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相護
“孟宓,你的膽大,當真對得起孤。”
少年的眼冷如寒鐵,孟宓被他攥住了下巴,控制不住地哆嗦,巍巍道:“我沒有。”
“沒有什麼,沒有對藺華心生愛慕?”
楚侯在意的不過就是這個,可是這個問題,孟宓回答不上來,她不清楚。連她都自己都不能妄下論斷,可有人替她做了結論,並判了死刑。
她咬緊了唇瓣,甜膩芬芳的體香混在血液濃烈的腥甜里,別是一股妖冶,桓夙猛地鬆開五指,起身退了一步,身姿修長的少年,陰鷙桀驁地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孟宓,孤不值。”
“來人。”
他往外喝了一聲,幾名宮人結對而入,孟宓意識迷離着掙扎,五感逐漸流失,她沒聽到桓夙吩咐了什麼,一頭栽倒了下去,一覺睡得結結實實。
楚宮裏曾有一名瘋妃,在南閣樓里待到了壽終正寢,孟宓恢復意識之時,人便在南閣樓生硬寒涼的床榻上躺着,沒有大紅的帳簾,屋內只剩下幽幽燃着的一縷燭火,光影熹微,青銅的銹味,間雜潮濕的霉氣,重重地令孟宓嗆着了。
她趴在榻上,艱難地撐起一隻手,身上染血的綃綢已經換了新,但不若之前的軟緞羅錦,她軟綿綿地靠着,有些咯人。背上火辣辣的傷口,這時也抹了葯,冰涼得鑽入肌膚,帶來陌生的戰慄。孟宓搭了一把碎亂的青絲,心中渺渺的一隻燈火,被絕情的風打散了。
昨夜不知何時下了雨,窗外可見橫堤的梨花白,被雨打去不少顏色。暗香如潮,在被日色喚醒的黎明裡不遺餘力地洇開一片霧水。
這裏沒有一個人,也不會再有別的人。
唯獨青燈一盞,微弱的火焰,不諳人語地說著什麼。
孟夫人寢難安席,聽到宮外似乎有人隱約說起一句半句什麼,提到了孟宓的,她卻始終沒聽出其中情由,寤寐不能睡,直到天命破曉時分,孟宓仍是沒有回來,孟夫人連忙梳洗起身,走出偏殿。
“敢問大王何在?”孟夫人也是病急亂投醫,竟問了一個昨晚守在殿外寸步未離的宮女。
這宮女人美面冷,低聲道:“奴不知。”
孟夫人擔憂地奔下階,正迎面撞上小包子,倉倉皇皇地便跪在孟夫人身前,稟報道:“夫人且住。”
孟夫人方才憶起這是楚侯身旁跟着的近侍紅人,忙不迭拉他起身,“公公,我女兒宓兒一夜不歸,怎麼——”
“孟夫人,小的正要與你說。”小包子不敢直視孟夫人的眼,不自然地把手縮回來,慢吞吞啟齒,“昨夜時辰太晚,大王找到孟小姐,便帶回漱玉殿安歇了。”
孟夫人下頜微揚,驚愣:“宓兒與大王同枕了?”
同枕他們的確已經同過了,小包子搔頭,最終狠狠一點下巴,“是。”
“那——”孟夫人五味雜陳道,“宓兒幾時能來見我?”
小包子依照楚侯之令,一字不錯地複述:“來年春。待大王手理楚國王政,封孟宓為後,請孟夫人太和宮觀禮。”
這短短几語,使得孟夫人心頭大震,她自送孟宓入宮,也斷然不敢想立后之事,難道大王對宓兒,竟然存的不是一時的歡愉喜愛之心?
這日臉色蒼白的孟夫人被送出宮門,華蓋如松雲,風光顯赫。分明是君侯岳母的待遇。
鄢郢,無人不知。
桓夙令人沏了一壺茶,他側卧在一張竹藤床上,手邊清茶裊裊的煙散了又聚,被五指撥開一片水霧,幻光里彷彿映入一道挺拔如山嶽的身影,他徐步而來,眉骨錚然,眼如寒星,桓夙臉色白得近乎透明,有些恍惚,竟喚了一聲:“師父。”
直到那人身形一頓,桓夙的目光隨之錯開,再瞥眼,方覺是出現了幻覺,竟喚錯了人,他的腿間搭着一塊黼黻煙霞般緋絢的軟毯,被他一隻手撩出一絲褶痕,暗低了眉結,“原來是駱先生。”
竟看成了太傅。
此時那道頓住的身影,才終於又上前來,桓夙幾乎能聽到他沉着緩慢的呼吸,壓抑了什麼,隱忍了什麼,連那欲蓋彌彰的無可奈何,都熟悉得讓桓夙的身體微微顫抖。
他忍不住想再喚一聲“師父”。
“駱先生坐吧,何事指教?”
“‘指教’二字委實談不上,大王心裏可曾服過駱某?”
中年男子謙遜地低眉,跪坐楚侯左下身側。以往桓夙的確是看不上他,但也只是珠玉在前,有心為難,後來,後來他耳根子軟,聽不得孟宓在他耳邊說駱谷的好,誇讚得絕世無雙,他便當真動了拋卻偏見的神往之心。
暮色四合,軒窗外的猗猗修竹,籠絡了一地翠光,卻又在微風的慫恿之下散如珠玉。
落霞妖艷,這夕暉看起來多了幾分慘烈。
“先生折煞孤了。”桓夙並沒有逸致論些人情瑣事,側眸望向竹叢,一雙泠泠的眼,蟄伏着深濃的墨色,危險,深邃,冷峻而理智。
“在下今日入宮,是遵君命,教習宓兒讀書,不曾想申時竟不見人。”
桓夙聞言皺眉。
他的腿折了起來,支起那副孱秀的身體,聲音與他弱不經風的身姿很不協致,“先生不知,孟宓已被孤壓入南閣樓終身不得出么?何必打此啞謎,孤聽得累,先生若無要事,還請離去。”
駱谷不笑亦不怒,“可今日,舉國皆知,孟夫人回府,所授之禮,乃是王上承認了她一國岳母的身份。”
而現下桓夙說孟宓被終身圈禁一事,顯然已無法自圓其說。
但楚侯並未給出應答,但已然被他三言兩語挑動了怒火。
駱谷忽地輕笑,“不但如此,大王昨晚冒雨在霞倚宮跪了半夜,染上風寒,若非見大王此時面色蒼白,在下實在不忍深信。”
“在下從未曾想,有朝一日,大王也會動情至廝。”
“胡說!”桓夙的臉陰沉如墨,但又極快地涌動過少年人被戳破心事的無措拘謹,神色不自然道,“孤偏愛細腰,怎會對孟宓動心,你與太后都是白費心機,孤……”
“大王要護着孟宓。”
桓夙微愣,沒有被插斷言辭的慍怒,他緊蹙眉梢,覺得眼前駱谷的眉溫潤倜儻,儒者仁心,和雅悅人,熟悉得令他的錯覺無所遁形,一時間竟想起數年前渡口一去不回的太傅。
彼時,手忙腳亂的公子桓夙,在江邊拉着纖繩遠遠地大喊:“師父!留下來!”
十歲出頭的少年公子,眼底含着清澈的水,故作堅強,但是淚水不聽人言,擅作主張地糊了整張小臉。
而那遠去的一葉孤舟,卻毫無留戀地遁入了川上渺茫的煙波之間,鷗鷺穿雲銜霧,於他,天地剎那茫然。
桓夙悠悠回神,只聽見駱谷又重複了一句:“大王,一定要護着她。”
桓夙,你生來孤星命格,當此之世,唯獨孟宓能伴你幾十載霸主之途。你要護着她,我畏懼過上天,曾望風而逃,然而現在,我更畏你形影相弔於世間,稱孤道寡,便是真正孤寡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