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驚艷
因為,那人是她的醫生,而這裏,正是那人的診所。
這座診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是一棟獨立的二層樓房,外面還有一個小小的院子,看起來頗有些清幽雅緻的味道。院子中央有水池,池子上面零星飄了幾片蓮葉,三兩朵蓮花。
秦余這晌已經過了院子,進了正門。大廳里擺放了許多花,顏色都很素淡,但香氣卻很宜人。
秦余輕車熟路地往裏走,前台一個長相清秀的小姑娘見她進來,朝她微微笑了一下:“林醫生在裏面等您呢。”隨後指了指不遠處的房間。
秦余點點頭,也報以微笑。隨即,又越過擺在偏廳的桌子沙發,走到一個房間門口。
房間的窗戶很大,裏面用百葉簾遮了精光。秦余在門口停頓了一下,然後,輕輕叩了幾下門。
裏面傳來清亮的聲音:“請進。”
聽到應答,她才擰開把手,打開了房門。
辦公室里,那人正站在窗邊擺弄花草。修長的手指揉捏着那盆君子蘭的葉子,聽到有人進來,才慵懶地回頭。
眉眼深邃,氣質清雋。連鬆鬆垮垮罩在高大身姿外的白大褂都有種飄逸瀟洒的味道。
“坐吧。”他淡淡吩咐。
秦余按下眼中的驚艷,聽憑指揮,坐在了辦公桌旁邊的小沙發上。
“林醫生找我什麼事?”
這人的名字叫林景,江意一直叫他林醫生。
“沒什麼事,就是看看你身體狀況如何。”林景從窗邊走回辦公桌前,拿起桌上的血壓測量儀:“過來,給你測一下。”
秦余聽話地站起身,坐到了林景對面的小凳子上,伸出手臂:“我感覺挺好的,不用測也行。”
林景沒應聲,自顧自拽過她的胳膊。
“110,70,還算正常。”
秦余收回手臂,笑嘻嘻道:“當然了,我都說感覺良好。”
林景又問:“自昨天用藥之後,今天可有什麼異常?”
秦余在腦海中回顧了一遍,然後搖頭:“沒有異常,反倒感覺比平時精神了許多。”昨天是江柏樓將葯拿給江意的,當時江意還頗為詫異,因為江柏樓平日是基本不管她用什麼葯,什麼時候用藥的。不過一想到父親可能是希望她參加宴會時精神一些,才着力督促她吃藥,她便釋懷了。
林景將血壓測量儀整理好,放進了他左手邊的抽屜,然後看着江意的眼睛,淡淡道:“以後,你父親給你吃的那個葯就不要吃了。”
江意眨了眨眼睛,沒太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林景收回視線,低頭打開了手邊的文件夾,語聲清徹:“那個葯是即時性的,能增強你的興奮度,常吃對你身體不好。”他說對她身體不好,而沒有直接點明,實際上是對她心臟不好。她身體本就弱,心臟承受能力也有限。
昨天江柏樓來診所找他,想讓他給江意開點葯,好讓她在參加貴族晚宴時精神振奮些,不要總是一副萎靡不堪的模樣。
林景沒有答應,開口婉拒了他。奈何江柏樓不死心,一直等在診所外頭。等了大概三四個小時,見他真不鬆口,便逕自走了。林景原以為他放棄了,直到今天早上,他才得知江柏樓在別人診所花高價買走了那葯。
醫者父母心,他得知后便開始擔心江意身體不適,恐被藥效左右,才讓小言一直等在宴會門口。
此刻,見對方無異,他才放心。
“真的嗎?那我以後不吃了。”秦余點頭如搗蒜。
虧得江意還覺得江柏樓突發父愛,沒想到他拿的葯竟然有副作用。
林景見她一臉嚴肅,又覺得自己好像說得過了,轉而緩和了語氣安慰道:“吃個一兩次沒什麼關係的,你莫要放在心上。”
秦余還是不太相信,心裏已經認定,以後得對這個江柏樓警醒些才是。
不過面上倒不好再繃著,便彎起唇角,笑道:“嗯,那就好,謝謝林醫生。”
轉念一想,不對啊,江柏樓給她吃那葯他怎麼知道?難道這葯是從他這買走的?那他明明知道這葯對她身體不好還賣給江柏樓?然後又反過來告訴她不要再吃了?這不是……不是,兩面三刀嗎?!
“你父親不是從我這買的葯。”未等她追問,林景已經解釋道。
秦余蹙了蹙眉,回道:“哦,我就知道。”
雖然如此回答,但她還是暗自留了心眼,以後對這個林景也得警醒些。
不是從你這買的,那你怎麼知道的,總之說不通。
在江意的記憶中,這個林景她確實經常要見,但頻率並不高,大概每個月見一次。聽說他頭腦睿智,醫術高明,在大醫院幹了幾年後便自立門戶,診費,說實話還是蠻高的,但他父親和江柏樓似乎有些交情,所以她才有幸得到他的診治。可他為人如何,江意一個未成年的小姑娘自然了解不深,是以,秦余決定還是多多觀察些為妙。
“這麼晚了,我送你回去吧。”林景已經站起身來,脫了白大褂。轉身去衣架上拿他的西服外套。
“那謝謝林醫生了。”秦余也站了起來,跟在林景身後出了診所。
午夜時分,林景的車停在了江家門前。
秦余解開安全帶,轉頭道:“再見,林醫生。”
林景看了她一眼,回:“嗯,再見。”隨後她下車,他的車子又迅速滑入夜色,消失無蹤。
秦余看着那個黑影越變越小,心裏生出幾分不安。
她站在江家門前,徘徊躊躇。她不是不想進江家,而是進去了,她就真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從前那個固執意氣的自己便不復存在,她所經歷的那些辛酸難熬的歲月也將就此成為記憶,所以她……頗有些難過不舍。
不過,也僅僅是些不舍,因為她的意識告訴她,這樣最好。她上輩子已經感受過一人獨自打拚的艱難,也看清了沒有親人沒有文化的弊端,更了悟到她還太弱太小肩膀太單薄不足以扛起生活的大旗。因此在門外做了一番心裏建設后,她打開房門邁了進去。
原本她以為,這個時間大夥約莫都睡了,可沒想到,走進客廳的時候,她看到了江意的母親蘇微如。
蘇微如今年三十六七歲,正是成熟韻味極致的年紀,是以看起來面容清麗,氣質優雅,只是這晌看來目光略顯頹唐。
她正坐在沙發上,用手帕拭淚,身旁幽幽亮着的燈光,映得她的身影孤寂又單薄。
她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仍舊沉浸在某種悲痛情緒中,眼中的淚越發流得急了,幾乎覆蓋了整個面部。
兩個小時前,江柏樓已經將事情經過與她一一說了,眼下她心裏還在自責,而更重要的還是擔憂。
她是打心底里不相信江柏樓所言的,她深深覺得,即便江意在宴會上出了丑,也定是有些原因的意外,絕不會是江意故意為之。但事情已經發生了,女兒的名聲大約也這麼毀了,“變態”、“陰翳”、“放-盪”、“瘋狂”哪個詞放在女人身上,都是不可接受的嚴重之辭。女兒今後,怕是嫁人都困難。
“母親。”秦余見她面容悲戚,心裏生出一絲憐惜。忙躡手躡腳地上前叫了一聲。
蘇微如聞言,立即抬起頭,拭了拭眼角淚珠,站起身來,一把拉過了她的手臂:“我的兒,你去哪了,母親都快擔心死了,正打算報警呢。”
秦余朝她笑了笑,安慰道:“母親,我不是回來了嘛,況且父親知道我去了林醫生那的。”
“是嗎?你父親可能是忘了跟我說。”江柏樓還在氣頭上,壓根沒跟她提女兒去了哪。只說她一時羞憤,跑了出去,跟一個小姑娘走了。
蘇微如摟過江意的肩膀,拉她坐到了沙發上:“林醫生這麼晚找你有事嗎?”
秦余順勢靠在了蘇微如肩上:“沒什麼事,就是看看我最近怎麼樣。”不知怎的,蘇微如身上有種讓她情不自禁想要靠近的親切,就像小時候對她寵溺疼愛的媽媽。
“嗯,林醫生還是很盡責的,過兩天母親親自去謝謝他。”蘇微如捋着江意的頭髮,很是慈愛地說道。
“母親,你知道了嗎?”秦余淡淡地問。
蘇微如的手停頓了一下,眼中有淚光盈動,然後輕輕說:“知道了,是母親的錯,母親,沒有保護好你……”她哽咽了起來,隔了片刻,才繼續道:“母親對不起你,意兒,今後我們再也不去那樣的地方了,好不好。”
秦余聽得鼻子一酸,這就是母愛啊,不問緣由,不問結果,只是單純地相信她,想要安慰她。儘管之前有過猶豫,但此刻的溫暖,足以讓秦余替原來的江意原諒這個懦弱又纖細的母親了。
“母親,你不要難過,意兒很好,不用擔心。”她伸手,擦了擦蘇微如臉上流淌的淚珠。
“嗯,母親知道。”蘇微如將江意的手攥進了掌中,久久久久沒有鬆開。
母女倆就這麼依偎着,誰也沒有說話。
良久,連身旁的枱燈似乎都有些暗了,秦余才再次開口,她的聲音低低的,砸進耳朵里時卻重若洪鐘。
她說:“母親,我想繼續讀書。”
“讀書?”蘇微如很是驚訝,在她的認知里,江意是很討厭念書的,加之從小身體不好,連上學的天數都少得可憐。
“為何想要讀書?你不是不喜歡嗎?”
“是不喜歡,但我更不喜歡嫁人。”江意一臉堅定,她覺得這個理由對蘇微如來說很充分。
果然,她話音剛落,蘇微如便一把將她摟進了懷裏,緊緊扣在胸前:“別擔心,好孩子,母親不逼你嫁人,也不會讓你父親逼你嫁人的。”她的聲音溫婉哀傷,但卻處處透着一股從未有過的剛強。
“什麼?你不想嫁人,想念書?”
母女二人還未反應過來,一個憤怒詫異的聲音已經響徹客廳。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江柏樓。他在卧室躺了半天,並沒睡着,想下樓看看蘇微如怎麼樣,可剛走到樓梯處,便聽到江意說她不想嫁人,要念書的話。
“不行,我不同意。”江柏樓居高臨下,斬釘截鐵地說。
聞言,蘇微如也怒不可遏,這麼多年她一直忍着,今日為了孩子她也不想再忍了。
“你不同意有什麼用,我就要讓意兒繼續念書,你平時對孩子不管不問,有了難處時倒想起利用孩子啦,你這是一個父親該有的作為嗎?今天,我就要為意兒作主,不管你同不同意。”
“你……”江柏樓指着蘇微如,氣得說不出話來,他沒想要一向和氣溫柔的妻子竟然會大發雷霆。
頓了頓才道:“你個婦道人家懂什麼,現在正是投資的好時候,這次的機會簡直是可遇不可求,總之我不同意,我會給這孽障找個好婆家的。”
“你沒良心,你為了自己你要賣孩子啊,現在意兒的狀況怎麼找好婆家,我看你就是黑了心肝……”
“我做什麼不用你們管,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們不聽我的還要反駁我,這成何體統!”
“怎麼不成體統了,這些年我可忍你忍夠了,這回我絕不能再由了你!”
“不由我你要由誰,我看你是翅膀硬了,忘了自己幾斤幾兩了!”
“你……你忘恩負義,我當初是如何對待你的,今日你竟這麼指摘我!”
……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頓時吵得不可開交。江意看着二人針鋒相對的架勢,站起身來,高喊了一聲:
“父親,母親,都別吵了,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