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失落的水城

16.失落的水城

荷花在風雪中全然敗落,夜光中再也無法飄馨香。

正彷彿前一刻還生龍活虎的阿古,此時此刻變成了殘缺不全的屍骨。

自以為早已見慣生死的沈桐兒獃滯過很長的時間,任胸腔中緩緩騰起、卻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住的憤怒蔓延到了五臟六腑,她從來不知道,見證相識的人死去會這麼痛苦,那個弱小的、善良的、因為一點點恩情就關心着自己的阿古,竟然被惡意地作為警告虐殺在這裏,實在是……

“啊!!!”沈桐兒終而無法控制地大叫出來,才不至於被打擊到垮掉,她紅着眼圈朝周圍大喊:“有什麼沖我來就好了!為什麼要欺負一個孩子,他還這麼小、連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

周圍當然不會有誰敢回答。

就連發現屍體的風塵女子和客棧掌柜都被嚇得躲了起來。

沈桐兒含着眼淚將阿古血淋淋的屍體抱離韁繩放到地上,忽然間突兀起身,發了瘋似的朝城外跑去。

至此圍觀者方才露頭,膽怯地開始議論。

“這是怎麼回事?咱們該怎麼辦才好?”

“好像是被異鬼吃的,趕緊燒了吧……”

“我剛剛還在這,怎麼什麼都沒看到?”

“如果能被你看見還叫異鬼嗎?南陵原真是一天也不能多待了,沒準下一個死的就是你我啊……”

——

城內寒風蕭索,永樂門內卻依然燈火輝煌。

沈桐兒不管不顧地沖了進去,大叫道:“驚虛老頭!嘉荼!你們給我滾出來!”

“大膽!未得通報不得入內!”守門的壯漢立刻跳出來阻攔。

但他們在這裏花個三年五載所練的粗鄙功夫,怎麼能是沈桐兒的對手?

暴怒的小姑娘一個躍身橫踢,就用怪力把他們踹得八丈遠,呸道:“你們誰再上來就得死!”

永樂門人早見識過她大戰異鬼的神勇姿態,瞬間後退了好幾步,硬是躲出來片空地將其留在中間。

未等沈桐兒繼續發難,聞訊而來的驚虛先生便皺着眉頭擠入包圍圈內,摸着鬍子質問:“沈姑娘,你深更半夜硬闖永樂門,意欲何為?”

“喲,你的眼睛怎麼還沒被金銀島挖了去?!”沈桐兒唾棄道。

驚虛先生早有預料,像她這麼多事的人絕對不會輕易消失,故而聲色如常地回答:“你騙的過黃知府可騙不了我,更騙不到金銀島,黃譽齊是你找回來的?你敢發毒誓?”

沈桐兒雖然古靈精怪,但畢竟太過年輕,頓時語塞而怒:“懶得與你廢話,你們為什麼要殺阿古!”

“老夫聽不懂沈姑娘的胡言亂語,阿古是誰?”驚虛先生冷漠皺眉。

沈桐兒朝他邁步:“因為我撞破你們與異鬼勾結的證據,你們就想讓我閉嘴?那乾脆拿出辦法對付我好了,欺負個無父無母的小乞丐算什麼本事?!”

“此話可萬萬不能亂說,我永樂門為南陵原安危與異鬼勢不兩立,那等野蠻異獸,又怎麼談得上與其勾結?”驚虛先生哼了聲:“不知道沈姑娘敢於如此信口雌黃,倒底是撞破了什麼?”

沈桐兒跑到這裏來純屬一時衝動,難免在眾目睽睽下欲言又止。

驚虛老頭已對許喬講過,那令牌是調皮弟子誤闖迷雩山留下的,此刻自然也能用這種借口忽悠自己和眾人。

她的牙咬了又咬,最後還是垂下了緊握的手。

見狀,驚虛先生不屑失笑:“如果沒有別的事就請回吧,恕老夫不能奉陪了,此次念在沈姑娘年幼無知不做計較,倘若再胡言亂語、無視本門規矩,可別怪老夫不客氣。”

沈桐兒瞪着他的眼睛說:“我若冤枉你,任你處置,我若找到證據,你一定會死在我手上!”

話畢小姑娘轉身便走。

仍舊殘留着幾分涼意的晚風吹散了她心頭的激動熱火。

怎麼就忽然犯蠢了呢?

其實再吵下去沒有任何意義,當務之急是好好安葬阿古,並儘快摸清那些異鬼的藏身地,與賤人根本無需逞口舌之快,憑本事見真章就是了。

——

南陵原外的亂葬崗里埋的都是無姓的可憐人。

如今又添了座小小的墳墓。

難過的沈桐兒把小乞丐燒剩的骨灰妥善埋入,拍了拍潮濕的黑土,抬袖抹掉臉上眼淚,哽咽道:“阿古,如果不是我拖累你,你現在肯定活得開開心心,所以這個仇我一定會給你報,雲娘告訴我人必須負起自己該負的責任,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責任,消滅這裏的異鬼也是我的責任……”

盛夏的火熱終於歸來,可惜迷幻的水城卻露出了頹敗的前兆。

不少居住在此的百姓被近來種種事端搞得六神無主,開始舉家遷徙了。

從墳地遠眺模糊的官道,陸續有馬拉着木車越走越遠,叫沈桐兒更覺得凄涼。

沒想正抽泣時,頭頂的槐樹卻起了輕微的異響。

她警惕抬頭,恍然發現美麗的白鳥正躲在茂密的枝葉間偷看自己,長長的尾端垂散下來,被朝陽照得燦若虹光,不由轉悲為喜:“小白!”

白鳥後退兩步:“……我不叫小白。”

沈桐兒輕而易舉地跳上樹,毫不見外地坐到它旁邊:“那你叫什麼呀?”

白鳥低下頭不回答。

沈桐兒扎着大眼睛問:“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鳥,難道你真是神話故事裏的鳳凰嗎?”

“……很久以前也有個笨蛋這樣說過。”白鳥淡淡地否認。

沈桐兒特喜歡刨根問底:“所以——”

白鳥打斷她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哈哈哈,你是只鳥啊。”沈桐兒似乎覺得這話有趣,邊擦着眼角殘留的眼淚邊道:“其實我家那裏的海邊也有些神奇的魚鳥,如果有機會,可以帶你去看看。”

白鳥終於鼓起勇氣重新瞧向她的小臉,問道:“不哭了?剛才在哭什麼?”

沈桐兒垂下頭:“……說了你也不明白,你不過是只鳥而已呀,而且你都說山外的事你不懂了,哎,我就是覺得自己好生沒用。”

白鳥扭開腦袋瞅向別處,宛若在暗自抱怨似的,轉而開口道:“如果你是在找那些異鬼的話,我倒是很清楚,它們從前一直在山裏看着我,但最近已經跑了出去,害我都沒什麼可以吃的。”

沈桐兒伸手就把不再瘦骨嶙峋的白鳥抱進懷裏,用光滑的小臉蹭了蹭它毛茸茸的腦袋:“既然你這麼喜歡吃那東西,不如就跟着我混吧。”

“不。”白鳥言簡意賅地拒絕,努力想要飛走,卻差點被這黃毛丫頭把尾羽揪禿,最後無奈解釋道:“我的傷還沒有恢復,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如果去到城裏,恐怕異鬼還沒吃,人就被我凍死了,到時你豈不是會哭得更傷心?”

“原來昨夜南陵原下雪真的因為你,小乞丐告訴我,十多年前這裏也下過雪,是不是它們把你帶進山裏的那夜?”沈桐兒起了莫大的興趣:“小白你到底從哪來?”

美麗的白鳥顯然不接受這個如同二狗子般的愚蠢稱呼,瞬間就使了力氣飛到更高的枝頭,回身道:“城裏異鬼的氣息很明顯,你若真不死心,可以再去找找。”

“啊,你別走呀!”沈桐兒急着站起來。

可惜白鳥再不願多停留,展開翅膀就朝霧氣氤氳的迷雩山中飛掉了。

沈桐兒摸着下巴喃喃自語:“小白好像我娘呢,雖然心高氣傲話不多,可一直都關心着我,算了,不管那麼許多,本姑娘先去黃知府那裏看看,這回又死了人,他可不能再裝傻充愣。”

——

詩中有雲“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話不是沒道理的。

儘管平日裏繁榮昌盛的南陵原已經開始人心惶惶,黃府內外倒是熱鬧如常,進入的家僕與貨車不見少半個。

強忍忍着疲憊的沈桐兒再度要求拜訪,卻又被守門人拒絕,不由心中起了疑,溜達到無人的側牆神不知鬼不覺地爬了進去。

她背書很快,記路的本事也不差,回憶着上次被如何帶到譽齊的小院,果然順利尋到目的地。

原來黃府家僕並沒有撒謊,黃思道還真露着一副病怏怏的模樣陪孫兒坐在院子裏乘涼,面無血色地捧着湯藥慢飲。

守在周圍的侍女們沒有半個閑着,可惜被眾星捧月的小公子卻呆坐着不動彈,絲毫不像大家曾經描述得那般活潑。

沈桐兒皺眉站在牆后,透過石窗繼續偷窺。

一通咳嗽后黃思道彷彿咳丟了半條命,啞聲哀勸道:“譽齊,你不吃東西怎麼行呢?爺爺這心裏面難受得緊啊。”

身着寬大錦衣的黃譽齊如同木偶,好半天才眨了眨眼睛,細聲道:“我……不餓……”

他的臉極白,嘴唇又紅得過份,真是怎麼瞧都不可愛。

沈桐兒忍不住趴得更近了些,可惜還未觀察到什麼的時候,竟毫無預兆地嗅到一股異味,如同腐朽多年的木頭,濕臭中帶着隱隱清香。

她忍不住扭頭朝四下望去,瞬時間捕捉到個龐然的黑影消失在院子拐角處,正是在白日難得出現的異鬼,心下自然一驚,急匆匆便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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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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