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連着見了兩天的客戶,周垚終於抽出時間見表姐周沫。
姐妹倆在一家甜點屋消磨了兩個小時,周沫首先關心的就是周垚的下半輩子。
“你和你那房東,還打算有下文么?”
周垚不懂,怎麼每個人在這件事上都特別上心,好像她要是錯過這個村,這輩子都沒指望了。
“有沒有我也會繼續享受生活的,並不會因為要一個結果就改變啊。”
周沫是過來人,當年結婚也是折騰了一年多,臨門一腳悔婚了,中途喜歡上商陸,後來又分了,轉了一圈還是選了最初的那個。
周沫:“結婚靠的是衝動,交往的久了,想得太清楚,反而結不了。其實我一直沒搞懂,你這個不婚主義是哪來的靈感。”
周垚撐着下巴,拿着勺子划拉碗裏的雪糕,說:“不一定是不婚,咬死就單着。只是我想要的婚姻,現實里恐怕找不到,所以就剩下兩個選擇,將就和單着。”
周沫反倒好奇了:“說說看,你要什麼樣的婚姻?”
周垚:“有自己的空間,不要每天粘着,偶爾一個人睡,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去旅行,高興不高興,保留自己的秘密,經濟獨立,財產獨立,不要和另一半有過多的利益牽扯,不想要孩子就不要,不需要為了老輩人的期待而努力造人,也不想承擔老輩人所謂的遺憾……”
周垚列舉了一串條件,乍一聽,每一個似乎都不難,但放在一起,就會讓奉行傳統婚姻觀的人覺得這是個自私自利的女人。
周沫:“中國婚姻是社會關係和家庭關係的結合,你這樣適合找個老外。”
周垚笑笑:“我對老外沒興趣,所以只好單着了。”
周沫點頭,轉而又問:“你和房東聊過么?”
周垚:“沒有。他沒問過,我也不主動說,說了就是暗示、羈絆、要求,我不喜歡那些玩意。”
隔了一秒,周垚突然想起個事,說:“不過我最近覺得,我好像被他溫水煮青蛙了。”
周垚簡單的描述了下生活和工作細節。
周沫一下子笑了:“有沒有一種細菌入侵,無孔不入的感覺?”
周垚點了好幾下頭。
周沫:“那你排斥么?”
周垚:“倒不會。”
周沫:“嗯,那你就要小心了。”
周垚:“怎麼?”
周沫:“一旦你習慣了,你之前說的那些條件啊要求啊,到時候順其自然就會改變,會退讓,只要這個男人讓你覺得足夠值得。”
周垚看着周沫半晌,語氣堅決:“不會,我不會變。”
變的代價太大,她變不起。
臨分別前,周沫突然提到方曉,還說前陣子在深圳才碰到她挽着一個外國中年男人的手臂,有說有笑的出入酒店。
周垚一愣,就她所知方曉的英語水平還不足以和人說情話的程度,不過周沫肯定沒看錯人,還說方曉一身的名牌,那外國人也氣質儒雅,彷彿很有錢的樣子。
和周沫分手后,周垚回到酒店,突然得知北京總公司的高層們經過開會商量,決定在廣州分公司開拓涉外婚姻的領域,客戶範圍亞洲首選日本,西方首選歐美髮達國家。
原本要結束在廣州出差的諸位,又臨時加了約見在廣州深圳一帶做涉外婚姻頗有名氣的一家網站的外聯。
仇紹要去見另一邊的大客戶,涉外婚姻網站的合作會面,對方竟指名要周垚一定出席。
周垚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臨去的路上眼皮子一直跳。
她翻開手機給正在返回深圳的周沫發了條信息。
‘你剛才說方曉工作的網站叫什麼?’
周沫很快回了。
周垚盯着那幾個字良久。
不是冤家不聚頭,該來的總會來。
有了這層預警,在約見的會所里見到方曉的那一刻,周垚並不詫異。
反倒是容小蓓,見縫插針在她耳邊問:“那是不是之前住樓上的方曉,你那繼妹?”
這還真不是容小蓓挑事,實在是方曉變化太大,容小蓓也不敢認。
以前的方曉,是一朵家養的小白花,矯情,做作,不食人間煙火,那是因為她有那個資本,是她那個深謀遠慮的媽,周孝全,以及前夫一家給慣出來的。
那時候,周垚每次見方曉,都用她警惕自己。
千萬不要被當公主寵着,麻痹久了就成大齡傻白甜了,再撒嬌使性子就噁心了。
人生一時的順遂,一定是為從雲端跌入低谷做鋪墊的。
一定不能變成方曉,一定不能被養肥,一定不能知足,一定不能把所有寵愛都視為理所應當。
每一次,周垚都這樣對自己說。
但同時她也嘗到了深深地嫉妒。
是啊,嫉妒。
沒有人這麼愛過她。
似乎想要得到關愛,就需要更大的付出,可這件事對方曉是例外,她從不付出,憑白就得到。
偶爾被方曉惹得厭煩,周垚也會想,看你能好多久,你還沒出事,是因為爬得不夠高,麻木的不夠徹底。
後來,這樣的想法也變淡了,連對着方曉生氣都覺得奢侈,是因為這個人不重要了。
直到這一刻突然重逢。
周垚反而多看了方曉兩眼,因方曉不再像一朵小白花了,彷彿嬌艷的芍藥,肆意綻放,比以前更多了一分女人味,連說話也不那麼幼稚任性。
方曉是代表這裏某家涉外婚姻網站的外聯部主管,她升職的速度堪比坐直升飛機。
方曉也沒避諱,笑着說:“以我和垚垚的交情,這個面子肯定是要給的。”
程翀和安顧問不知兩人關係,忍不住多看了周垚一眼。
周垚頗為淡定,似笑非笑,語氣柔和:“他鄉遇故知,都是知根知底的關係,談起生意倒也多了層信任。”
席間,一直是程翀在扯頭說合作的事,方曉搭腔的不多,倒是負責商務的主管和程翀交談甚歡,看來合作的事怕成沒跑了。
快結束時,周垚去了趟洗手間,出來遇到正對着鏡子補妝的容小蓓。
周垚洗手時,容小蓓也收好唇膏,卻不走,一副恭候多時的模樣。
周垚早就料到了,慢條斯理的擦手,等容小蓓先出招。
果然,容小蓓笑道:“我要是學姐,這會兒一定是打碎牙齒和血吞。”
周垚從鏡子裏看了容小蓓一眼:“我牙齒還在。”
周垚不接招,容小蓓索性挑明:“你那個繼妹,背叛了你的友情,撬了你爸,把你逼去美國。你不恨她,還能坐在一起交杯換盞,學姐這麼委屈自己,何苦呢?這份工作你不是非做不可的。”
恨,是因為這個人還重要,也是因為自己沒自信打敗對手。
周垚承認,當年的確是恨,恨的血都出來了。
想到這裏,周垚笑問:“替我打抱不平?”
早十年的話,她會感激容小蓓。
容小蓓張了張嘴,彷彿忍住什麼,說:“可惜學姐不需要。只是替你不值而已。”
周垚沒說話,將紙團成一團扔了。
隔了幾秒,周垚轉身,目光筆直的望向容小蓓。
“既然你這麼關心我,我也不妨和你說實話。我和方曉無論恩怨再多,永遠也不可能做到老死不相往來。出了事,我們關上門是一家人,她媽是我爸的合法妻子,法律上她是我繼妹,將來恐怕還要有商有量的分財產。既然這些都是家事,就談不上委屈,更不需要外人指手畫腳。”
很難得,容小蓓竟然沒有反唇相譏。
她臉色紅了一陣,憋着氣出去了。
周垚又站了片刻,打算等容小蓓走遠了再踏出門口,不防這時進來一人,不是方曉又是誰?
如果說容小蓓是每個人的人生里甩不掉的那個攪屎棍,那麼方曉就是肉中刺。
顯然,方曉聽到周垚和容小蓓的交談了。
她一進來就說:“我沒想到你會替我說話。”
方曉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氣質也和以前大不相同,頗有一種終於腰板硬了小人得勢的盛氣凌人。
方才一照面,周垚就掃過她的一身行頭。
人靠衣裝佛要金裝,一身名牌,單獨一件都要五位數,也難怪方曉自覺高了一等,以前她那婆家和前夫對她再好,也不會這麼在她身上砸錢。
周垚扯了扯唇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我的事是沉痾,好不了,也不可能再壞了,自然也不需要外人送葯。”
方曉點了下頭:“爸他最近怎麼樣?”
周垚:“還好,精神差了點。”
方曉:“等十一放假了,我回去看看他。”
周垚:“嗯。”
方曉:“兩家合作的事,應該問題不大。”
周垚:“嗯,你多費心。”
方曉:“你們哪天回?”
周垚:“就這兩天。”
彼此之間神情都是淡淡的,再往下聊恐怕要聊天氣了。
一陣沉默,周垚轉身要走。
方曉卻突然臉色一變,雙手撐着水池開始吐。
周垚望過去,卻見她什麼也吐不出來,定定的看了兩秒,便又走了回來。
方曉順過氣,擦了擦嘴,臉色白的可以。
周垚眉頭輕皺,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突然問:“幾個月了?”
方曉愣了一下,一邊洗手一邊說:“快三個月了。”
周垚:“孩子爸是美國人還是中國人?”
方曉又是一愣:“美國人。你怎麼知道?”
周垚:“你不是最大的願望就是嫁去美國么?怎麼樣,什麼時候結?”
方曉:“沒這麼快,涉外婚姻手續比較麻煩。”
周垚點頭:“再慢孩子就要出來了。”
涉外婚姻手續繁雜,可再繁雜也不能比懷胎的時間還要長。若那個男的真心要娶,是件好事,若不是,孩子就是單親。
只是這層意思,周垚沒有說破。
方曉顯然是看重這段關係的,她沒必要提這個醒。
方曉拍了拍臉,讓氣色變得好一點:“謝謝關心。”
周垚卻笑了:“不是關心,只是盼着你好。你好,我爸就好。我爸好,我就好。看你現在這樣,各方面都把自己料理的不錯,希望你一直這樣好。”
方曉也笑了,只是臉色依然很白:“放心,不會再給你們添麻煩了。”
周垚不語,轉身離開。
所謂悲劇,就是把最美好的東西撕碎給人看。
這一刻,周垚只希望方曉真的好好的,永遠保持完整。
因為,她真的已經厭煩了,明明不想理會,卻不得不相互扶持的家庭關係。
何況經歷了這一年來的風風雨雨,有時候突然想起來,竟有一種原來不過爾爾的感覺。
生活虐你千百遍,你就躺下讓它虐,別反抗,請一定要享受,最主要的是不要忘記愛自己。
傍晚,周垚到酒店的餐廳里吃晚餐,只帶了房卡,沒帶手機。
回來時,卻在走廊里遇到容小蓓,和出去一天方才回來的仇紹。
兩人正在說話,仇紹背對着她,背影挺拔,遮住了容小蓓大半個身子,看不太清容小蓓的表情。
只是周垚走近時,容小蓓突然腳下一軟,下意識去扶仇紹的手臂。
周垚本以為,本着人道主義精神,仇紹也會搭把手。
誰知,他一貫的雙手插袋,低頭看了一眼容小蓓擱在他臂彎的手,身體先是一頓,進而側身向後一撤。
他撤離的動作不大,卻擺出明顯的拒絕,還有點傷人。
周垚腳下一頓,眨了眨眼,又向前走。
待走近了,看到容小蓓的臉色,還真不是精彩就可以形容的。
容小蓓轉而對周垚笑了下:“學姐,回來啦?”
說話間,仇紹沉冷的目光也落在周垚身上,神情彷彿一下子柔和了。
可周垚沒理容小蓓,也沒理仇紹,逕自越過兩人,拿出房卡,頭也沒回,也不關注兩人的動態。
開門時,容小蓓那頭響起關門聲,看來人是進去了。
周垚依然沒回頭,打開房門進屋,插上房卡,回身就要關門。
這時,那高大的身影卻趁機站了進來,手也不放在口袋裏了,替她把門關上。
周垚沒理他,進屋打開所有燈,這一天折騰,她覺得憋悶。
周垚一下子爬進床褥里,埋着頭,閉着眼。
不會兒,一邊床褥沉了下去,她的太陽穴上落下兩根手指,又熱又有力,緩緩給她揉着。
周垚漸漸放鬆下來,眼皮子很累,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但這一覺睡得不久,半個小時,手機響了,進來一條垃圾信息。
周垚按掉,卻不覺得困了,像是快充了兩格電。
抬起頭,正撞見那雙漆黑溫柔的眸子。
仇紹就側躺在她旁邊,撐着太陽穴,瞅着她勾着笑。
周垚問:“看什麼?”
仇紹慢悠悠的:“在看,除了我還有誰有這麼大本事,把你累成這樣。”
周垚剜了他一眼,一把揪住他的領帶末端,拉向自己。
眼睛一眯,口吻不善:“你老實交代,方曉現在的工作是不是你介紹的?”
仇紹眉梢一挑,也不瞞她:“怎麼猜到的?”
周垚:“果然是你。”
她記得方曉搬走之前,有一次在小區里,她看到方曉和仇紹兩人站在一起說話,方曉眼眶紅了,仇紹彷彿在安慰。
那之後沒多久,方曉就搬走了,還說在深圳找到工作,以方曉的能力她絕做不到這一步。
周垚手勁兒不大,仇紹卻從善如流的將領帶扯鬆了,還解開襯衫的兩顆紐扣,露出流暢的鎖骨線條。
看來,今天累的不止她一個。
周垚鬆了手,輕聲說:“你歷任女友的家事家人,你都要管么?”
她問的不經意,問完了卻不由自主的繃緊了神經。
片刻間,仇紹勾唇笑了,拿起她的手湊到唇邊輕輕吻着:“狗拿耗子的事,我就干過這麼一次。”
周垚:“為什麼介紹到深圳這麼遠?”
仇紹淡淡道:“這裏機會多,發展多。她一心追求涉外婚姻,深圳這家網站的老闆和我有點交情,是最適合的選擇。”
隔了一秒,他又道:“再者,安排的遠一點,你也可以眼不見心不煩。”
莫名其妙的,竟然被取悅了。
周垚斜睨着他:“這工作待遇很高么?”
仇紹搖頭:“不算高,以深圳的生活水平只是工薪階層。”
周垚不再說話,想到方曉那一身名牌,想來是那個美國男人給她花的錢。
既然投資了錢在女人的穿戴上,估計對她也是認真的吧?
周垚放心了,轉而又想到方才走廊上的一幕。
但她並不生氣,笑起來的樣子還有點狡猾:“你剛才真是的,也不扶人家一把,萬一摔個好歹,要報工傷的。”
仇紹眉梢一挑,再坦然不過了:“摔在地毯上還能摔出好歹也是天分。再說,這種技術性操作,她自己也會掌握好分寸。”
假摔還能報工傷,那就是碰瓷了。
聽到這話,周垚一陣輕笑,眸色嫵媚,生動活潑。
可笑了一陣,像是想到什麼,又困惑的歪着頭看他。
“不對啊,我記得我第一次找你麻煩,我為了躲路明的未婚妻,好像也差點摔倒呢,你就扶了我。我當時還以為,你是個好人。”
好心人?這個誤解可深了。
仇紹一臉好笑:“我什麼時候裝過好人?”
周垚:“那你為什麼扶我?”
隔了一秒,又追問:“因為我太漂亮了?”
仇紹輕笑出聲,捏着她的鼻子道:“匹諾曹,說瞎話鼻子要變長的。”
周垚拍掉他的手。
仇紹轉而道:“真摔假摔我還是看得出來的。以你當時的摔法,我若不扶你,你得破相。”
周垚:“那我就訛上你。”
聞言,仇紹眼睛一亮,欺身壓了上來:“來訛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