛先生之死而變得格外寂靜。

沈桐兒被鹿笙問得獃滯半晌,而後忍不住說:“規矩是你們定的,我才不在意呢!”

她這一頂撞,瞬間吸引來所有人的目光。

糟糕,難道要把我也斬掉……

沈桐兒已經做好越窗逃跑的準備,乾笑道:“鹿先生不會因為大家被順從慣了,一兩句不順耳,就對我動粗吧?”

鹿笙冷漠地彎起嘴角:“不順耳雖不順耳,但沈姑娘對鹿某是有用之人,所以我暫且不會為難。”

“我有用?”沈桐兒偷看蘇晟,感覺他說的話句句在理,這個鹿家的確是個麻煩。

鹿笙無視這丫頭的小動作,繼續道:“因為有件事,需沈姑娘替我去辦。”

沈桐兒趕忙擺手:“不不不,我們趕着回家,要不是季大哥今日把我們攔下,我倆已經在路上了。”

“沈姑娘回家可是為了去送那赤離草?”鹿笙徑直問道。

沈桐兒皺眉不肯回答。

鹿笙微笑:“原本驚虛先生詐賭,致使賭約根本不成立,賭資理當物歸原主,無奈黃知府已死,況且他手裏那顆赤離草本就是假的,鹿某也就不追究了。”

“假的?!”沈桐兒獃滯,畢竟當初關於神草的消息來自於季祁,否則她也不可能千里迢迢找到南陵原。

彷彿感知到小姑娘呼之欲出的質疑,季祁款款起身,非常大方地解釋道:“桐兒莫要生氣,季某十年前在玉京便與黃思道相識,算是忘年之交,他祖上傳下赤離草一事,也是在醉酒之後無意說出的,若非看你救母心切,季某本不必將此消息告知於你……”

沈桐兒的急性子無需證明,別的她完全可以不放在心上,但關於雲娘卻禁不起半點打擊,頓時追問道:“所以怎麼會是假的呢?”

鹿笙抬手安撫道:“說起來也是機緣巧合,鹿某之前曾在黑市上收過株赤離,這草藥絕跡於世間、的確千金難求,便無意間放在心上。聽聞沈姑娘與驚虛先生的賭約之事不禁好奇,調查之後才發現原來是黃知府老眼昏花,早已無暇打理家事,僕人們常偷換他的寶貝暗中販賣得利,赤離草便是其中之一。”

沈桐兒鬱悶到欲站起身,卻被蘇晟按住。

大堂中央一片狼藉的屍體被飛速清理乾淨,清秀的守衛又端上來個精緻的錦盒,靜立后緩緩打開。

裏面果然躺着顆赤紅的草藥,其根莖葉脈與沈桐兒得到的絲毫不差。

“行玄之山,有草赤離,其葉如芥,色赤味甘,氣息似姜,晒乾驅百蟲,食之有復明之效。”鹿笙淡淡地念出古書上的記載,而後問道:“沈姑娘如不信,為何不親自辨別一番呢?”

此時的沈桐兒再也顧不上胡鬧說笑,馬上跳到守衛身邊,摸出自己的赤離草先嗅后嘗,漸漸面如死灰。

雖然造假之術已登峰造極,但在真貨面前還是相形見絀。

鹿笙摸着憂鬱的眼角,唇邊略帶笑意:“講實話,這赤離在鹿某家中算不得寶貝,確實要之無用。”

“那、那就給我吧!”沈桐兒立刻說道,倘若不是技不如人,她很有可能已經動手搶劫了。

聽到這話鹿笙不禁嘆息:“給?鹿某是個商人,不算善人,\'給\'做不到,\'換\'倒是說得過去。”

“拿什麼換?”沈桐兒看向他。

鹿笙道:“姑娘真是太急了,所以鹿某方才說要你替我辦件小事,不過需等一樣東西欲此夜送入南陵原,那件事明日再談也不遲。”

眼看着沈桐兒一步步被對方牽着鼻子走遠,蘇晟的眼神微顯無奈,勸阻住她即將要壞事的衝動道:“桐兒,那就明日再說,反正已經在這裏很多天了,不差這點時間。”

“還是蘇公子明事理。”鹿笙舉杯:“來,我敬二位,莫要覺得鹿某居心叵測,一物換一物在鹿家自來都是雷打不動的規矩。”

沈桐兒悶悶地坐回去,除了聽話回敬也沒有其他選擇。

鹿笙微笑:“看來現在沈姑娘終於開始在意起規矩了,真是可喜可賀啊。”

——

月上柳梢頭,輕風送暖夏。

算不上愉悅的宴席並沒有持續多久便草草結束。

雖然言談氣勢逼人,但鹿笙的身體顯然並不太好,酒過三巡之後終而靠退。

得了自由的沈桐兒悶悶不樂地走出雲座的大門,站在路邊不知何去何從。

季祁跟在旁邊主動道歉:“我沒想一切會變成這樣,不過你也不要多想,鹿先生的脾氣就是這樣,從來不肯吃虧,無論是你我還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從他手裏白白得到什麼東西。”

沈桐兒揪着衣角道:“但我覺得最後肯定沒好事。”

季祁望向蘇晟,施禮問:“蘇公子,可否方便讓我與桐……沈姑娘借一步說話。”

這種要求蘇晟自然不想理睬。

可沈桐兒卻晃了晃他的胳膊:“小白,你先回去等我吧,走馬燈不是還沒做完嗎?”

蘇晟警告:“你不準亂跑,也不準胡亂行事。”

“放心啦,我就跟季大哥聊一下而已。”沈桐兒要求道:“我回去就要看到燈!你快去做!”

蘇晟拿她沒有辦法,只得扭頭不情不願地離開。

在這凡塵俗世假裝成普通人實在彆扭極了,但要陪伴着桐兒也沒別的辦法。

很多錯誤要挽回太困難,完全禁不起半點閃失,倒不如與這些戲子順水推舟、靜觀其變來得穩妥。

——

相對心思簡單的沈桐兒只關心着赤離草,目送蘇晟修長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趕忙纏在季祁身邊問道:“季大哥,你什麼時候成了鹿笙的手下?我真的什麼本事都沒有,一窮二白的,你們就別聯合起來騙我了。”

“桐兒,你可知我今年已經二十又七?”季祁長嘆了聲,陽光的濃眉大眼透着少見的憂色:“御鬼師本就天生命短,許多曾經出生入死的兄弟姐妹已經離我而去了,此刻全然不知自己還剩多少時日,又怎麼會在這裏欺負你一個小姑娘呢?我入鹿家也不過是最近的決定,對他底細所知不多,真假赤離草更是今夜才聽聞。”

沈桐兒見他目光灼灼,的確不像在撒謊,只得垂頭道:“抱歉,我不是懷疑你,季大哥的救命之恩本就無以為報,既然如此,只能走一步一看一步……”

季祁打量她半晌,忽而問道:“那個蘇公子是何來路?我瞧他並不簡單。”

沈桐兒當然不會泄露小白的底細,扭頭含糊其辭:“朋友啊。”

季祁微笑:“也許你真的是長大了。”

沈桐兒最受不了風花雪月的無用之詞,馬上擺手道:“人總是會長大的嘛,季大哥不知道更多的話,我就回去休息了,也不知鹿先生到底要我去做什麼。”

季祁囑咐說:“誰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但如果令你為難的話,直言作罷無妨,有機會我自會幫你賺來赤離草,畢竟對鹿先生而言,世間萬事萬物都不過是你情我願的交易罷了。”

聞言沈桐兒眨眨大眼睛:“真是公平公正的條件我當然會答應,只要是為了我娘,我完全不怕困難,天色已晚,季大哥再會。”

說完她便轉身越上房梁,像貓一樣消失在黑暗之中。

似乎從認識這姑娘起,她便不喜歡好好走大路,這作風倒也真配得上那與平常人相異的性格。

季祁抱住長劍微微輕笑,轉身又進到雲座的大堂內開始幫鹿先生主持日常事宜了。

——

幾張普普通通的紙經過細心的剪裁,糊在木架上便像模像樣起來。

雖然被不情願地趕回黃府,蘇晟還是在桌前做得很用心。

沈桐兒咬着豆沙包進門,飛快地跑到他身邊落座:“你可真是只聰明的鳥兒!連燈都會做!”

這稱讚顯然不得蘇晟之心,他繼續默不作聲地慢慢粘着剪紙。

“小白,我叫你先走你不高興啦?”沈桐兒拉拉他的衣袖:“畢竟季祁跟你不熟,我怕他知道什麼,礙於你在場而不願意說,結果他什麼都不知道。”

蘇晟抬起驚心動魄的美眸:“怎麼,他跟你就很熟嗎?”

沈桐兒嘆息:“也不算熟,半個月之前我還在外面沒頭沒腦尋覓着赤離草的下落,不小心誤入了個死城,裏面全是沒有神智的鬼儡與異鬼,你也曉得我這武藝談不上多了不起,險些遇害的時候,幸好被路過的季大哥救了,他真的是可望不可及的高手!不僅幫我治了傷,聽聞我是為了娘親的眼睛在外奔波,還告訴我黃知府的消息,我這才來得南陵嘛……最開始計劃是去黃府里偷竊,沒想一來卻撞見異鬼,出手施救后大家又嘖嘖稱奇,所以改變主意招搖過市,盼着黃知府高看我幾眼,把赤離草送給我……誰想到最後事情變得越來越一團糟。”

只要是關於她的事情,無論多瑣碎蘇晟都極為關心,安靜地聽完才點點頭。

沈桐兒舉起包子問:“小白不生氣啦?給你吃!”

蘇晟嫌棄躲開。

“雖然沒有魂塵有用,但這是甜的呀,你知道什麼是甜嗎?”沈桐兒撲上去便勒住他的脖子,強行餵食。

蘇晟不敢把她甩開,只得勉勉強強地張開嘴,吃的表情猶如服毒。

沈桐兒笑嘻嘻:“好吃嗎?”

蘇晟不習慣與她鬧,轉移話題回到正事:“鹿家不安好心,我們還是快離開的好。”

“可是……我想要那根草……”沈桐兒臉上的愉悅漸漸消失,低下頭后:“今晚我覺得自己很沒有用……白忙了這麼久……兜兜轉轉又回到原點,明明那麼不待見鹿笙,卻沒辦法拒絕……”

“**就是弱點,只有什麼都不想要,才無法被利用。”蘇晟扭頭繼續制燈。

“小白,你一定不希望摻和其中,甭管要求是什麼,肯定不簡單。”沈桐兒小聲道:“我沒資格逼你陪我冒險。”

“想趕我走?”蘇晟停住手裏的動作。

“我怕你被我害死。”沈桐兒吸了下鼻子:“每個和我親近的朋友最後都……我不要小白死掉。”

“那是他們沒本事。”蘇晟說:“我本就無處可去,既然答應留在你身邊,自然無所謂危險,只是……拿到那顆草藥真的很重要嗎?”

沈桐兒失去胃口,傷心道:“其實我娘的身體已經漸漸不行了,御鬼師的下場就是這樣,我答應過她,在她去世前讓她看見我的模樣,如果現在退卻,可能以後甚至都沒有機會後悔。”

蘇晟伸手摸上她小小的腦袋:“但你也有可能會被自己害死。”

沈桐兒立刻強調:“我不怕,如果不是我娘把我從墳地里撿回去,我早就死掉了!”

聽到這話,蘇晟顯得欲言又止,最後不過問道:“如果瞎掉的是我,桐兒也會為我出生入死嗎?”

“會的!”沈桐兒拉住他的衣袖,放低聲音真誠地說:“如果娘走了,那除了小白我就什麼都沒有了,雖然在南陵原發生過那麼多危險、那麼多絕望,但我一點也不後悔,我好開心自己能把你從棺材裏救出來!”

屋內的燭火很明亮,卻沒有她的眼睛明亮。

蘇晟瞬間莞爾,把走馬燈的流蘇綁好,說道:“好了,試試吧。”

“真的嗎?”沈桐兒轉憂為喜地接過來,小心翼翼將其點燃。

隨着室內的光全部被蘇晟滅掉,就只剩下她手裏這抹華光在閃爍了。

蠟燭的熱氣點點沸騰,走馬燈開始緩慢的轉動。

燈壁上小女孩和小鳥的剪紙轉了一圈又一圈,好像它一直跟在她的身後飛翔,永遠都不會停止。

蘇晟見沈桐兒看得專註,輕聲要求:“以後別再講讓我走的話。”

“小白……我並不知道你是什麼……因為喜歡小白才不害怕也不猜測的……”沈桐兒仍舊望着燈,問道:“其實小白隨時都可以走,也是因為喜歡我才留下來的吧?”

蘇晟不曉得她嘴裏的喜歡,到底是哪層意思。

沈桐兒抬起在暗色中泛紅的眼睛:“我也像我娘一樣活不了多久,而小白卻說自己的生命卻是永無止境的,那在我活着的時候,都陪着我好不好?等我死了,你再去你想去的地方。”

蘇晟溫柔地和她對視,而後認真地答應道:“好,只要桐兒還活着,你在哪裏我便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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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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