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賈敏之死
這一日清晨,林慧玉照舊離開聽荷院,去到賈敏居住的正院,向嫡母問安。開了春,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花園子裏的草木亦開始抽芽,天空又開始有鳥雀飛過。似乎一切,都開始朝着好的方向轉變。
來到正院廊下,丫鬟婆子們見到林慧玉的身影,一個個臉上都露出笑容,爭着去打帘子,口中說道:“大姑娘來了。”
“大姑娘今兒個來得早。”
“說什麼啊,大姑娘哪一天來得晚了?要我說,大姑娘這份孝心,可真是難得。”
“大姑娘快請進,太太□□着呢!”
……
林慧玉朝着這些個丫鬟婆子們淡笑着點了點頭,唯獨對其中一個圓臉的丫頭笑道:“秋萍姐姐,今天瞧着精神挺爽利的。”
秋萍在有其他人給林慧玉打帘子之後,就沒有再搶着上前。對於林慧玉的問候,也只是笑着福了福身而後恭敬應答,並沒有掐尖要強。唯獨她這一份從容隨時不卑不亢,令得林慧玉另眼相看。她想着,或許,等到賈敏去了,可以把秋萍要到自己身邊伺候。因為秋萍也並不是賈敏的貼身丫鬟,只是在外面伺候的。想來,想把她要來,應該不是難事。
已經開春了,賈敏的屋子裏卻還擱着兩個火盆。裏面的銀霜炭,燃得紅紅火火,散發出一蓬蓬的熱氣。四面窗戶緊閉,一絲兒新鮮空氣都透不進來。幾盞精雕細琢的檀木燈,照着屋子裏的桌椅妝枱,和床前的螺鈿描金大理石屏風。屏風上面的花鳥,生機勃勃,與躺在床上的賈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閉着眼睛,身上嚴嚴實實的蓋着兩床大紅色錦被。被子下面的身體,平平的,恍若無物。她臉色絲毫不帶紅潤感,若不是胸口處還有一點點微弱的起伏,看起來,真的就像是故去了一般。
林慧玉在屏風附近坐下,輕聲細語的問伺立在一旁的賈敏的貼身丫鬟:“母親昨兒個醒了幾次?”
“用了多少飯食?葯可都按時喝了?”
“咳嗽得可還厲害?”
“二姑娘什麼時候回去的?”
……
林慧玉正與丫鬟在一旁一問一答,忽然床上的賈敏慢慢的睜開了眼睛,有氣無力的說道:“可是慧玉來了?”
林慧玉聞言忙站起來,走到床前,恭敬的回答道:“母親,是女兒來了。”
賈敏沒有再說話,只是睜着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定定的看了林慧玉半晌,許久之後方才開口說道:“你們都出去,我跟慧玉有幾句話要說。”屋子裏的兩個貼身大丫鬟互相對看了一眼,聽話的退了出去,將空間留給了賈敏和林慧玉。
丫鬟們離開了之後,賈敏也並沒有立即開口說話,只是一直看着林慧玉,那眼神複雜難言。最後還是林慧玉先開了口:“母親,有什麼話要交代慧玉?”
賈敏咳了一聲,吃力的要坐起身來。林慧玉忙上前扶着她坐了起來,又將一個香色綉鳳穿牡丹的大軟枕墊在了她的身後。賈敏坐起來之後,只是這樣一個動作便令她微微的喘息起來,臉色發白。緩了好一陣子,她的臉色才終於恢復過來。她抬起手指了指床前一隻綉墩,道:“你且先坐下,我們好慢慢說話。”
聞言,林慧玉聽話的坐了下來,雙手擱在膝蓋上,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一副十足聽話好女兒的模樣,等待賈敏先說話。賈敏卻又沉默下來,一時間,屋子裏面只有木炭燃燒時發出的輕微的噼啪聲,偶爾的響起。
“自你回來之後,家裏的事情繁多,我的身子又一直反反覆復,也沒有精神好好教養你,你可怨我?”終於,賈敏開口說話了。
林慧玉依然垂着眼,語氣恭敬的回答道:“女兒不敢。”
林慧玉的回答並沒有令賈敏滿意,她又道:“我這身子,眼看就是這兩天了。以後,望你跟玉兒相互扶持,好好過日子。她被我嬌寵慣了,你是姐姐,要多擔待。”
“母親定會長命百歲,多壽多福。”林慧玉的態度和語氣恭恭敬敬,挑不出一絲錯來。
賈敏聽了這話,忽然用手捂着胸口,劇烈的喘息起來。林慧玉終於抬起了眼睛,道:“母親這是怎麼了?可要叫人進來?”
賈敏劇烈的咳嗽了幾聲之後,方才搖着頭說道:“不,不要叫人進來……我的話還……還沒有說完……你、你去倒碗茶來,給我潤潤喉嚨……”
林慧玉站起身來,走到小風爐旁邊,沖了一碗熱茶,端給了賈敏。賈敏用枯瘦的手拿着茶碗,小口小口的啜飲着,逐漸的緩了過來。喝完茶,她將手裏的甜白瓷繪美人執扇圖的茶碗遞給了林慧玉,自己向後面靠了靠,長長的吁出一口濁氣。“當年你親生母親的死,我是有責任的。”
聽到賈敏這句話時,林慧玉正放下茶碗的手一抖,差點將碗蓋丟了出去。她定了定神,走回到床前,極力平靜的說道:“母親何出此言?”這難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賈敏要說出當年的真相了?
“那時候揚州城裏正流行時疫,我原本將內院外院都把得嚴嚴實實的,卻沒有料到,你的母親,還是染上了病症。這病傳染起人來,十分駭人,所以對於你的母親,我難免有照料不周的地方。希望,你不要怨我……”賈敏一邊說著,一邊裝作不經意的,悄悄打量着林慧玉的神情。像是在估量,她知道了沒有,知道了多少……
林慧玉靜靜的聽着賈敏的話,眼神慢慢的冷了下來。賈敏說完了話,又咳嗽了好幾聲,卻不見林慧玉應答,心中開始有些不安起來。她知道,自己是不行了,恐怕連撐到這個月月底都難。她與林如海的感情甚篤,林如海也早就在她的病榻前承諾過,不會再有繼室進門。因此,她不需要擔心將來黛玉會在繼室手裏吃虧,她擔心的,是這個庶長女。原本看她不聲不響的,性子怯懦得很,像極了她那個死鬼娘親,一點都不起眼。沒有料到,自從她離開府邸一年多再回來之後,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雖然看起來依舊不聲不響,卻成了個心中有成算的人。俗話說會咬人的狗不叫,這樣的人,發起狠來,比平時張牙舞爪的人更加可怖。她快要死了,不得不為自己那可憐的女兒打算。黛玉心思純真,又極為信任她這個姐姐,哪兒會是林慧玉的對手?
“太太。”林慧玉終於開口說話了,也不再稱呼賈敏為母親,“有句話叫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還有一句俗話說得好,紙是包不住火的。這些話,想必太太這樣博聞廣記的人一定知曉,是不是?”
賈敏骨瘦如柴的手忽然猛烈的顫抖起來:“你,什麼意思?”她都知道了?她怎麼知道的?那些知情人,除開自己身邊幾個貼心人之外,幾乎都不在了。誰告訴她的?莫非,是自己身邊出了叛徒?……這些賤/人,看見自己快要不行了,一個個都上趕着去討好新主子了。真是下賤……賈敏越想越氣,又有些恐懼,身子愈發抖得厲害了。
林慧玉看着賈敏劇烈顫抖的身體,眼神複雜極了。她彎下膝蓋,對着她福了一福,然後平靜的說道:“母親的身體看來又不舒服了,我去叫人進來。”說完,她便轉過身,朝着屋外走去。賈敏一邊咳嗽,一邊在她身後嘶聲喊道:“你站住,林慧玉,你答應我,以後,不會難為你的妹妹……你答應我啊……”
林慧玉明明聽見了賈敏的聲音,卻裝作沒有聽見,自顧自朝着外面走去。我不會讓你安心的去死,偏偏,要讓你死不瞑目。就算是,為這個身體枉死的親娘。討一點利息吧!等到了地下,你們,再去清算你們之間的恩怨情仇……
走到廊廡下,林慧玉對着幾個丫鬟說道:“太太叫人進去,身體不大舒服。”兩個賈敏的貼身丫鬟匆匆走進屋子裏后不久,便聽見暖閣裏面傳來瓷器落地聲,和清脆的耳光聲。廊廡下站着的丫鬟婆子們面面相覷,神情不安起來。一個婆子湊近林慧玉,悄聲問道:“大姑娘,太太這是怎麼了?為什麼發火了?”
聞言,林慧玉笑了笑,回答道:“久病之人,長年累月待在屋子裏,心情難免不好,你們要多擔待。”
聽了林慧玉的話,丫鬟婆子們連稱不敢。唯獨站在朱紅柱子旁邊的秋萍,眼中好像閃過一絲了悟之色。林慧玉看了她一眼,衝著她點了點頭,便朝着院子外面走去了。抬頭看看天空,湛藍透明,高遠遼闊。世界這樣的大,實在不必,沉浸在自己的心緒里。
賈敏在當天沒有逝去,她的死訊傳來的時候,是在半個月之後。該離開的,終於都離開了。想來,距離去往京城的那一天,也已經不遠了。