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鳥與異鬼

14.鳥與異鬼

來時的路有上千里,從冰飛雪舞的北方到流金鑠石的山南。

再打算走回去,也不是一段容易的旅程。

沈桐兒背着小包裹,懷抱已經破爛到無法使用的紙傘,在百姓們的注視下慢慢地離開了南陵原。

其中當然有依依不捨而上前挽留的,但他們哪有雲娘重要?

小姑娘硬着心腸走出了被蓮荷圍繞的小城,回首望向城樓上的兵甲和剩餘七座仍在佇立着的燈塔,那感覺就彷彿做過場夢一般。

她頂着毒辣的日頭往北方蠕動,看到很多香車駿馬,想必都是去南陵原享樂的貴客。

真想大喊聲:不要去啊,這世上再沒有極樂凈土啦!

可惜不能,因為身後鬼鬼祟祟盯梢的眼睛,是很在意她沒有打算回頭的。

臨近傍晚的時候,沈桐兒終於扶着傷如蝸牛般進了家小客棧,落座后隨意叫過碗素麵,低頭吃得無精打采。

沒想旁邊桌的客人卻始終開心不已,笑聲幾乎停不下來。

沈桐兒好奇望去,原來是一對極為般配的年輕夫婦帶着女兒和家僕,正議論着南陵原盛況,那小閨女也就兩三歲大,古靈精怪地站在椅子上搖頭晃腦低宣佈:“我要吃荷花酥,還要吃藕香排骨,吃好多好多。”

“桐兒快坐下,姑娘家不可以這般舉止。”她年輕的娘親雖在教訓,表情卻笑意十足。

沈桐兒瞬間被嘴巴里無味的素麵嗆到,見那家人好奇地偷來目光,不禁結巴着解釋:“我、我也叫桐兒。”

年輕女子忙道:“快問姐姐好!”

沒想到剛剛還嘰嘰喳喳的丫頭這回害羞的緊,躲到爹爹身後不敢吭聲。

沈桐兒彎起嘴角,心裏卻很不是滋味。

她比誰都了解異鬼有多可怕,就像雲娘說得那般:異鬼本不是人,莫幻想它們對人會產生同情,食物這種東西到該吃的時候,又怎麼會被心疼呢?如果這家人去到南陵原,偏偏運氣不好遇到那些怪物,恐怕連看清楚的機會都沒有,就會死掉的。

望着麵湯里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臉,沈桐兒深嘆了口氣,暗自想着:偏偏我有這雙眸子,而他們卻沒有,這其中總該帶些緣由吧?雲娘救不了百姓們是因為她看不見了,能看見的我幹嗎要為了自保而裝瞎?這赤離草輕易到手,不僅因為躲在暗處的傢伙們討厭自己、盼着自己走,而且因為他們害怕自己!不,我偏不能就這麼事不關己的跑掉,即使回南陵原也不一定會死,但不回去,以後肯定良心不安。

思及此處,沈桐兒瞬間放下了壓在心頭的重擔,露出淡淡的笑意。

——

深夜的荒郊野外可比不上燈火燦爛的水上明珠。

偷偷摸摸從客棧房間的後窗中翻出去后,簡直是一路馬不停蹄,飛奔過十餘里地,才在午時之前趕回到南陵原附近。

沈桐兒躲在長草中氣喘吁吁,正琢磨着該如何再混入永樂門中調查時,忽聞遠處的迷雩山中一聲長鳴,比哪次都要尖銳響亮!

她不舒服地捂住耳朵,心下微驚:糟糕,怎麼把小白鳥忘記了?山裏的異鬼並未死絕,等它們重整好旗鼓,自然要為了尚且不明的原因把鳥兒抓回棺材的,不管那麼多,先去瞧瞧再說,但願上次服用的魂塵效力仍在,能躲的過瘴氣中的奇毒。

下定決心后,沈桐兒便緊了緊背上的包裹,乘着夜色朝南邊溜去了。

——

人的運氣都是有限的,此一時好運,就要彼一時厄運。

上山沒多久的功夫,某種呼吸不上來的悶痛就在胸口擴散開來。

沈桐兒徒勞地找出個手帕蒙住臉,分外後悔因為貪財而把積攢的十銖魂塵賣成一把銀票,儘管特別難受,她卻必須往前走,因為只要稍微靠近地面就能清晰低感覺到隱隱的震動,定然是附近正在發生着惡戰。

想起那幾隻異鬼的窮凶極惡和柔弱的白鳥,小姑娘覺得很心疼,急尋着寒風的方向咬牙向上攀登,果然在密林深處找到事發地點,然而一切跟她想像得並不太一樣——

異鬼們果然在有組織地捉捕那隻白鳥,但它們不會飛翔,只能攀着古木不斷爬躍。

而白鳥也沒有飛走的打算,一直盤旋在樹冠上下挑逗,雪色的長尾在月光下熠熠生輝,真像是壁畫中天女的裙擺。

扶着樹偷看的沈桐兒搞不清形勢,疑惑地眨眨眼睛。

異鬼們顯然沒有半分她的悠閑之心,爬得最高的那隻格外兇殘,在白鳥落在樹梢的剎那立刻揮出利爪,儘管白鳥瞬間扇起翅膀,卻仍被斬斷了幾片飛羽。

它似乎被激怒了,忽地在空中轉身變大數倍,扶衝下去直接抓起那異鬼朝月亮飛去。

誰曉得異鬼卻在同時化為人形,手握長劍直插入白鳥的腹中!

白鳥吃痛,竟然翻身將它用嘴叼住,直接咔嚓咬成兩截,仰頭咽下終於出現在夜色中的魂塵,滿足地鳴叫起來。

沈桐兒從來沒見識過異鬼死得這麼容易,更何況還是個會化形的高級異鬼。

她頓時激動地露出腦袋,真想把白鳥揪住養成寵物!

與此同時,異鬼首領陰沉而急切地開口:“下網——它要捕食了——”

左右兩隻助攻的異鬼瞬間吐出數股黑絲,將盤旋的白鳥壓了下來,滿身是血的白鳥一沾到異鬼的軀體,立刻縮成原本大小,翅膀被粘在黑絲上撲騰不開。

“哎呀!”沈桐兒急着跳出來,甩着金線便竄到樹上:“放開我的小白!”

話畢便直接朝上次差點把自己砍死的異鬼發出鈴鐺,打算新仇舊恨一起報!

“別管她——放火——”異鬼轉身便朝沈桐兒襲來,揮爪把她依附的巨樹砍成兩段。

失去平衡的沈桐兒忙鉤掛住別的枝葉,卻見腳下的枯葉騰起紅色的火苗,直順着黑線燒向跌落的白鳥,她知道它討厭火,忙利用金縷絲割斷黑線,飛撲過去抱住白鳥,翻身把它放到身邊說:“笨鳥,快飛呀,它們追不上你!”

沒想到白鳥卻重新撲騰起翅膀,一把將瘦小的沈桐兒拎到空中。

瞬間就有幾枚毒鏢落在他們兩個剛剛待過的地方。

可惜暗器出現得太迅速,還是有枚射中了桐兒的小腿。

她完全沒料到暗處竟然藏着小人,吃痛地悶哼,努力用金縷絲掛住樹梢說:“我沒事,你還不跑,這山是你家嗎?!”

白鳥松爪沖入高空,仰頭悲鳴陣陣。

沈桐兒千不怕萬不怕,就怕它那種形容不出來的聲音,如此近的距離猛然聽到,只覺得胸口直有股血腥順着喉頭朝上涌,拚命抓着樹榦才至於跌落。

而那幾隻異鬼也好不到哪裏去,毫不猶豫地順着樹往下逃竄。

沈桐兒頭暈目眩,忽覺得手裏一片冰涼,定睛細瞅才發現濕漉漉的樹竟然結冰了!

堅固的冰以可見的速度超地面蔓延,異鬼們觸到冰後行動明顯遲緩許多。

白鳥重新揮開帶血的雙翅,俯衝下去抓住個落尾的龐大異鬼,直接咬住它的後頸,硬生生地咬下異鬼腐爛的皮肉,被鮮血噴了個滿身通紅,異鬼吃痛反擊,卻無力地被白鳥抓起越飛越高,而後直接丟了下來,在地上摔了個稀爛。

沈桐兒只見過異鬼食人,從未見過這種怪物如此悲慘的樣子,不禁噁心的捂住嘴巴,終於有些明白異鬼們為什麼費盡心思的想把這隻鳥弄死。

白鳥似也無意再繼續追逐其他異鬼,叼起魂塵后便用爪子拎着瘸了的沈桐兒往月光清透的薄雲飛去。

沈桐兒從來也沒到過那麼高的地方,四肢毫無依靠,嚇到失聲慘叫:“你可別鬆開我啊,我不想死,我要哭了!我要哭了!”

結果白鳥還真鬆了爪子。

“啊!!!!”沈桐兒頓時沒出息的涕淚四濺,發現高高的夜空中連可以用金縷絲鉤掛的東西都沒有,簡直滿心絕望。

幸好白鳥又衝下去用背把她接住,平緩地滑翔着翅膀朝山下靠近。

沈桐兒止不住失控的眼淚,氣得伸手揪下它一根長羽報復。

白鳥莫名奇妙地回頭瞅了瞅,忽然開口:“你……回來幹什麼?”

竟然是清亮年輕的男聲,比那能穿透長空的鳴鳥好聽許多。

完全防備的沈桐兒頓時變成木偶,疑惑地摸摸自己糰子頭:“咦……小白鳥你不是母的嗎?”

白鳥:“……”

沈桐兒追問:“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呀,你怎麼會講人話,難道你也是異鬼?”

但顯然剛才的問話惹怒了白鳥,它再也不願出聲回答。

漆黑的群山中有明亮的南陵原閃閃發光,還有官道上那些星星點點的燈籠,一直蔓延到天際的盡頭。夜風習習吹散了處在高空的恐懼。

不安分的沈桐兒坐直身體,忽然含着眼淚笑:“哇,這樣看瓊州真美啊。”

白鳥越飛越低,聞言放緩速度。

風中除了它輕輕揮動翅膀的聲音,便是萬籟俱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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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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