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快要入冬了,光着肩膀紋身是一件挺冷的事。
周垚胸口裹着浴巾,頭髮扎在頭頂,趴在床沿,維持這個姿勢兩個多小時。
期間,除了感覺到疼痛以外,就只能聽到“嘶嘶”聲。
紋身槍的槍頭插着紋身針,幾根或者一排,幾根用來描邊繪圖,一排用來上色。
這種疼,大約比容嬤嬤扎紫薇要輕一點吧,但長時間的反覆持續在一個部位着色,那種疼會讓人覺得心煩,需要忍受。
針反覆注色,皮膚會滲血,需要時不時用布擦掉。
周垚沒塗麻藥,尚在忍受範圍內,紋在有增生的傷疤上比其它表皮疼一些,但遠遠好過紋在表皮很薄的骨頭上。
畫室二樓放着一部周星馳的喜劇片,聽着那些搞笑的對白,足以轉移注意力。
影片放完了,紋身也完成了三分之二。
仇紹微微直起身,轉了轉脖子,活動肩膀,這一次他換了個姿勢,直接坐在地板上,進行最後一次着色。
圖案是一片羽毛,周垚指定的,仇紹花了一天時間設計出來,期間採納周垚的意見。
周垚喜歡藍色和黑色,仇紹就用藍作為主色調,黑色描邊。
紋身時仇紹很少說話,直到快要收尾,他才開口:“知道么?紋身最早叫做入墨,也叫黥刑。”
周垚:“嗯,古代犯了事的人,還要刺配流放。”
仇紹:“一些士兵也會在自己身上留下刺青紋身,如果犧牲在戰場上,方便親人相認。”
周垚還記得小時候很喜歡看《古惑仔》系列電影,那裏面的古惑仔都有刺青。刺青是將墨汁注入到皮層之下,色層穩固,保持時間比較久,但時間長了依然會變淡,會褪變成青綠色。
仇紹聲音漸輕:“一個紋身,會伴隨人的一生,不可逆,即使洗了也會留下痕迹。有的人紋身是一時衝動,有的人是因為一段傷痛,一段故事,一些回憶。”
周垚悶着聲笑了:“你是在說我么?”
隔了一秒,她又道:“為什麼一說到紋身,你變得這麼雞湯。”
仇紹手上一頓,也笑了:“那時候在美國玩這個,最初是覺得有趣,後來深入了解了,接觸的顧客多了,慢慢也有了自己的堅持。如果是來玩票性質的,自己根本沒想清楚,只是為了刺激,這樣的客人我會拒絕。”
周垚:“有錢都不賺?”
仇紹:“這類客人,過一段時間就會找回來,讓我幫他去掉。麻煩。”
周垚很想瞪他,卻瞪不到:“我看你就是在諷刺我。”
仇紹手上沒停,聲音很淡:“紋身是一輩子的事,就像一些動物,一生只找一個伴侶。”
話落,仇紹抽了手,將工具放下,扶着周垚的肩膀。
“好了,起來活動下。”
“好了?”
周垚詫異,她的脖子快要不會動了,一坐起來就是扭動脖子。
仇紹拿過來一面鏡子,照着她後背,同時遞給她另一面。
周垚看了片刻,又讓仇紹用手機拍下來給她看。
又紅又腫,但她怎麼看怎麼喜歡,彷彿落在皚皚雪地中的一片艷麗。
“來,去沖水。”
仇紹拉起周垚往樓下走。
“有傷口能碰水么?”
周垚更詫異了,她第一次紋身的時候,那個紋身師一再交待她傷口七天之內不能碰水。
仇紹側頭看了她一眼:“不讓碰水的紋身師,顯然是外行。”
周垚轉眼坐在浴缸邊,彎着腰。
仇紹拿着花灑試着水溫,然後在那片紋身上緩緩衝着,同時用手指輕柔的搓過表面。
“這種方式可以防止傷口結太多的痂,每天兩次用溫水沖洗,像我這樣用手搓,皮層會軟化,結痂會變少,以便痂層太厚,等脫落的時候會損色。待會兒上層特質藥膏,每次沖洗后都要上,這樣就不會感染。”
等傷口清理乾淨,周垚直起身,對上仇紹含笑的目光。
“怎麼了?”她問。
仇紹理了理她的鬢髮,笑道:“不過這幾天睡覺要委屈你了,最好趴着睡。”
周垚“嗯”了一聲:“沖洗呢只好早一次晚一次,白天要上班。”
周垚邊說邊嘗試向後勾手臂,直到仇紹將她拉起來:“沖洗的事情交給我。”
周垚下意識問:“就是說我要住在這裏七天。那我明天回去一趟拿點洗漱用品過來。”
吧枱邊,仇紹給她倒了杯果汁:“如果商場都有的賣,待會兒你寫個單子,我開車出去一次買回來。”
周垚喝了口果汁:“怎麼?”
仇紹瞅着她,嗓音溫柔:“人去樓空的滋味太難受。我不想哪天回來突然看到柜子裏空了,哪怕少的只是一瓶面霜。再買一份,放在這裏,如果不需要,也未必一定要拿走,放在那裏就是了。”
周垚一下子說不出話了,安靜的回望。
那漆黑的眸子裏有她的影子,和微微波動的光。
半晌,周垚聲音很輕道:“好,那就再買一份。”
生活又恢復一如既往的平淡。
周垚走在街上,路過書店,看到櫥窗里的一本書,竟然是《月亮與六便士》,寫高更的一生,她曾用來比喻過齊放。
周垚想到裏面的一句話,“我用盡全力,過着平凡的一生。”
平凡,真好。
她求了三十年,只求這兩個字。
肩胛骨上的新紋身慢慢長出了新肉,傷口癒合了,表面結痂了,不厚,但脫落的過程有些癢,半夜周垚經常忍不住去撓後背。
有時候仇紹感應到,就把她的手抓下來,有時候要靠她自己控制。
後來幾天,仇紹乾脆買了一副布面的手套給她,讓她睡覺戴着,還哄她說塗上厚厚一層護手霜再戴手套,第二天手又白又嫩,就當做手膜了。
周垚嫌棄的說:“萬一我戴着手套去抓呢,手套多不衛生啊。”
仇紹也斜了她一眼:“比你的指甲衛生多了。”
周垚聽了只想撓他。
十一月,傷口徹底長好了,藍黑色的羽毛顏色奪目,周垚皮膚本就白,襯着那藍色極其扎眼。
一到十一月,周垚就數着掛歷上的數字,十一月是菲菲的忌日,每年這個時候她都得去一趟郊區的公墓。
本以為這個月最大的事莫過於此,只是想不到,周垚的母親陳瀟會在這個時候回國。
陳瀟突然約周垚見面,周垚嚇了一跳。
她媽這麼多年頭一次回國,沒有喊她去接機,聽說人都到了北京幾天了才閑下時間,抽空約她這個女兒喝下午茶。
周垚莫名其妙的去赴約了,知道要見面一點激動的心情都沒有。
逢年過節她們會視頻通話,平時陳瀟興起也會買禮物讓秘書寄到國內,和周垚打個電話基本上也是在聽陳瀟說話,跑題了周垚就拉回來。
有時候周垚覺得,她們大概是世界上最失敗的一對母女,她們都一直在努力和對方溝通,可是由於彼此關心的重點相悖,話題永遠岔開。
陳瀟就和大多數家長一樣,有自己的一套人生經驗和價值觀,無論對錯,無論自己這輩子走過多少冤枉路,都會依然固執的用自己的一套準則衡量子女,哪怕這個女兒她管的極少,一旦她抽出一點點時間去管,都容不得一點反抗。
就這樣,周垚見到了強勢多年,終於抽出時間管管她的陳瀟女士了。
陳瀟一見到周垚有些怔忪,這和她印象中的女兒不太一樣,好像漂亮了也成熟了,眼神很淡定很銳利,彷彿並不是個好說服的對象。
“媽。”
周垚坐下,點了杯咖啡,拿出禮物。
陳瀟拆開盒子一看,是一支鋼筆,雖然不是定做的,但眼光很好。
陳瀟也拿出禮物,周垚不拆就已經猜到,一定是某個限量款包。
交換完禮物,母女倆一時相對無言,直到陳瀟提到這家咖啡館的蛋糕很好吃,周垚也點了一塊。
西方人沒得聊就聊天氣,中國人沒得聊就聊食物。
吃了半塊蛋糕,周垚率先打破沉默:“這次回來打算待多久?”
陳瀟笑道:“幾個月吧。看公司發展情況。”
周垚一怔,看着陳瀟世故老練的笑容,以及她臉上蓋不住的紋路。
“決定來大陸投資?”
陳瀟:“這些年大陸發展好,商機多,又是自己的老家,不回來才是傻。”
這倒是,越來越多的海歸迴流,帶着錢,帶着人,還帶着不理解,帶着隔膜。
周垚:“投資什麼?”
陳瀟:“現階段暫時在一家諮詢服務公司,有個位置給我,但我拉回來的資金大部分還沒去處,想通過這家公司多考察,看準了下手。怎麼,女兒呀,有好推薦給媽媽嗎?”
周垚也在笑:“有呀,中國人多,觀念傳統,最需要的就是婚喪嫁娶和生老病死服務,一定有的做。”
陳瀟看着周垚半晌,突然說:“我記得你現在的男朋友就是做這個的?”
周垚:“婚戀網,給人保媒拉線,一條龍服務。他也是帶資回來,投了一家網站,做得還不錯,哦,我現在也在這家做顧問。”
陳瀟話鋒一轉:“那你呢,你別盡忙着給別人顧問,你自己的事什麼時候考慮?”
周垚嘆了口氣:“媽,我記得我說過,我是不婚主義。”
陳瀟:“做人說話不要這麼絕對,尤其是女人。我知道你要自由,不喜歡結婚了被人管着,那也不是問題呀。你看我和你Kevin叔叔,還不是自由婚姻,互不干涉,經濟獨立,這樣的婚姻形式美國很多,你也是知道的。哎,要不媽媽先給你尋摸尋摸,有價值觀一拍即合的就別放過,先聊聊看?”
周垚差點忘了,陳瀟當年就是和那個叫Kevin的中美混血一“聊”即合。
原本Kevin只是在陳瀟去美國一事上幫了些忙,加上他本身在獵頭公司工作,陳瀟去了美國后還多虧了他介紹進一家不錯的企業。
這十年,陳瀟從上班族脫身出來自己投資搞產業,在獵頭公司一路高升的Kevin也從中周旋,牽線搭橋,兩人早就眉來眼去了,後來走入婚姻也把一切醜話都說在前頭。
想到這裏,周垚笑了:“媽,這是在中國,我要的婚姻和這裏水土不服。”
陳瀟:“那就回來美國呀。”
周垚一陣無語,感覺又要聊不下去了。
隔了幾秒,周垚將話題轉開:“剛才不是在說你的投資嗎,怎麼樣,婚戀網站,或者養老院,這兩個我還有點接觸,可以幫你牽線。”
陳瀟一愣:“養老院?你才多大,都開始給幾十年後找住處了,該不會連墓地都買好了吧?”
周垚被陳瀟的美國式幽默氣笑了:“不是,是我爸。他現在在裏面住着,老年痴呆症。”
陳瀟一下子不說話了,直勾勾看着周垚,彷彿周垚一本正經的說了個世紀大笑話。
周垚只好重複:“我沒開玩笑,爸他真的檢查出來這個病,早期。樂觀的話,還有十來年。”
陳瀟眉頭不自覺的皺起來:“那你爸他還好嗎?”
周孝全的面容在陳瀟的記憶中早已模糊,如果不是他們一起生了個女兒,陳瀟幾乎忘記了這個人,有時候還會精分的以為那是上輩子的記憶。
周垚語氣很淡:“挺好的,一切都有專業人士照顧,我很放心。得了這個病,其實我最慶幸的是我們父女關係並不融洽,你們夫妻之間也早已了斷。記得上高中的時候,班上有個同學的奶奶得了這個病,孩子都不在身邊,只有爺爺不離不棄的照顧着,三年、五年、十年,等到那個奶奶徹底忘記了一切,如同行屍走肉的活着,那個爺爺終於做了決定。他將她掐死,卻又不願意她一個人走,自己也很快上吊,陪着她去了。說真的,我很害怕你們也不離不棄到這步。”
——但同時,無比羨慕。
只是這後半句,周垚沒有說。
愛情,親情,相濡以沫,相守一生,對她來說都太高太遠,聽說過,看見過,但沒經歷過。
沒經歷過,便會羨慕。
嚮往那傳說中最溫柔的殘酷,最殘酷的溫柔。
和陳瀟的見面不到半個小時,陳瀟的秘書就來了,催她還有個會。
陳瀟離開時還有些不能緩過來,大約是因為周孝全和她是同齡人,又曾同吃同睡,居然這麼早就以這樣的方式走上被病魔一點點拿走尊嚴的末路,原來這條路離她這麼近,衝擊自然大。
陳瀟走後,才想起來還有半句話沒說,便發來一條微信給周垚。
‘和媽媽去美國發展的事你考慮下,如果不想去,媽媽也可以陪你留在中國,只要媽媽投資的事業順利。至於你那個男朋友,合適就結婚,不合適趁早分吧,他那家公司媽媽會找人去評估的,看有沒有投資的必要。’
周垚琢磨這番話良久,只琢磨出一個意思,她媽陳瀟女士想和她建立長久的羈絆。
可周垚不懂,以陳瀟如此忙碌的步調,即便和她從幾年見一次面發展到一年見幾次面,這之間還能有什麼不同?
周垚沒再理會陳瀟的話,轉眼投入工作。
眼瞅着菲菲的忌日還有半個月就到了,周垚抓緊時間找到那個法語翻譯,將一小部分菲菲的日記交給他,還簽訂了絕不能泄露的保密協議。
周垚心裏實在擔心,以菲菲拿藝術派又文藝又豪放的做派,不定在日記里寫了什麼驚世駭俗的東西,萬一真有,曝光出來一定是噱頭,還是要買份保險才安心。
與此同時,有情人網站也發生了變故。
這源於一次聯誼活動,周垚循例去看場子。
其中一個女會員和她關係不錯,談得來,有話藏不住,是個直來直往的性子。
聯誼活動結束后,那女會員便去告訴周垚,她最近時常接到另一家婚戀網站的電話,向她推銷業務,而且彷彿對她的情況很了解,也明白她的情感訴求。至於有情人這邊的小紅娘,對她卻怠慢了很多,這次的聯誼活動還是她主動問起的,才把她拉了進來。
周垚一聽就留了心,回到公司查詢檔案。
這個會員的負責紅娘是傳統派李潔手下的,那紅娘近期業務水平似乎也在直線下滑,原來曾拿過第一名,現在卻吊車尾。
周垚起先還以為這是個人行為,下午在公司觀察了一下,本意也只是關注這個紅娘的動向,誰知竟然發現有一組人都在開小差。
周垚把幾人的名字記下,在電腦里逐一排查,果然這一組的人的業務水平都像是說好似的一起掉隊。
周垚猶豫了兩分鐘,終於還是站起身,走出公司大門。
按理說,以周垚的級別,如有問題是應該向直屬上司李潔彙報的,再由李潔向上面反映。
可周垚卻覺得這次有必要越級,這一組人可是李潔的嫡系部隊,對李潔忠心不二,甚至到了如果李潔跳槽,會把這一組人都帶走的程度。
就單憑這一點,周垚就不敢打草驚蛇。
可如果直接去敲仇紹辦公室的門,這個動靜可不小,很快就會傳到別人耳朵里,李潔也會很快知道。
周垚只好離開公司到附近的咖啡廳坐下,路上就給仇紹發了信息。
仇紹晚五分鐘到,坐下時,神情嚴肅。
周垚突如其來的怪異舉動,已經讓他提高警覺。
“出什麼事了?”仇紹問。
周垚將打印出來的數據資料遞給他。
仇紹接過,只一眼就看出不對。
周垚指了幾個地方說:“這裏,這裏,絕不是巧合,這一組人是說好的。”
周垚又將在聯誼會上的事講了一遍。
仇紹抬眼,眉頭深鎖:“你懷疑客戶資料外泄。”
周垚:“有多少外泄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不是個例。”
仇紹將資料放下,目光漸漸沉澱:“李潔上周提出了辭呈。交接時間最長一個月,最快月中就走。”
周垚一下子明白了:“她不僅要走,還要帶走整組人,和大客戶資料。顯然,這筆買賣已經和她的下個東家談好價格了。”
人才流失,損失的是幾個人,內部數據資料流失,可能會撼動整間公司。
周垚:“現在怎麼辦?”
這件事她一點經驗都沒有,以她有限的法律知識,僅僅知道這種私下買賣商業機密是違法的,一旦抓到會以法律手段進行懲治。
可關鍵是,他們沒有證據。
只見仇紹緩緩靠進椅背,眼眸半眯着,目光定在一角,指尖互相勾着,時不時動一下。
周垚知道,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半晌,仇紹緩緩抬眼,低聲道:“打蛇打七寸,帶着老東家的機密數據出走,那些數據明碼實價,有的是人買單,但這樣的人品,任何一家公司都不敢重用。”
周垚想了想:“你打算先下手為強,拆李潔台?”
仇紹勾唇:“這事,辦起來得張弛有度,逼她就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得安撫。畢竟現在不知道數據流失有多大,也不能把人逼急了。”
周垚有些好奇了:“需要我做什麼?”
仇紹看着她良久,輕聲道:“我知道這或許很難,但目前客服部沒有人能接手李潔的業務,要把她架空,不能給公司造成大影響,不知道這個燙手山芋你接得住么?”
周垚挑眉:“你要我頂替李潔?”
仇紹:“這只是暫時的,我需要幾個月緩衝期。”
周垚:“好。那接下來呢?”
仇紹緩緩笑了:“先找出是誰接手,再讓對方相信這些數據都是無效的,徹底斷了李潔的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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