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問罪

13.問罪

窗外冰雨,斧鑿般落在心坎,孟宓支起身體,搖搖曳曳地起身,艱難地爬到窗邊,用力摔上了窗。

桓夙心中一緊,仰望的目光忽地滯了滯,原本蒼白的臉色更是沉凝而慘白。

這是唯一能見到她的高台。而這扇窗在其後的一年半時間裏,再沒有開過。

梨花被雨打風吹去,殘枝飽飲了一場蜜露瓊漿,哀艷地簇出新綠淺黃,將南閣樓的軒窗密密匝匝地捆入其間。嚴實地,不露風聲。

楚侯微微抬手,簇遠山淡墨的修眉,晦暗莫名的眸一片岑寂,無聲的雨潤濕了他的玄金華裳。

近侍看得不忍,忽聽桓夙極淺地笑了一聲,“心痛了。”

原來他還會心痛的。

小包子哆哆嗦嗦,自己似乎又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事,畏葸不安地縮了脖頸,只見大王徐徐側過臉,肅然俊逸的臉,白如玉質,可這笑里少了什麼,多了什麼。他說不出。

這是第一次,孟宓的腹中唱了空城計,她還沒有任何用膳的想法。

直到門外傳來不輕不重地敲門聲,孟宓赤着足去開門,門“吱呀”一聲,落下薄薄的一層灰屑,落滿香肩,嗆得她鼻端微癢,一低頭卻又愣住了,這門雖拉得開,外邊卻橫着兩道手腕粗的鐵鎖,被門拉開之後便迅速地橫了起來。

這門的縫隙也不足以塞下一個人,孟宓甚至看不見外頭是誰方才敲門,只見一隻清瘦的玉臂遞入了一個食盒。食盒精緻,八角玲瓏,足以塞下一碟菜的大小,孟宓伸手去接。

外邊傳來女子鶯歌一般脆美的聲音:“請孟小姐用膳。”

“大王沒說關我多久么?”孟宓搶上去要拉門,可是鐵鏈綁得太緊,她不飲不食,還受了刑杖,蚍蜉撼樹罷了,除了搖下頭頂覆下的積灰,沒有任何實用。

門外的女子已經走了。

何時走的,竟連腳步聲都未曾聽清。

孟宓唯一留意的,便是她手腕上殷紅的硃砂,被雕成盛開得溫婉的辛夷花,精巧雅緻。

楚宮裏的美人真不少。

也許過不久,桓夙便會徹底忘記與他相伴過區區十日的孟宓,拋諸腦後,另結新歡。

宮闈之中的紅顏最易老,還未盛開,便凋謝了。

孟宓托着笨拙的身子回房,繞過窄窄的一道迴廊,未曾想後面似乎別有天地,這南閣樓是面山而建的,青翠蔥蘢,蓊鬱聯翩的黛色自眸中化開,石壁如被削成,光滑無比。上垂着繩索,但被人中途截斷,只留下突兀的一截鐵鏈,嗚嗚咽咽地吹過伶仃的歌。

面壁思過。

原來是這個意思。她姑且給這座山壁取了個名頭,思過峰。

打開食盒,情理之中,上下兩層的食盒擺了兩個菜,一個鹽水青菜,一個蜜汁鹵肝,乏善可陳,她面對青山岩壁用飯,風過松林,別有清香韻味。

可惜分量不足,孟宓只混了個半飽,就着一旁的清茶,姑且用水填滿了肚子。她罪女之身,不敢再問太后或者桓夙要零嘴兒,只可惜母親帶來的糕點,她竟都沒有嘗過。

此時那些糕點正擺在桓夙的案牘之前,油紙包裹得一絲不苟,小包子嗅到栗子濃郁的香味,不由得多嘴了,“大王,這——”

原本想問是否要扔了。

老這麼睹物思人,徒勞無功啊,還把自己整得這麼憔悴。

桓夙已經拆開了油紙包,只聞香味馥郁,金燦燦的糕點猶如黃金三疊,看一眼便知鬆軟甜糯。他試探着伸出一隻手,咬了一塊在嘴裏。

“大王啊——”小包子已經傻了。

桓夙皺眉。

果然還是沒有味道。

他不懂,孟宓怎麼那麼愛吃。與他而言,膳食,也不過吊命的東西罷了。

桓夙放下了那疊黃金酥,用素帛擦凈了手指,小包子多事,斗膽地問聲:“要給孟小姐拿去——”

卻被桓夙睨了一眼,清冷漆黑的眸,讓他識相地訕訕住口。

孟宓最終也沒能享受到母親自家中帶來的黃金酥。

一夜雨疏風驟。

孟宓被料峭山風吹醒,踩了一雙木屐去將面山的那扇巨窗落下,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縷縹緲的琴聲,孟宓趕緊落了窗,這裏已經幾日聽不到任何人聲了,送飯來的美人也不再說話,除了風聲、樹聲,鳥鳴、流水聲——可這琴音暗示了這附近有人。

可是要推開臨寢房的那扇早閉的窗,才能看到窗外奏琴之人。

她心中微微遲疑,這幾日傷已經將養得有了起色,她爬上妝鏡台,手指撫過那一排鏤刻精緻的錦理紋,琴聲本是優雅古拙的音色,宛如破霧而來,嘆罷浮生冷艷,自水上雲間,泅開十里清音,婉轉而低沉,孟宓聽到了流水潺湲,聽到了松濤如怒,聽到了畫在心底的弦被輕而易舉勾弄的清音。

她悲哀,孤孑,很想放棄了,隨波逐流地在楚宮待到紅顏老去,待到太后恩赦。

她忽然想,也許瘋妃被關入南閣樓前,她也未必怎麼瘋了,可經年累月,不與一個人說活,被畫地為牢囚困於此,後來那瘋疾才更一發而不可收拾。

“這也太可怕了,我不要瘋。”孟宓暗暗地對自己說,她的手指隨着音律輕輕扣在窗欞上,殷殷桃花色,灼灼芳其華。

孟宓是個不折不扣的外行,聽不出琴音的高妙,但她的心忽然寧靜了下來。

夏來,開軒卧閑敞。

秋至,焜黃華葉衰。

初冬的第一簇飛雪,綿密地包裹了整座楚宮華城,桓夙手邊的茶冷了又溫,溫了又冷,美人玉手執壺,蛾兒雪柳,眉黛初成,卻見眼眸宛如深潭般沉寂的楚侯,似乎有些不悅,便拘謹地捧茶侍立,嬌艷桃花般的櫻唇淺吹開杯中氤氳的熱霧。

“大王,天寒,請您喝杯熱茶,且加衣裳。”聲音空靈宛如鶯語。

桓夙不可置否,眉宇鎖着一股陰沉。

美人又道:“奴婢的父親曾交代,一定讓奴婢盡心服侍大王。”

桓夙忽地起身,動作太大一時竟撞翻了這個美人,酒水潑灑了滿地,他只有響起這個女人的父親,才能剋制着不會一腳踹開她,冷笑:“孤對年長自己的女人沒有興緻。”

美人含情凝睇,袖口掩面,抖落一層晶瑩的淚水,“奴婢絕無妄想。”

桓夙冷哼,負着手邁出漱玉殿。

直至出了門,才知駱搖光所言非虛,天寒地凍,他身不由己地打了個哆嗦,小泉子忙不迭捧着一件錦衣狐裘跟來,替他盡心穿上,桓夙攏好披風,手藏在袖中,忽然想到了什麼,抬目望向那遠隔了一里之地,近乎建在山上的南閣樓。

綿密的雪裏,整座樓晶瑩無暇,檐角渡煙,將一天飛塵盡數探手入懷。

不知怎麼,他覺得南閣樓的雪格外盛,格外冷。

“給孟宓的狐裘大氅,棉被香爐,都送到了么?”

身後的內侍佝僂着腰,眼珠幽幽轉過,“不曾送到。”

“什麼?”桓夙一驚,手指瞬間張開。

小泉子為難地抬起眼眸,不看覷楚侯一眼,艱難道:“回稟大王,該送給孟小姐的東西,一應被太后扣下了,便是每日的膳食,也由太後宮中人每日派送,宮人們礙於太后與大王母子關係,未免生嫌隙,故不敢言。但天實在太冷,奴不忍孟小姐女兒之身,卻要忍受這般苦楚罪難。”

他這一番話楚侯並沒有聽完,便已直接下階趕往霞倚宮,他身後未帶一人。

小泉子甚至來不及為大王遞上一柄紙傘。

雪落,滿殿落梅積壓,凄艷迷離地自腳下沿着雪水化開,太后在紗帳軟卧,等候許久似的,但她等候的人卻許久不至。

衛夷手執銀針,緩慢地落下,太后柳眉輕顰,忍痛,咬緊了唇。

她到底是個女人,應付不來朝中諸般施壓,桓夙已年滿十七,再過不到一年,便是徹底還政於他的時候。可是——

她的目光觸及紗簾外恭謹跪立、溫潤如玉的衛夷,眼波動搖了一分貪婪。

此時,殿外終於響起了桓夙的聲音,“煩請母后,給孤一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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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宮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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