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共醉
“大王,難道衛夷能入出陵園么?”曹參愣愣地問。
怎麼不能,衛夷是先王在世時便欽定的御醫,他身上官職未銷,何況又與太后——他根本無需隱藏,便可以大搖大擺地進入陵園。
桓夙的眼風掃過,“今日執勤的,男人三十,宮女二十。”
天下皆知,楚侯有兩大愛好,一個是踹人,還有一個就是打人刑棍,很顯然這是要這群宮人甲衛們挨棍子。
曹參有些不忍看,此時大王身後哆哆嗦嗦地傳來一個聲音:“小的,是個內監。”
桓夙:“二十五。”
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孟宓一夜睡不安穩,直到翌日小包子來送膳之時,她隔着門縫偷偷問了一句:“昨晚,出了什麼事了么?”
小包子揉了揉紅腫的兩腚,包一包眼淚:“大事啊,孟小姐,太後娘娘遺體被盜,大王震怒,我等吃了二十五棍……”
他知道孟宓人好心善,昨夜也不歸他執勤,只是禍及連坐,碰巧是報信兒的人,挨了罰,那個推他一把的沒心肝的小泉子因此得以保全,他原本是想發發牢騷,也讓人替自己委屈一番。
豈料孟宓半點沒關心他,只一臉焦急地問:“大王呢?”
被忽略成渣滓齏粉的小包子,委屈地耷拉着腦袋,諾諾道:“大王昨夜把自己的關在陵園的墓地,不讓人進去,到現在還沒出來……太后鳳體不見了,大王不好對先王交代……”
先王在世時最愛的便是太后了。
大王雖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縱容太后和衛夷,但在合葬共陵的事上卻半點退讓不得,昨夜便下令,即使天涯海角也定要把衛夷抓回來,必定讓他身首異處。
孟宓的心跳得飛快,她抬頭,順着一線的罅隙望見天色,這已經晌午了,楚國地處南,夏季雨水豐沛,濕潤炎熱,濃雲翻墨,眼見有一場大雨要來了,他竟然仍孤零零地跪在墓園裏。
她想到他一個人固執地隔絕外界,那些防身的冷漠,自保的疏離。真讓人心疼。
孟宓心軟了一下。
小包子忽然眼珠子一轉,想到眼前的人說不定是救命的良方,這位可是大王擺在心尖尖上的人了,曾經為了她和太后險些翻臉,這樣——
“請孟小姐救命!”
小包子撲通一聲長跪下來。
她一瞬間沒按住,門豁然一聲被撞開,孟宓嚇得退後了一步,急忙放下手裏的食盒扶他起身,“我擔當不起啊,你說你說。”
小包子紅着眼睛,哽咽道:“大王他從小身邊就沒什麼人疼愛,好容易與太后相依為命這麼多年,現在卻……孟小姐,你勸勸他吧……”
“啊?”孟宓傻了眼,雖然小包子此舉有道德綁架之嫌,但是,她又確實有些鬆動。
心裏有個催促她的聲音,讓她去一次,見完他就回來。說穿了,還是她想見桓夙。
但是這個時辰,如果傍晚時他不放自己回來,南閣樓萬一有人闖入,發現一些什麼秘密……
孟宓頭疼地咬住了下唇。
小包子忙不迭趁熱打鐵:“大王從昨日下了早朝,到現在顆米未進……”
“那走吧。”
小包子登時激動萬分地答應了:“哎!”到底還是心疼了,這位孟小姐一貫是挺好說話的。
孤岑的一道瘦影跪在墓碑前,筆挺的指節貫入了沙地中,一派長青的古木跌宕而延綿,各自孤僻地紮根泥里。
孟宓幾乎是腳底發顫着走過來的,這裏有太多楚國的先魂和英靈,他們長眠於此,但此刻好像長滿了眼睛,楚國人信奉巫神,孟宓尤其害怕鬼魂,但是,但是那個身影,讓她想抱一抱。
桓夙只覺得身後溫暖的氣息一片片侵襲過來,美麗體貼的軟霧緊緊擁靠着自己,乾涸的唇溢出一絲鮮紅,他咬緊了齒關,“誰准你,到這兒來的?”
“孤說過,不許人進來。”
他其實只是怕人瞧見他的落拓,要是以前受不得刺激的孟宓,說不定就聽進了這句話一走了之了。
“大王,你,吃點兒東西……”她的嘴一向只用在吃上,嘴拙得很,也不懂得怎麼寬慰一個人,怎麼撫平他起褶的心。
“不吃。”
桓夙態度強硬。
孟宓撒開了手,熟悉的獨身感讓他自一瞬間陷入更大的空洞,桓夙目光微冷。孟宓卻往墓園外瞟了一眼,青松如翠幕,底下小包子拎着一盒芙蓉酥踱來踱去。
他的眉宇皺了起來,孟宓定睛瞧見小包子手上的一隻冷黃色的酒罈,轉過身,“不吃東西,喝點酒好不好?”
卻被桓夙扯住了右手,他用力一拽,孟宓跌跌撞撞地跪倒,撲通一聲,砸得膝蓋疼了一下,她“嘶”地叫出聲來。
桓夙目光沉沉地迫近她,“你怎麼會在這裏?”
被問到心事了,孟宓的臉頰有些紅,不敢在這個時候被他戳破,小聲地答道:“我來看看。”
桓夙扭過頭去,孟宓以為他又動怒了,往他身旁挪了挪,正對上一塊鐫刻着繁複的古楚文字的石碑,她讀過六國文字,但這種古文字卻不識得,但她猜得到這是先王的墓碑,孟宓自然不敢怠慢,誠心誠意地叩首。
她把頭磕在被曬得炙熱如火的石頭上,卻恍然間聽到他說:“酒呢?”
孟宓面色一喜,轉過身體沖小包子招了招手,小包子英雄用武之地有了,拎着酒罈子和食盒巴巴地跑過來,孟宓要起身去接,但卻被桓夙摁住了左肩,她動彈不得,無奈地望向趕來的小包子,小包子心領神會,將東西擺在桓夙面前。
桓夙目不斜視,“走。”
“諾諾諾。”他想通了要吃東西了,小包子歡天喜地地揉着屁股就往外跑。
桓夙緊了眉,看到地上的芙蓉酥,有些嫌惡,並不管這些淡而無味的糕點,倒是兩壇好酒,瀰漫著木樨的清芬,他揭開蓋,濃郁清甜的一股味道,在墓園裏像是別有生機似的,又有陳年佳釀的醇厚。小包子一向了解他的喜惡。
“喝——”孟宓一陣怔忡,酒罈已經被塞到了手裏。
“不是你要陪孤么,既然如此,那就喝。”
孟宓雖然喜歡美食,卻很少喝酒,幾乎是滴酒不沾的,除了酒釀圓子之外,很少接觸過這麼烈性的酒,猶豫了一下,桓夙的目光一寸寸涼下去,她忍了忍,“好。”
小泉子正好走來,見到遠處君侯和孟宓推杯換盞的,不由詫異,“大王這是——”
知道內情的小包子明白,找人喝酒是大王眼下唯一的發泄方式,但是小泉子很顯然不是這麼想的,他作驚恐狀道:“拜——堂么?”
跪在先父面前喝酒,怎麼看怎麼不對。
小包子仔細一瞅,還真是。
雖然桓夙是不計後果地大碗牛飲,孟宓只敢謹慎地拿嘴唇碰碗沿,但最後被撂倒的卻是孟宓,少女熏熏然地仰倒在楚侯懷裏,軟綿綿地貼着他,胸脯鼓鼓的,一掌不可盈。
也不知道是酒醉,還是別的什麼緣故,楚侯的臉色冒出異常的紅。
轉眼間雨絲飄落,他們的衣衫被淋了一刻,終於濕透了。
他輕輕地推她的肩,“宓兒?”
沒有人答應,他挑着一雙醉眼俯下身,蒙昧的光里,只見到她的鮮紅如緋花的唇,溫潤的水澤,漫過木樨味兒和熟悉的奶香。
他又輕輕地喚了一聲,語含試探:“宓兒。”
孟宓鼻子發癢地哼哧了一下,桓夙的頭又低了幾寸,不留反駁餘地地親吻了她的嘴唇,像甘甜的花蜜一樣,吸吮起來滿唇都是木樨沁幽的芬芳。
小包子和小泉子識相地背過身,眼觀鼻鼻觀心,將一路跟來的低等宮人一一阻住。
雖然他們凈身多年,但也是有羞恥心的。大王在陵園親吻孟小姐,若是清醒的時候,誰瞧見了便是誅九族的罪過,萬萬開不得玩笑。
……
這幾日狄將軍焦頭爛額的。他兼有楚宮門尹和郎中的官職,平素手裏頭的公務繁重,安排人手交接之事便讓他頭疼。
再加上昨日太后的遺體失竊,楚宮更是一片嘩然,曹參自告奮勇擊殺衛夷,他勸告無果,結果未見成效,多年隨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反被打得屁股皮開肉綻。
這些都不算事,十一公主終日膩着他不鬆手,也不算什麼大事。
就是蘭苑,多了一個不速之客。
他領甲衛巡視王宮的南門附近,因為那裏的瓊花台正在修建,他們需要繞道,所以必定經過蘭苑外一棟花門。
“狄將軍真不進來喝杯熱茶?”駱搖光總是一襲初見時水盈盈的綠衣,俏生生等在門外,捧着茶盞對他殷勤招待。
狄秋來是一位血氣方剛的青年,對剛發育的十一公主毫無旖旎心思,但是每逢遇到這個清婉嫵麗的女人,滿腔熱血總是不自覺下涌。
她搬來蘭苑,似乎是因為開罪了大王,可饒是如此,她也畢竟是大王身邊的女人,一門心思愛慕着他所效忠的王上。發乎情止乎禮,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他還算知道。
狄秋來克制地不理會她,召着一隊巡視的甲衛目不斜視地走。
駱搖光見他真要走,起身要相送,但也是不知道怎麼了腳下一空,一步摔了出去。
結果不出意外地,落入一個穩穩的充滿男性剛烈體息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